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天海
黑川通常在江户和京都两个地方来回转移，和候鸟一样勤快。
这两个城池是本州岛岛上面的繁华地方，京都是天皇居所，不少住在京都的人都觉得其它人包括江户都是不知风雅的乡下人，江户则钱财阜盛，自然也生出了身为经济城池的豪气。
属于战国时代的最后一场战争已经离平民很远，都是属于祖辈的记忆，现在不少人都生长在和平年代，喜爱好看的绸缎，精巧的装饰，各种古玩还有有趣的书籍。
京都是书屋最多的地方，各种文人的手记一版再版，还有从唐船上带来的儒家经典和古诗词，都是抢手货。
此外还有在平民间流通的以假名写成的小说，也很受平民喜爱。
黑川有时候也会化名某某写点小说赚点稿费，但似乎是创意和文体有些超前，只有下个世纪的人才能欣赏他的作品。
这就是说，不受这个时代的人喜爱。
哎。
在京都的时候黑川通常以一个潦倒作家的身份游荡在市井中，从不在一个固定地方活动，时常走走停停，很少和邻居交谈。
偶尔有人猜测他是某个富家子弟或者武士家族的继承人，因为跟不和身份的人恋爱，离开家族自立门庭。
又或者是被撤藩的大名的后裔，失去尊贵的身份以后，不得已沦落市井。
所谓的撤藩是二代将军秀忠制定的，他对大名做了苛刻的规定，禁止私自修成或者其它危险举动，否则就是改易彻藩，将属于这个藩的领地交给别人，而原本的主人则会一无所有。
有些大名没有直系子孙，江户幕府也会撤掉藩名。
有些武士的子女，大名的侍妾常常因此沦落市井之间。
在邻居的心里，黑川是离他们相当遥远的，一个有神秘背景的人。
然后没有两三年，这人就会消失在京都里面，有人说他被杀了，有人说他回去继承家业，还有人说这是贵族公卿流落在外的子孙，已经正式认亲回去了。
但实际上，只是到了黑川候鸟再一次迁徙的时间。
他已经从京都出发，前往江户去了。
黑川对时间的感知非常慢。
如果对平常人而言，是以日升日落，或者钟摆的撞击声为时间的刻度，那么他就是以日月春秋为轮回，大概坐在院子里假寐的某一刻，看见枫叶变红，慢悠悠的落到地上，他就知道又到了起身的时刻。
黑川候鸟有时候会以僧侣的身份回去，又时候会以乡下人的身份去江户打工，租一件不到十叠的小房子。
和邻里没有任何隐私的住在一起。
黑川只以为后世的东京很挤，没想到东京的前身江户在几百年前同样拥挤。
江户有非常多非常大的打工者，还有从乡下游荡进程的无业人士，此外还有祖祖辈辈在这里繁衍生息的普通人。
不过大家似乎都是租房子居住，常常一家四口祖祖辈辈都是这样，有自己房屋的还是比较少。
黑川当年看中的那些在江户城下的地皮，都已经被大商户包揽过去，常用来当出租屋或者其它街面商铺，生意非常好。
黑川去找天海商量买地皮的时候，听天海说江户大部门的町都在大商户手里，这些大商户将其出租出去，每一个町里面又划若干屋子，每一条屋子又有一个“大家”负责管理，收一下房租或者传递一下消息，还有其它行政类职能。
黑川伪装乡下人进城的时候，就是“大家”陪他一起去办的手续，听说“大家”还可以在房租里面抽成。
这是江户幕府有意为之，一旦出了什么问题，能立刻顺着这一层层的关系找到负责人。
天海安慰黑川：“江户目前的房子都已经转托出去，但是不用担心，过几年会向西部再开发一片土地，用来安置原来越来越多的人口。”
果然是朝中有人好办事啊。
江户的钱很高，收入很高，物价很高，以至于和这两个比起来，房租就不那么显眼了，食物，衣服，木柴和灯油，都是极其费钱的事物，不过邻里间常常会互相帮助。
因为这种特殊的租房模式，江户幕府也规定了邻里连带责任，不少人关心别人家的孩子，如同关心自己的事情一样，黑川以乡下人进城打工的身份居住来，第一天差点连祖宗都被问出来，第二天就开始问他到了适合的年龄要不要找一个合适的女子。
“你们这种年轻人啊，还是不要在外面花天酒地的好。”
“喏，你看旁屋家的女子不就很好嘛。”
“那个……”
“怎么了？”给黑川介绍的中年女子停下，疑惑黑川要问什么。
“我伤到了身体，生不出孩子了。”黑川盘腿坐在屋子里，如此说道。
“……”
那个来介绍的中年女子开始木化。
另一旁被介绍的“旁屋家的女子”跳出来，“没关系，我不介意，生不出孩子还可以收养一个亲属家的，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个时候的风气还是比较开放。
黑川被这种事困扰，于是转身投奔正在深川木柴厂的虚。
二代三代将军执政的时候，虚依旧和以前一样执行刺探任务，有时候在江户，有时候在各个大名的藩地，没有事情也要找出事情来，反正将军的意思就是要撤藩。
虚有很多层身份，有御三家的武士，有江户木柴厂的老板，还有京都的书屋主事人，以及其它等等身份，都是属于天照院名下，
黑川去投奔他的时候，虚正好在江户停留，新一艘船从武藏而来，载着上好的木柴，虚正在处理这些事，但也不过是在某些账目上批批条子而已。
听到黑川因为这件事而困扰，虚就给他在深川留了一个身份，划出一个落脚的地方。
两人说起蓬莱岛的事情。
虚说二代三代将军还在追查这件事，想来也是，毕竟事关长生，听说已经查到花开院家去了，不过花开院秀元白日凭空消失，给所有人留下一个谜团。
黑川说：“果然还是不死心吗？”
虚回答：“你我，还有天海，这三个人没有出问题，那就是没有问题。”
黑川转向虚：“这是什么意思呢。”
虚说：“天海快死了，你应该去看看他。”
虚的话里不是亲切的慰问又或者临终告别，只是漫不经心的警告，好像黑夜中的一根针。
黑川没想到天海快死了。
他现在对天海的记忆停留在犬神法那里，还有就是这个秃瓢半路截下他，说两人都修习佛法，想必将来也一起去西天极乐。
现在他快要死了吗？
黑川去找天海和进自家的后花园一样简单。
他翻了墙，熟门熟路的去天海的住所。
天海老了吗？
黑川仔细看了看——唔，脸上的皱纹是有一点点多。
这就是老了么。
天海正在屋子里面端坐，在黑川落地的那一霎张开眼，笑道：“你来了。”
听黑川说起进来的事情，天海略略一沉吟，“公方确实查到了花开院，不过花开院秀元白日消失，到是让人断了苗头。”
“听说因为花开院不配合，公方正在启用其它的阴阳师。”
应该是御门院吧，毕竟后世在蓬莱岛里面的正是御门院家族。
“怎么，因为这种事情来找我吗？”
“想来看看你还要有什么理由吗？”
“这倒不用。”
“不过像你这样随日月春秋而生活的人，能想起在这个日子里面来看我，想必是因为虚吧。”
“嗯，是啊，刚刚见到他。”
天海垂下眼皮，“近些日子来，公方察觉天照院势力庞大，想要另立一机构以辖制。”
“好复杂啊。”这些话在黑川的脑子里面转了一个圈，又从另一个耳朵里面飘了出去。
“需要我帮什么忙吗？”
“这倒不用。”
天海笑了笑，“你活着，就是在帮我的忙了。”
三角关系是这个世界上最稳定的关系。
虚，黑川，天海。
两个不死人，两个幕府政界高层，效力的明主正在追寻不死药。
如果摘掉中间一个黑川。
虚可以不用顾忌黑川和天海的过往，直接杀死这个知道他过去的人。
天海也可以处理这个已经和他渐行渐远的政界对手。
所以说……虽然目前的局势很复杂，但也维持在一个相当简单的平衡上，只要黑川还活着就好了。
黑川笑了笑：“我倒不知道自己还有这种功效。”
他对于这类事情一向不上心，而是和天海说起路上的见闻，“我去京都了。”
“哦。”
“京都好玩吗？”
“还不错。”
“你还记得我跟你第一次去金刚峰吗？那个时候京都还有被火烧过的痕迹，现在已经很好看了。”
黑川点起烟斗，原来那个棕木已经老了，他又换了一个红木的。
烟气如美人，体态万千，一层一层搭建起京都的繁华景象。
“啊……我还写了一本书。”
“有关什么的？”
黑川烦恼的捂住额头：“有关一个男人和十七八个女孩子，就是后世最常见的那种……后宫轻小说。”
“真是的，为了讨生活连下限都丢掉了，没想到现在的人根本就不稀罕我的下限。”
“是《源氏物语》一类的故事啊。”
天海虽然听不懂，但是一点就透。
“是啊。”
黑川点点头：“看街面上的浮世草子很多，正好我又不是那种会研究儒学的人，干脆就写了一点这个。”
“为什么不写百物语呢？”
天海建议：“路上的传闻这么多，随便写一点都好。”
“这个么……”
黑川点了点烟斗：“要是泄露了什么就不好了，干脆不要写了。”
他又和天海说了几句话之后便离开了。
时隔一两月，一个穿着短打的中年男子敲了敲他的房门，递过来一封信，“大人有事相见。”
黑川看了看信封。
是天海啊。
请他去府邸。
黑川随随便便的拉门出去，和往常一样见到了天海，他躺卧在叠席上，眼神浑浊。
上一次来的时候还是通明透彻的和尚，这一次已经成了浑浊的凡胎。
黑川坐在他身边，就听天海说：“还是你啊。”
“我年轻的时候刚从山里出来，就遇见了这个你。”
“在京都的寺院，还是和这个你一起生活。”
“转到武藏，依旧是这个你。”
“你看，现在我快死了，黑川，你还是你。”
他那干柴一样的手臂颤颤微微伸过来，被黑川握住，“你永远是这样，一直没有变过啊。”
“我已经一百零八岁了。”
“我从来没想到，你可以充斥我的前半辈子，后半辈子也满满当当。”
“我以为自己可以活过你的寿数……不，至少不让我亲眼见到这种事。”
“为什么要让我一直看见你长生不败呢……”
“称的我好像一块干柴一样丑陋。”
“黑川。”
“黑川。”
他发出呜呜的哭声，喉咙里面好像有痰一样卡着，“你既然能一直维持青春，那么你也救救我吧。”
他疲倦的抬起身，因为太过苍老少了一分力气，黑川一把把他拉起来，靠在自己身上。
人越老，身体里面丰盈的物质都被刮走了，就和当初的阿紫一样剩下几两骨头，颤巍巍好像能被风刮走一样。
“好啊。”
黑川拍拍天海的肩膀：“我现在就去拿……你等我，等我三天好了。”
“我去把蓬莱玉枝取回来。”
“别哭的这么难看啊。”
“我还从来没见你哭过。”
黑川要起身去蓬莱岛，但是天海紧紧抓着他的袖子，他到底要长生，还是不要长生呢？
天海最终松开手，颓然躺在床铺上，浑浊之色褪去，只剩下最后的清明，“真是狼狈啊我。”
“临到死的时候，居然还会生出这种魔障。”
他仰头看向屋顶，“长生吗，谁不想要呢，但也不过是长生。”
他露出微笑，“不过是长生而已。”
“我死后若是被人祭祀，想必也是另一种长生吧。”
“黑川。”
“我去和弟子说说话。”
天海好像回光返照一样站起来，去寻找他的弟子，在临别的时候，他转过头来说：“我先你一步，上西天去啦。”
黑川看着肩膀上有一块沾湿的痕迹，好像能闻到里面的盐渍味。
他走出府邸，阳光晒到肩膀上，那块痕迹很快就消失无踪，什么也没有剩下。
阿紫，天海。
什么也没有剩下。
黑川翻出墙头的时候看见一个和服男子站在墙角，腰间别着武-士-刀。
是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的虚。
只剩下他们两个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