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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青之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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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宁二年的十一月初二,离万寿圣节不过四五日的时间,亦是太子事务最为繁忙之时。许昌平在詹事府内延磨到午后,方回禀了少詹事傅光时,说明太子前日索书,此刻齐备,要送入东宫。傅光时因为太子墩锁之时,自己称病不朝一事,连日来心内颇为惴惴不安。此刻见了当日独入的许昌平,明明无事,到底与了他一二笑脸,又扯了三两句闲话,才惆怅万分的放他去了。

定权半月来只在礼部和刑部之间来回穿梭,忙得焦头烂额,也无暇顾及旁的事情。他原本预备着在圣节前了断了张陆正的案子,以免再生枝节,夜长梦多。无奈善后之事甚为冗繁,又叫在即的圣节牵绊住了,况且圣节前夕上报要杀人流人,于情于礼,总是不妥,也只得将此事勉强按压了下来。只是预备着初七一过,便将审结的卷宗和拟定的预案上报皇帝。他这十几日早起晏睡,加之两头事情皆是头绪万千,马虎不得,饶是年轻,亦觉精力不济。幸得此日礼部几个大老引经据典的话略略少了几句,午后便偷空歇了片刻。许昌平殿门外求见之时,适逢他午睡方起。

此日值守的内侍并非定权在西苑内的旧臣,也不识得许昌平。听他报了官职名号事由,知道是詹事府的人,便入内回明了定权。定权这才忆起卧榻边尚有这桩心腹大患,一时睡意也没了,扬手吩咐那内侍下去,叫来了新任的内侍总管周午,问道:“去岳州的人回来没有?”周午答道:“尚未听闻。”定权皱眉道:“此事你也多替我留个心,我手下这些人如今办事的是愈发能干了!”周午见他似乎不悦,也略知此事似乎牵扯非小,想了片刻,小心翼翼问道:“殿下,那这位姓许的官儿,殿下见是不见?”定权挥手道:“我都不急,他急什么?先打发他回去,等人回来我自会召他!”周午点头道:“那老臣去回了他,便说殿下即刻要接见礼部官员,无暇接见。”定权打量了他片刻,冷笑道:“周总管,你也是越发能干了。孤是在这里躲了半刻清闲不假,倒还须你费心,派慌儿去哄他一个七品小吏么?”周午虽被他讥刺了两句,见他面上神色,却已是会意。思量着此事不能由自己告诉许昌平,便依旧出去扯了刚才那个内侍过来,嘱咐了两句,打发他去了。

那内侍得了这几句话,寻到了许昌平,见他仍在抄手等候,用鼻子笑了一声,道:“这位官人回去吧,殿下不见。”许昌平忙问道:“殿下现下可在阁内?”那内侍趾高气扬反问道:“在又怎么?不在又怎么?大人问出个究竟,还能闯阁不成?”许昌平略笑了笑,拱手施礼道:“这位大人取笑了,下官岂是这个意思?下官亦知殿下连日操劳,想必未得闲暇见下官这般闲人。大人既得亲近鹤驾,且恳留步听下官两句求告。”传话的不过是个寻常内侍,被他满面笑容,几句“大人”一叫,只觉无比受用,一时头也晕了,脚也软了,将手抄在袖中道:“你说。”许昌平略一思索,低声道:“殿下前日里下了教旨,说是左春坊有书寻不见,在少詹那里也提过一句。我等不敢怠慢,今日既得了,傅少詹再四嘱咐我送到殿下手上。殿下想是一时记不起此事来,我等亦不敢因这些微小事搅扰了殿下。大人只怜下官回去不好与长官交差,便烦请与我转呈殿下罢,千万言之是詹事府敬奉。”詹事府现在的首领少詹与左春坊现任的首领左庶子素来有些不睦,宫内人人皆知,那内侍只当又是詹事府与春坊龃龉,前赶来献殷勤。方要出言讥讽,鼻子都牵了起来,忽见许昌平摸出两粒金豆子,无声交到自己手中。在袖内掂了掂,也有几钱重,耷拉着眉头想了片刻,突然一笑道:“罢么,大冷的天气,也省得大人来回走动,我便替你担了这个干系罢。”许昌平忙极力颂扬了他几句,看着他眉花眼笑上去了,嘴角也扯出淡淡一抹笑痕,旋即隐去,转身折返。

那内侍既信了许昌平的话,又得了他的钱,又要在主君前抛头露面,旋即便将书送入了阁内,交与定权,又卖弄口齿将事由说明,难免爱屋及乌,还捎带说了两句詹事府的好话。定权听了,倒也没说什么,只命他将书奉上,打开函套,不看是什么版本,随手翻了翻,果见其中夹着一张字条,随意看了两眼,知道是万寿节上的祝词,便又放了回去。将书推到一旁,上下打量了这内侍片刻,微微一笑,问道:“他一个主簿,想来是没有几个钱给你。说罢,你是收了他制钱,还是金银?”那内侍惊得面色煞白,思忖着自己与许昌平说话的地方,太子绝无道理看见,忙支吾着撇清道:“殿下,臣并不曾收他什么东西。”偷眼去看太子,只见他皱了皱眉,略略偏过头了去,牵袖掩口,懒洋洋打了个呵欠。再一个眼波横过,已是满面戾气,笑道:“你不是我的旧人,也不清楚我的脾气。你只记住了这句话,我最恨的就是人家在我面前弄鬼。你如肯明白说了,我尚可酌情处置。你若只想倒行,一意欺君,我的眼里却揉不进砂子。”那内侍出了一身的汗,不知道自己收了几个钱,怎么便突然连“欺君”的罪名也扛上了,愣了片刻,忙跪下分解道:“殿下,臣真的没有……”话还未完,定权便一掌拍在桌上,嘴里咬出两个字来:“杖毙!”

当时便有人应声上来拿人,那内侍吓得魂飞魄散,想到不过不到一两黄金,何至于死,忙哀告求饶道:“殿下饶命!臣当真只取了他两枚金豆!”说罢慌忙从袖内将金豆子取出,高举给定权看。周午上前去取了豆子,奉与定权,又在他耳边低低劝了一句:“殿下。”定权也不去看那金子,冷笑道:“也罢,过几日便是圣节,孤也不愿此刻杀生。”转头吩咐道:“杖他二十。”再不管这内侍高声求恕,看着他被扯了下去。

周午服侍一侧,皱眉听着廊下痛声大作,嘴角抽动了半日,终是劝解道:“殿下如今身居宫内,比不得当日在外头时任性,一言一行还须谨慎为佳。宫人有罪亦不可轻罚,一来传入陛下耳中,失了宽和的名声;二来这宫内旧人不多,难分良莠,老臣也听说过,小人难养,这等奴子,受了责罚,难保不心生怨望,终是无益于殿下。”定权不理会他,将书中纸又取出来读了两遍,才朝周午笑道:“是了。”

片刻后有人进来回报说行杖已毕,定权问道:“他还走得动路么?”这人被问得愣了半日,才答道:“想是还能。”定权吩咐道:“叫他去领两锭马蹄金,给詹事府方才来的人送去。就说是他差事办得好,又逢节庆,本宫赐给他,勉励他以后用心办事的。——让那蠢才悄悄去找他,不要当着众人的面,省得人说我偏私,都赏我却也没有那个钱。”这人实在摸不到头脑,出去传了旨。那背时黄门,只得一瘸一拐的去了,一路叨念着将许昌平骂了千遍。到了詹事府,央人偷偷叫出了许昌平,大没好脸色的将两锭金子丢给他,说明了来意,直说得眼内喷火,舌底生烟。许昌平见到眼前情境,略略一想,心下便已经明了,好言认了几句错,又安慰了他几句,这才问道:“殿下询问大人时可还说了些什么?”那内侍闻言,愈发怒从心底起,恶向胆边生,若非杖伤牵扯作痛,恨不得便踢这人两脚,气愤愤略作回忆,便将太子骂他的话又转骂了出来,难免添油加醋,多加了一番恶意进去。许昌平听完,沉默了片刻,点头道:“烦请大人回禀殿下,只说殿下爱惜厚意,臣感恩不尽,有死为报。”那内侍不想他还有脸同自己说出这话来,想着自己前程也断送在了他手上,狠狠地“嗨”了一声,甩袖便走。许昌平手内捏着那两锭金子,便如捏了两块冰冷的火炭一般。良久方缓和了神情,将金锭袖在袋内,信步入衙。

那内侍回去见了定权,倒不敢再说瞎话,一五一十将自己与许昌平的对答都回复了。定权听完,点头道:“知道了。”看着他一脸的苦相,又笑对周午道:“罢了,那点钱,便赏了这杀才买棒疮药吧。”

眼见圣节逐日临近,阖宫上下忙得不亦乐乎,独独赵王府内却是一片沉寂。长和午后入室时,定楷正在一堆手卷和立轴之间挑来拣去,听他进来,头也没抬,问道:“可有了消息?”长和虽见四下并无旁人,却仍是上前与他耳语了几句,定楷点了点头,道:“甚是妥当。”长和等了半晌,见他并无再说话的意思,只得开口询问道:“王爷,那今年的圣节上,王爷……”定楷不等他说完,淡淡打断道:“将寿礼献上,称病不朝便是。”长和皱眉问道:“若是圣上或是东宫认真问起来,如何是好?”定楷笑道:“休说是圣上和东宫,天下人心里都清楚。既都清楚了,至多糊涂问问,怎还会认真来问?”长和点头道:“既如此,王爷预备进奉什么寿礼?”定楷叹道:“这不正在这里拣着?”长和凑上头去瞧,见不过是些字画,提点道:“虽说此礼不当过重,亦不当太简慢了才是。”

定楷示意他携起一卷青绿山水的天头,自己端起高丽拖尾纸后的白玉碾龙簪顶轴头,慢慢将它卷起,收入匣中,这才道:“一来这不是陛下整寿,心意到了即可;二来你大约不知道,陛下乐好此道,只是平日少说而已。”又道:“非是我做臣子的曲意奉迎,陛下的一笔丹青,实实断不输本朝大家。”长和笑道:“臣但知道陛下爱画,却从未有幸得见过御笔。”定楷点头道:“陛下已洗墨搁笔多年了。”又道:“多年前内府装裱书画,我倒曾见过陛下的一幅绢本工笔美人行乐图,人物笔意,皆可比《洛神》风度,惊鸿游龙,亦不足以喻之。其旁御笔题诗两首,书画交映,可谓双璧。虽只得一瞥,却铭记至今。”偏头略想了想,低低吟道:“翠靥自蹙眉自青,天与娉婷画不成。恼道春山亦阁笔,怪佢底事学……”剩得最后二字,却笑了笑,道:“太久了,记不清了。”

他虽不说,长和想了想青清韵里能入诗的几个不多的字,大概也便知道了,只笑赞道:“也是王爷心爱这些东西,若是臣过眼便忘了。”定楷笑道:“与你不相干的东西,自然便不必去记它。”一面将那只匣子交给长和,道:“便是这件吧,我且写了贺寿奏和谢罪表,叫人一并交去给康宁殿的王谨。”长和忙答应着接了下来,见他仍饶有兴致的东挑西拣,便自行下去了。

定楷的目光停在仍然摊开的几幅山水卷轴上,那画中的曲折青山一如美人的眉黛,采采流水一如美人的眼波。青山碧水,眉眼盈盈,无限妩媚,无限端庄。江山便如同风华绝代的佳人一般,值得任何一个大好男儿,用丹心,书青史,为她摧眉折腰,写下永不更异的誓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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