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昨日,辉日集团总裁刁某于家中被人杀害。”
陈雾从颠簸中醒来时,已是晚上七点半。
公车里似乎正播着一档法治节目。
“……据悉,该案件的犯案手法与四年前陈氏集团灭门案高度相似,不排除模仿犯可能。专家分析,该案凶手系身高一八零以上,十八至三十五岁以下男性,有着强烈反社会人格。近期案件频发,请广大居民务必锁好门窗,减少夜间外出,如遇可疑情况尽快报警……”
“哎呦,真是作孽呀。”
前座的胖阿姨嫌弃地“噫”了一声,朝身侧的瘦阿姨连连啧嘴。
“幸亏我们家没出什么事,最近这些新闻把我心给吓得哟,真真是作孽!”
“没事,死的都是有钱人嘛……”
瘦阿姨嘴里还在安慰,视线却早已飘向她身后睡着的少年。
少年不过十□□岁。
一张脸生得白白净净,被车厢内的灯一照,仿佛瓷塑般透着光。
似乎是被电台节目吵醒,他耳尖微动,纤长的睫毛颤了颤,向上悠悠抬起几分。
瘦阿姨活了一把年纪,早已对这种高高瘦瘦的小年轻免疫,可眼前这少年长得实在漂亮乖巧,她不免又多看了几眼,惊叹着到底是谁家才能生出这种天使。
天使刚刚苏醒,神色还有些迷茫。
直至睫毛如翅膀般扑腾了两下,这才缓缓抬起眼睑,露出下方一双清澈明亮的眸子。
似乎是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
他下意识抬眸望去,正对上她的视线。
在看清对方是谁后,少年当即挑眉,眼神不慌也不躲,反倒游刃有余地朝她弯起一侧嘴角,盈盈地勾出个笑来。
带了点邪性与些许艳气。
竟还有丝引诱的意味。
瘦阿姨一愣。
再定睛看去时,少年脸上早没了刚才的乖巧斯文,此刻眼角眉梢挂满的,全是熟稔的勾人轻佻。
这、这算哪门子天使?
分明就是个活生生的纨绔嘛!
瘦阿姨一时间被这个笑容晃花了眼,脸上火烧似的烫起来,急忙别开视线,再不敢回头看他。
陈雾习惯了被人偷看,对这种反应早就见怪不怪。
见她躲开,只低低垂了垂眼,没有作声。
一旁的学妹很快发现他醒了,忙凑过来。
“咦,学长你醒啦?要不再睡会儿吧,起码还得开一刻钟呢。”
“人家爱睡不睡关你屁事,瞎殷勤!”
同行的学弟可受不了这种差别待遇,当即冲她翻了个白眼,又伸手重重推向陈雾肩膀,直推得他晃了晃。
“一天到晚打瞌睡,你晚上当贼去了?”
“你别推他呀!”
学妹对着他爪子上就是一巴掌,见陈雾眼神逐渐清明,恼道:“你怎么不说你每天都把自己的任务丢给他?他有时间睡觉吗?”
又嘀咕。
“要不是有人开后门抢走交换生名额,以他的成绩,还至于跟你我来这破公司受累?”
学弟不甘示弱,故意掐出一副尖酸语气。
“哦哟哟,说得好像他有多高贵一样,还不是为了钱才帮我干活的?他要不来这公司受罪,能轮得上你献殷勤?排到天涯海角去吧您咧!”
“你——!”
学妹气急,刚要回嘴,却被一条围巾挡住了视线。
少年将自己的围巾往她脖子上仔细围好,随后弯起眉眼,玻璃珠般透亮的眸子里星光满溢。
修长的手指轻抚过她头顶,带着些许暖意。
“你戴很好看。”
学妹愣住,仿佛被围巾上残存的温度烫到,耳根处已迅速涨红。
半晌,才又朝他胸口垂了一拳。
“瞎说什么大实话……”
陈雾:“……”
“呵,女人。”
学弟当即翻了个大白眼,又斜扫向少年脚上的鞋,小声冷哼。
“穷成这样还穿什么gucci,傻叼。”
车子已拐进市区。
他们三人的目的地,是位于市中心黄金地段的一家夜总会。
今天原本是公司决定实习生去留的日子,可人事主管却偏偏被临时拉去应酬,无奈谈判资料准备不足,加上老板又醉得不省人事,这单生意几乎到了谈不下去的地步。
主管愁得没了办法,只能先喊他们来救场,好歹先把老板拖回去。
老板们常去的场子在二楼,一楼和地下是年轻人较多的夜店。
学弟学妹都是乖宝宝,谁也没来过这种地方,连从哪上楼都弄不清楚。
路过门口时,还被突然摔倒的醉酒无赖吓了一跳。
陈雾侧身挡住他们视线,又指了指上去的楼梯,让他们走在前头。
门口人多,学弟学妹花了好半天才挤过去。
他刚要跟上,却不想地上的无赖忽然翻身,正压住他脚背。
陈雾皱眉。
视线冷冷扫过脚边烂醉的男人,一眼就瞧见了他胳膊上的淤黑。
那是多次静脉注射毒品所留下的黑色针孔。
少年不着痕迹地收了收脚,幽暗的眼底划过一丝厌恶。
转瞬间,却又消失无踪了。
二楼与三楼是打通的,沿着楼梯上去,大门后是三楼的环形走廊。
从这里往下看,可以看清楼下的大部分座位。
学妹眼尖,很快就从人堆里发现了正在赔笑的人事主管,但随即,她的目光迅速被另一个人吸引。
“咦,什么情况?这是在演电视剧吗?”
陈雾来得晚了些,学妹伸手朝下遥遥一指时,他且刚刚站定。
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能看见六七个中年男人。
楼下接近满场,那几个油腻肥胖的中年老男人实在不值得瞩目。
能令他们一隅稍显特殊的,是席间一位高个男人。
男人穿了件黑色高领毛衣,服帖地将他上身线条勾勒出来。
既不魁梧,也不瘦弱,一切都匀称得刚好。
再配上一张英俊深邃的脸。
乍看过去,仿佛是从哪个杂志拍摄现场临时拉来的模特。
先看过他,再去看那一圈秃头啤酒肚的大叔。
学妹不由惋惜啧嘴。
“把他摆在那堆大叔中间,未免也太残忍了吧。”
学弟白她一眼,不耐烦地板起脸。
“管那么多做什么?别忘了我们是来干嘛的。”
“是喔……”
回想起此行的目的,学妹仿佛泄了气的皮球,连肩膀都落寞地塌下几分。
“我肯定得管铺盖走人了,你俩都那么优秀,哪还有我的位置啊。”
公司这届招了不少实习生,最后留下来的也不过就他们三人,但最终转正名额只有两个。
学妹心里门儿清,依自己的实力,不论如何都赢不过面前这俩人。
更何况,她也不希望陈雾被刷下来。
陈雾在他们学校是出了名的穷。
每天打好几份工不说,连代考代写作业的活儿也干。
大约是油画专业真的特别烧钱又没前途吧,他大二时又选了金融管理当辅修,如今也是靠着金融管理的学位在实习,可又偏偏死活不肯放弃油画。
都忙成这样了,还是一有空就往画室跑。
他甚至连续四年申请法国交换生名额,可年年都被关系户开后门抢走。
就连来现在这家公司,也是因为听说会送入职员工去法国交流才来的。
明眼人谁看不出来,他这是在曲线救国。
为的就只是一个去法国的名额。
“嗐,怕什么。”
陈雾笑嘻嘻地揽过她的肩,变戏法似的从包里摸出一个文件袋,转手递到她面前。
“你去送吧,要能办成这件事,肯定会加分的。”
学妹也不知是什么东西,只愣愣接过,打开翻了翻,随即倒吸一口气,惊喜道:
“天哪,你什么时候做的?!”
那是一份极为详细的资料。
不论从哪个角度看,都要比今天人事主管带去的要强很多,不但着重渲染了他们公司的卖点,更是痛击对方公司的薄弱环节,说服力一下子上去了好几个档次。
“临走前随手整理的,没花什么力气。”
陈雾松开手,将她往外轻轻推了推。
“赶紧去,等会散场了我们再下去搬老板。”
要是能吃下这份功劳,势必能留在公司里。
学妹只是普通家庭,普通成绩,能在短时间内找到这么一份工作,有了资历,将来跳槽去更好的公司也会比其他人容易。
学妹眨巴眨巴眼睛。
“那、那我要是去了……你怎么办呀?”
像是想起什么,又扭头去看学弟。
“而且……”
学弟平时就爱和他们唱反调,这次却居然没反对。
见她看自己,还反倒催她。
“看我干嘛?快去呀!”
学妹开心地去了。
楼下的人事主管正不断陪着笑脸,同身旁一位大佬套近乎。
“您瞧,整个a市,谁不知道您邢老板最有钱?这笔生意成不成,还不就您一句话的事儿!”
“哦哟,你这话不好乱说的呀。”
本来是一句奉承的话,邢老板却反倒慌了神。
他当即从沙发里坐直,指向一旁那位穿着黑色高领毛衣的男人。
“我算得上什么呀?人家顾先生才是大人物呢,你在他店里,还当着他面这么说,我哪还敢和你做生意啊?”
听他们谈及自己,男人抬了抬眼。
漆黑的眸子隐在睫毛下,看不出半分情绪。
“是是是……”人事主管冷汗直冒,忙站起来,殷切地往男人杯子里倒了点酒:“是我嘴笨,是我嘴笨。”
邢老板是圈里出了名的泼皮,嘴上向来没大没小,谁也不放在眼里,不给人起难听的外号都不错了,如今却居然尊称对方一句“先生”?
可见这人全然不是他能得罪的。
他刚要举杯向对方赔罪,却忽觉有个人影冲这边跑来,等不及反应,对方就已到了跟前,嘴里喊着“主管主管”,唰地一下朝他递出个什么东西,直接打掉了他手里的酒杯。
酒杯脱手,朝右一歪。
不偏不倚,正淋在邢老板脑袋上。
“那笨蛋在干什么啊!”
好好的机会反倒成了催命符,楼上的学弟气得直跺脚。
一扭头,却发现陈雾已不在身后了。
接二连三的不顺令主管炸了毛,他怒气冲天却又不敢破口大骂,只咬牙切齿地瞪着学妹,手指抖得跟得了帕金森似的,拼命戳向学妹肩膀。
“你说你!到底怎么回事?!一天到晚咋咋呼呼的,能干成什么!”
学妹垂下脑袋,哭得一抖一抖,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只是拼命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
说话间,陈雾已从楼上一溜小跑下来,急忙上前拉了拉学妹,将她护到身后。
“抱歉主管,是我催了她,她才会跑那么急的。”
陈雾可是实习生中综合成绩最好的一位,主管对他相当赏识,加上那么一张漂亮的脸,实在很难让人对他发怒。
主管顿时发不出火了,可还是气得直哆嗦。
就在他整理语言之际,却听身后的邢老板忽然惊道:
“哦哟?这不是陈家的小少爷吗?”
席间有人不解。
“哪个陈家?”
“就是四年前被灭门的那个陈家啊……陈氏集团灭门案!”
陈氏集团灭门案。
这名字,可谓是a市人民四年来的噩梦。
四年前,陈氏集团一家五口惨遭杀害。
据传,凶手在犯案后却并未立刻逃走,而是砍下受害者四肢拼出一个v字,其后四年间,a市又断断续续出现了十七起相似案件,被统称为“v字连环杀人案”。
而这些案件中唯一生还的,只有那天浪到凌晨才回家的陈家小儿子。
但人人都知道,陈氏集团的财产在此事件后被亲戚们瓜分,尚未成年的陈家小儿子也被凶手砍成重伤,随后寄养在叔父名下,可这叔父是个黑骨头,陈家小儿子刚出院,便将他扫地出门。
那这个孩子……
难道就是那起事件中唯一的生还者吗?
少年一双眼眸清澈透亮。
假若不知道他就是那个着名纨绔小陈爷,还真要错以为就是个天真懵懂的乖孩子了。
被称作“顾先生”的男人看向少年。
面对他满脸强装出的镇定,幽幽勾了勾嘴角。
主管今天出来得匆忙,带的文件里还夹了一份实习生档案。
邢老板擦干头上的酒,趁主管训斥之际,随手拿起那份档案翻了翻。
他的目光扫过他档案上的学籍,原先的欣喜最终坍缩成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又回头将档案递给其他老板,窃窃说了些什么,引来一片哄笑。
随后,他将档案夹往桌上一丢,笑容里也多了几分讥讽之意。
“陈老板的儿子,居然只是这样的庸才吗?”
陈雾念的大学是一所名不见经传的三流学校,别说名校了,就连985、211都不是,也就现在这家公司肯收,在座的这些大佬看重出身与学历,这样的履历在他们眼里简直就是一团废纸。
陈雾绷着脸,勉强维持微笑。
眼前这个所谓的“邢老板”,几年前也不过是个忙着巴结他爸爸的无赖,在被他爸爸拒绝后,还曾寄过一只死鸡到他家恐吓。
如今,自然也不会浪费这种好机会。
一片调笑声中,学弟也从楼上急匆匆地下来了,见学妹还在抽抽搭搭地哭,也不敢上前,就安静地站到一旁。
邢老板打量了他两眼,又拿起档案往后面翻了翻,忽的笑起来。
“哎呀,这不是林老板的儿子么?怎么都长那么大了,我差点没认出来!”
学弟似乎没想到会被点名,好半天才尴尬地挤出个笑。
“邢叔叔好……”
“瞧瞧!这才是好苗子呢!”
邢老板拉过主管,冲学弟竖起大拇指:“林老板的儿子可不得了,家里头做房地产的!要是履历里挂上你们公司的名字,那可是你们公司的福气!”
“您说得是……”主管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小林办事稳妥,我本来就看好他的。”
邢老板又接着翻档案。
“我听说你们公司这次就招两个人是吧?还要送去国外交流的?那可得好好选!可不能便宜了那些没前途的阿猫阿狗……”
话已说得那么明白,主管也不是傻子,当即将学妹从陈雾身后捞出来。
“可不,我们早就选好了,就是小林和这丫头。”
陈雾颤了颤眼睫,琥珀色的眸子瞬间暗下几分。
“那不错啊!”
见主管这样卖他面子,邢老板非常满意,斜眼瞟着陈雾,根本藏不住笑意。
“有的人啊,你别看他样样拔尖,好像多出众似的,可家教不行,人品不好,指不定私底下多阴暗龌龊呢!万一像他爸爸那样作孽,将来可是会拖累你们,给你们脸上抹黑的。”
一片哄笑声中,男人看到少年紧握的双拳。
颤抖着,将骨节捏出愤怒的白。
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
陈雾在门厅分辨雨势时,学弟学妹似乎还感到很抱歉,学弟甚至破天荒的想帮他喊辆出租车,难得能那么友好,倒让他心情没那么糟了。
反正被父亲过去的朋友打压,也不是一次两次。
他早都习惯了。
简单安慰过学弟学妹,陈雾独自钻进了雨幕。
他现在租住的地方离市中心很远。
这个点,也很难再坐到公交车了。
不,就算能回去又怎样呢?
他已经拖欠了三个月房租,就算看在他这张脸的份上,房东也还是憋了一肚子火,要不是他早出晚归一直没被逮到,早该被扫地出门几百回了。
画室的颜料快没了,上次吃饭还是在两天前,花呗借呗的额度也被他全部透支。
就连口袋里的公交卡,也只剩下最后八毛。
城市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夜总会外有条人工河,将其与其他建筑分隔开来,河对岸灯火璀璨,正是最狂放最喧闹的时候。
陈雾无处可去,便沿着河边小路漫无目的地往里走。
拉开袖口。
皮肤仍在因化纤过敏而红肿发烫。
尽管如此,他还是不得不将袖子重新拉上。
四年前从病床上醒来时,他心中想的是要找出凶手,为父母报仇。
他曾以为他可以。
他曾以为,眼前这一切都是暂时的。
那些会令他过敏难受的廉价衣物,那些会令他肠胃不适的垃圾食品,那些满是油烟无垢的破烂出租屋。
他以为这不过就是一时的考验。
总有一天,他还会回到原来的生活中去。
可四年过去。
别说凶手,他连温饱都无法做到。
就算咬牙坚持,也不过是继续抱着这肮脏破烂的一切苟活。
既然如此,他也不想再守着这团稀烂的人生了!
小雨淅淅沥沥,将他肩膀淋得湿透。
衣服吸饱了水,恍若一块巨大的冰,在这样刺骨的冬夜将他冻得暗暗发抖。
少年修长的指节抚上冰冷的桥栏杆,一个用力,便跃身踩了上去。
脚下河水平静安稳,只微微泛着被雨点打出的小波纹。
陈雾不会游泳,向下看去时,手指还是下意识地握紧了栏杆。
雨势稍微大了些。
少年努力稳住胸口起伏的不安感,想尽量减轻恐惧。
眼眶鼻尖却不由自主地泛了红。
也不知是哪个王八犊子非要假好心给他付医药费,他当年被砍了那么深一刀,本该当场去世的,要是当时就死掉,他也不用受那么多侮辱,也不用费力气跳河自杀。
他心中正委屈忿忿,却忽觉小雨骤停,抬眸一看,才发现自己头顶竟多了把伞。
是一把黑色的伞。
陈雾急忙扭头。
他身后的男人表情淡淡。
见他回过头来,只是抬了抬眼,泰然对上他的视线。
男人套了件很长的灰色呢子大衣,瘦削修长。
仿佛刚从画报里走出来一般。
伞面都撑给陈雾了。
夜风混着雨,将他额角的发吹散了几缕,轻扫过他高挺的眉骨,落上狭长的眼。
隐约间,陈雾闻到从他身上传来的烟草气息。
像是凛冬时节,落了雪的松枝味道。
一如此刻簌簌而下的雨。
一如此刻他漆黑冰凉的眼眸。
见他注意到自己,顾执这才开口,嗓音低沉冷淡。
“不要弄脏我的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