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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靡不有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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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跨入西苑宫门那一刻,阿宝回过头,静静看了看朱门外的青天。靖宁元年季春的这日,有畅畅惠风,容容流云。天色之温润可爱,一如粉青色的瓷釉。交织纷飞的柳絮和落樱,于白日下泛起莹莹的金粉色光华。在釉药薄处,微露出了灰白色的香灰胎来。

那便是天际了。

她撤回目光,整理罢身上青衫,默默跟随同侪跻身进入了朱红色的深墙。

年长始入宫,注定已经没有任何前程可言。做为不入流的粗使宫人,阿宝最初的差事是负责浣洗西苑中低级内侍的衣物。然而未几浣衣处的侍长李氏与共事的宫人却都知道了此人做事极少偷奸耍滑,为人又谦忍温顺,少言寡语,心上难免都有了几分喜爱。或有做完了手中差使,浣衣所的宫人聚在一处闲话之时,见她也在一旁默默倾听,便也并不回避。宫人们的谈资,无外乎这个这个小小宫苑中的种种琐事,某与某交好,某与某口角,某处叶萎,某处花荣,诸如此类。不过每每最后,她们不知如何却总会说起这西苑的主君——当朝的皇太子殿下。她们其中的某人此刻便满怀欢欣地谈起,自己某一次至中廷交送浆洗好的衣物时,远远地瞥见了东朝一眼;余人于是便艳羡不已,将几句毫无新意的话,翻来覆去诘问不住:“殿下生得黑还是白?”“殿下穿的什么衣裳?”“殿下可也瞧见你了么?”在如此不知疲惫的问问答答中,阿宝渐渐也就听出了东朝的相貌原来是何等的俊美。宫人们目光熠熠的讲,生为女子,如能同东朝那样的男子同寝一夜,此生便可算不枉。当然而然,阿宝也渐渐的听出了东朝性情之乖戾,东朝御下之严苛,以及东朝并不为至尊所爱,因此并非身居前星正位等等。——这则是朝野共知的传闻了。西苑主殿原名重华,因为赐与太子,故降殿为宫,易名报本。旧日的重华殿本是做离宫之用,只因几朝天子的春风雨露不度,所以多年未蒙修葺,宫室简陋狭小,虽与大内不过相隔三五里,此间供奉衰减、制度损削之诸般情态便与冷宫无异。而宫人们身处的浣衣所更是冷宫中的冷宫,因为平常连年轻俊雅一些的内侍也少得遇见。事务既算不得清闲,食俸亦谈不上丰厚,这实在与她们祗应天家时的初衷大不相同。

然而她们说到此处,总是话锋一转,安慰自己:“可是地方不大总也有地方不大的好处,将来总是有机会看见殿下罢。”

宫人们自然大多不曾亲眼见过太子,见过的也不过是未及回避时的远远一目,可是她们却偏偏要从这位殿下束发冠和巾子的模样开始描绘起,一直说到他袍摆的纹路、靴上的云头。众口难调,东朝的容貌于是有了数个版本,除去俊秀二字的总评相类外,目击者所描述的似乎绝非一人。其实年轻的宫人们也都清楚自己的一生与那样一个坐在青云之端的人物不会遭遇半分瓜葛,但是她们还是愿意按照各自的喜好和认知在心中勾勒起东朝的模样,让这个绮丽偶像在冷落宫苑中无处不在,陪伴和安慰每颗青春而寂寞的心。人无论贵贱,大约只有这颗寂寞的心是相同的罢?和众人一样头挽双鬟,银索攀膊的阿宝,也就如此这般,在西苑的角落里洗了整整一夏的衣衫。

某日过午,阿宝正要将刚洗好的衣服晾起,侍长李氏忽然走进跨院,四下一顾,询问她道:“怎么只有你一人在此,余人呢?”阿宝抬头答道:“现下到了饭口,众位姊姊都吃饭去了。”李侍长思量片刻,随即吩咐道:“这里有趟急差,如此你跟随我来,到李奉仪及郭奉仪处送趟衣服去。”阿宝知道奉仪乃是东朝妃妾中位最卑者,侍长祗应这一趟差事,并不愿费力再另去寻人,如此点中自己也在情理之中,遂连忙答应了一声,拭净双手,取下攀膊,跟随至李侍长居处,将两匣已收整好的衣物接了过来。

自入西苑以来,阿宝一直局促在浣衣所中,从未出门一步,更未曾到过中廷,一路上贪看苑内景致,见菡萏已销,木樨未绽,才想起节气已过立秋,不想流光一速如此,粗粗算来自家到此处居然已近半年了,正思想着心事,忽又闻李侍长嘱咐道:“我先将李奉仪的衣服送去,你不必跟过去了,就守在此处等着我吧。”阿宝又答应了一声“是”,便抱着余下一匣的衣衫,目送着李侍长走远了。

李侍长将衣物递交给了太子侧妃李奉仪处的宫人,又问起为何本次催要得如此着急,那宫人眉飞色舞谈到奉仪是夜承宣,傍晚前无论如何要将新浣衣物熏香熨烫等事,二人又立着说了半刻闲话。待李侍长回到与阿宝分别之处,看见衣匣仍在,阿宝却已不见了,心中正觉奇怪,四下里张望之际,忽见沿宫墙跑出一个小黄门,看见她劈头便发问道:“那个脸色白白的瘦瘦的婢子可是你位下的人么?”李侍长连忙点头道:“小哥哥可说的是阿宝吗,她到何处去了?”那小黄门一口童稚之音尚未消,语气却颇为倨傲,扬眉撇嘴道:“她自家只说是姓顾,是浣衣所里的宫人,我却并不知道她叫做什么。”又抬头翻了李侍长一眼,才接着说道:“看来果然是你的人了。瞧你也像是宫中的老人了,怎生便放纵得治下毫无王法,我等数次奉令旨发问,她就是不肯说自己是何许人,殿下这才差了我来寻访。如今正撞上了你,看你可脱得出干系去?”李侍长这才知道他竟是太子的近身内侍,见他恐赫之语已说出了若干来,却只不肯告知正经事,急得只是抚掌乱转,半日方改口叉手问道:“贵人可否告知,究竟她犯了何等事体?”那小黄门这才想起来竟未提到此节,致使讨伐无名,遂敛容冷冷道:“她惊了殿下的驾。”

李侍长闻言,一时急得只待发疯,又连忙问道:“这究竟是从何说来?我不过走开了片刻,她速来又老实,却到何处去冲撞了殿下?”那小黄门怒道:“你手下的人,你倒先问起我来。不是她冲撞的殿下,难道是殿下特意寻到她着她冲撞的不成。听你这等昏言悖语,料想手下也教不出什么规矩识礼的人。你还待张口怎么?待到了殿下面前,还怕没你分说的时候么?”说罢转头便走,李侍长心急如焚,一脚深一脚浅,踩烂泥似的跟着那小黄门穿过角门,绕过池塘,一路上只盼见到的不是阿宝。直到了池边一片瑞石之前,却果然看见阿宝正跪在道旁,四周围着数个内侍及宫人,中间石凳上坐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戴一顶莲花玉冠,着淡青色的广袖襴袍,并未加巾束带,通身的居家打扮,不是皇太子萧定权却又是何人,不由得眼前紧着黑了一黑。

萧定权手中此刻正把玩着一柄高丽纸折扇,待那小黄门跑近,头也不抬,懒洋洋问道:“可找得人了?”小黄门柔声答道:“是,就是浣衣所的宫人。”萧定权从那泥金扇面上移目,回眸望向身侧一个宫装丽人,言语之中竟是满腔委屈: “如今这西苑可真教人不敢再住了,你瞧瞧,连一个洗衣裳的奴子都学会犯上了。”那丽人盈盈一笑,并不作答。李侍长却素闻这位主君的脾气,吓得赶忙跪倒,连连叩首:“是这贱婢冒犯了殿下,其罪当万死。这也都是因为老奴的管教不严,还望殿下念她入宫未久,更兼年幼无知,开天恩恕我二人之罪。”一旁的阿宝许久不语,此刻却突然插话道:“这不干侍长的事,我一人做事,一人承当便是。”急得李侍长低头怒斥道:“打脊奴,你竟然是这王风教化外生长起来的么?桌上摆个瓷瓶还有两只耳朵,你便不知道殿下二字怎生书写,素日想听也是听得见人言的罢?此处可有你安放口唇处?还满口你长我短,你存心不想要这一嘴牙了么?”定权被她的骂词逗得一乐,又转眼看了看阿宝,见她竟也是一脸的委屈,不知为何,心下竟微感有趣。他此日心情本不算坏,只笑了笑对李侍长道:“罢了,着你带下去,该打该罚,好生管教。若有再犯,你便是同罪。”

李侍长万没想到一桩血淋淋的官司,居然如此轻飘飘的便判决了下来,见阿宝只不言语,又急忙推她道:“还不快向殿下谢恩?”阿宝却跪在一旁,任凭李侍长几次三番的催促,只是不肯张口。定权本已起身欲走,见这情形却又驻足,微微笑道:“你心里定是在想,我既要罚你,你又何必要谢我,是不是?”阿宝不肯作声,李侍长恨极怕极,忙在一旁帮衬描补道:“殿下,她定是吓傻了。”定权笑问:“是么?”见阿宝仍是不语,又笑道:“你看她并不肯承你的情呢。”李侍长正讷讷不知当如何辩解,定权已是转眼间沉下了脸来,怒道:“去把杖子取到此处来,好好教训一下这个目无尊卑的奴才。”那小黄门擦了一把冷汗,连忙答应着过去了,片刻便带了两人过来,手中皆捧着木梃。定权立起身来,慢慢踱到阿宝身边,用手中的折扇托起了阿宝的下颌,阿宝不意他忽然会如此举动,一张面孔涨得通红,紧紧闭上了眼睛,转过脸去。定权打量她片刻,嘴角轻轻一牵,放手对李侍长道:“你说她是教化外人,我倒看她是一身肮脏骨气。便放到垂拱殿天子的面前,御史台的官员怕都要输她这几分气概。若是如此,只怕冒然打了她,她未必心下就服气。”又笑问阿宝道:“可是?”亦不待她回答,复又坐了,指着李侍长下令道:“杖她。”两旁侍者答应一声,便走上前来拉扯李侍长,慌得李侍长忙连天价求告。阿宝刚刚回复的脸色又是一片血红,咬牙点了两下头,这才在一旁低声求告道:“奴婢知道错了,祈殿下宽宥。”定权从未遇见过这种事体,眼见她连耳根脖颈都红了,心中忽觉好笑,问道:“当真?”阿宝泣道:“是。奴婢以后再不会犯了。”这原本并非大事,话既到此,定权也觉得索然寡趣,亦不想再做深究,起身挥手道:“交去周总管发落吧。”

李侍长自家叩谢完毕,见阿宝只是一味垂首不语,生怕太子再怒,忙扯她衣袖道:“阿宝,还不快谢恩?”定权已经走了两步出去,听到这话,忽然转过身,突兀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李侍长忙替她答道:“殿下,她叫做阿宝,珠玉之宝。”定权愣了片刻,又问道:“是姓什么?”李侍长又答道:“姓顾,回首之顾。”

两旁侍者见定权在一旁沉默了许久,不知他所为何事,亦不敢动作,半晌才又闻他吩咐道:“交给周总管。”众随者连忙答应,便要上来拿人,却又闻定权转身,对那丽人道:“让周总管查查她是哪次遴选入宫的,你好生调-教她一下,日后让她到报本宫去侍奉罢。”

那丽人应了一声,随在定权身后,走出去几步,又回首顾盼,恰逢阿宝亦抬头,见她素丝单襦,罨画长裙,头戴假髻,上无珠饰,额上颊畔却装饰翡翠花子,通身装扮异于贵嫔,亦异于内人。察觉到阿宝的打量,丽人的唇角露出了一丝浅浅笑意,亦含温柔,亦含妩媚,如有怜悯,如有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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