第四章
“看傻了不成?”田亚为从罗敷手中抽回那本账目,自己也顺手翻了几翻。
“小叔叔真是——真人不露相。”罗敷慨叹了一句,“为何独独告诉小鼎,小叔叔炫富不成?”
田亚为眉头挑高,让罗敷一句话激的差点笑出声来,“胡说八道!”
此时罗敷真是恨不能钻进地缝儿里再不出来才好,小叔叔不声不响攒下这许多家当,自己居然还为人家日后生活担心。
语气间带着几许尴尬,两手摆弄起腰间三两缕系带,“小叔叔没有后顾之忧,那便最好了。你——你忙吧,我先走了。”
言语匆匆,还不等田亚为出言挽留,人早就不见了踪影。
徒留他一人待在原地长吁短叹,这幅着急躲着自己走的反应,让田亚为心中一紧,一种从未体验过的陌生情绪悄悄蔓延。
罗敷没想到,田亚为当天晚上便提了要离开的事儿。
原本一大家子,欢欢喜喜的聚在一起庆贺,罗敷兴起甚至抿了几口酒,小脸红扑扑的歪头靠在自家娘身上傻乐。
便也就是只有在自己家中,罗敷才能这么肆无忌惮的没洋相了。
大伯母依旧看不上罗敷母子,一个两个的事事上面压自己一头,她自己是个不服气的,便一直拉着妄图向罗敷身上扑的罗孱,守着她不准她起身。
一家子人的饭桌上不兴教育孩子,大夫人明面上不说,暗里不知使了多少眼色。罗孱见罗敷小酒喝的挺美,原本也想一试,却被自己母亲那副吃人似的样子吓得缩回了手。
一家人这顿饭,吃的也是暗涌叠生。
田亚为特地选了个极偏僻的角落。哪知一旁是大夫人留着给自家孙子吃饭的小座位。刚一落座,那头大夫人已是悠悠一句,“长手长脚的,吃饭小心着些,可别戳到了我们宝宝儿了。”
大夫人声音不小,在做的几位都听的一清二楚。老二秦文昌脸色已是不好,低声清了清嗓子。老大秦文在却似乎早已习惯这场景,坐在位置上做闭目养神状,伴着摇头晃脑的不知在说些什么。
许是阿弥陀佛之类的,总之每餐必念,一副信仰笃深的样子。
罗敷摇摇晃晃坐直了身子,她自然也是见不得大伯母如此牙尖嘴利的。可也知道,小叔叔今时不同往日,凭着他手中的那些个家财,或许有一日回过头来狠狠打击大伯母一顿,也是说不准的事情。
这想法如此险恶,罗敷那点儿心疼的情绪,霎时烟消云散。
田亚为这边又恢复往日里那受气包式的模样。不言不语的调了调位置,利索的坐到罗敷那头去了。
罗敷咽了咽口水,没打算先开口问候,一个劲儿的只管低头吃菜。偶尔碰到田亚为一下,也是立刻缩了回来,半点不犹豫。
田亚为不知自己哪里又惹到这位大小姐,单单是她不愿意与自己多有接触,已经够让自己寒心彻骨。
日后,若是搬出了秦府,不知还能不能与罗敷再有交集。
如此斟酌半晌,给自己满上了一杯,“在坐各位都知道,我田亚为如今孤苦一人。往日秦家不曾生我,却养育亚为数年,如今亚为再依靠秦家过活,未免令人耻笑,今日薄酒一杯先敬各位……”
说完将杯中酒一仰而尽,“亚为不曾为秦家添砖加瓦,十数年拖累大家,今日——便是道别时分。”
罗敷心里虽然意外他这么早便提出要离开,却也能理解他如今这样的身价,实在不需要在秦家受这些窝囊气。
“今天这顿饭,便是亚为最后与大家相聚了,叨扰十数年,终是有了这么一天……”
席间气氛有些低沉,老二秦文昌撑头沉思,二夫人心急却插不上一句话,扭头想问问罗敷发生什么事儿,却见闺女扣着碗上一块小小的缺口压根儿不言语。老大家更是精彩,大夫人指尖缠着手绢打转,貌似是在认真听,嘴却撇着,她一向是瞧不上他的。老大秦文在见吃不上几口饭,索性继续闭着眼睛开始念他的佛偈。
“文在大哥,小弟在此敬您一杯。”田亚为端着酒杯,恭恭敬敬走到秦文在面前。
对面秦文在听是听到了,仍旧闭眼念念有词,伸手将那酒杯一挡,却是又推回给了田亚为。
田亚为苦笑一下,不再纠结,自己一饮而尽。
再来便是罗敷的爹,秦文昌了。
秦文昌对着敬酒的田亚为摇了摇头,“三弟夫妻二人地下有知,怕要上来寻我秦老二的麻烦,照顾你田家仍旧是我秦家人的本分。你这酒,我不能喝。”
场面此刻有些尴尬了,罗敷怨怼的剜了自家爹一眼,说是要照顾人家田家人,那你倒是出言挽留一句啊,只拒绝人家敬来的酒算哪门子的本事,明摆是逼着让小叔叔自己走出这秦家大门的。
罗敷索性将手里的小碗一扔,气不过的看向自家爹爹,意外看到了田亚为眼中那没来得及掩饰的几滴泪花。
“三杯酒,足见——亚为之心意。今天敬酒的话不再多说,亚为最后还有一件事儿。”说着自怀中掏出一叠什么东西来,“秦家养育多年,此恩不能不报,亚为不是不识好歹之人,秦家在这建南城中购下这间宅子,原就是拿秦家祖上几十亩良田换来的,如今……”
田亚为在众人或惊诧或不屑之中,珍而重之的将那几张地契搁在了饭桌上,“如今亚为全数赎了回来,以此只当拜别谢礼,诸位后会有期了。”
寥寥几句说完,大踏步的便从门上去了,门外放着他那只灰不溜秋的包袱,他将其一甩扛到了肩上,再没回头的走了。
罗敷踌躇半晌,错过了最终道别的机会,眼看着小叔叔离开了自己的视线。
大伯母在一旁“嗤嗤”两声,颇有些不信的用两指捏起那叠所谓的地契。
“口气倒是大,说是地契,哪个知道是‘地契’还是‘典契’,若是低价将别人家的土地典了来糊弄咱们,那可算不得什么本事。”
她自然是不相信田亚为有这本事,能赎回那片地的。几十亩的良田,一亩作价四十两算是人情价了,凭他赎的回来么?
两指将那地契捻开,生怕哪个听不到似的,故意高声念到,“立卖地契人——立卖?还真是死契。”
声音陡转了个弯儿,将其下几张地契一一抖了开来,仔仔细细辨认了一番。
“果真是死契?”大伯父抢了他手中地契,不错眼珠的翻腾一遍,“立卖地契人周武乐,今立死契文字,因使用不便,情将名下五峪口熟地一处,其地四至,东至五峪口河,西至坟,南直道,北至道,内包一切,计数十七亩,今卖于秦氏三兄弟,秦文在、秦文昌、秦文启名下永为死业,时值价银八百五十两整。其钱笔下交足,恐口难凭,改立卖死契文字存证。”
八百五十两还只是一张地契的价钱,此刻大伯父手□□五张地契,四张熟地一张坡地,价值两千两不止……
这下子,众人才真正被震撼到。出手便是千两白银,这是送走了个财神爷不成。大伯母惊得直拽大伯父,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当……当家的,这……如何是好?”
一屋子人各有各的想法,注定将度过一个难眠的夜晚。
罗敷回屋的路上不断安慰自己,小叔叔非池中之物,待在秦家才是埋没了人才,搬出去了好,搬出去自有一番海阔天空。
如此安慰自己,才将失落的心情收拾利索。
元和早早回来给罗敷铺好了床,伺候她换衣服的空档,“小姐,今儿田家叔叔晚上来给你留了个东西。”
罗敷正背对着元和卸耳朵上的耳坠子,小小一颗珠子衬的她皮肤越发的白嫩,听到元和的话也没停下,回身问了句,“送了什么?”
“这个就不知道了,我可没看,都给你收着呢,我去拿来啊。”
“嗯。”罗敷心中狐疑,下午见面的时候怎么不说,晚上走了却悄悄送东西,怪模怪样的,好生奇怪。
元和递过来只小盒子,青铜的扣,朱红大漆的身子,罗敷啪嗒一声打开,将盒中之物取出置于手心,托着在眼前瞧了半晌。
“一颗珠子?”罗敷前世里贵为侯夫人,王公贵族以“珠”为贵的风气,自然是知晓一二的,从前更是有“数万金珠,至五羊之市,一夕而售”的说法。
罗敷对珍珠研究不多,但手中这颗大而稍扁,细无丝络,应该是珠中珍品——珰珠无疑。
瞧着便让人心惊肉跳,这东西怕是不比今晚见到的那几张地契便宜多少。
罗敷如是想着,赶忙将珠子丢进了盒中,“啪”的一声将盒子合拢。
“晚上收了小叔叔礼物的事儿,跟谁也不能提起,知道么。”罗敷切切交代着元和一番,闹得元和也跟着神经紧张。
“小姐,小姐你走来走去的,闹得我眼晕。”罗敷正心浮气躁的找地方要给这东西藏起来,不然在外面搁着给别人惦记上了,又是一番惊天动地。
正觉得哪里都不合适,想着这么个大宝贝还是得还给小叔叔才好,突然听到娘在门外唤了句,“小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