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看见卫湛白净的鼻尖上被戳了一块难看的墨点,徐讷讷倒抽一口凉气,头猛地向后一撤,只是手跟不上脑袋的速度,还抖,又在那张俊俏的脸上画了一道。
就在这种紧急关头,她还分神想了一下,墨点难看,但点在卫湛脸上,却怪好看的。
卫湛眯了眯眼,嘴角斜斜勾起,道:“姓徐的,你完了。”
徐讷讷愣愣地看他,平常半阖着的眼皮这会完全掀开,露出了完整的漂亮瞳仁。卫湛稍稍怔了一下,心道这小白脸眼睛倒是生的极好看,瞳孔的颜色是棕色的,周围还有一圈浅蓝色的晕。
他眼尾的刀疤凶神恶煞地动了一下,徐讷讷小心翼翼地往旁边挪了下,避开他凉凉的视线。
“世子,在下去给您叫宫女过来。”她镇定地搁下笔,控制着轮椅换了个方向。
“呵”卫湛短促地冷笑一声,直起腰,双手撑在桌面上,手底压着徐讷讷刚写了两竖行的纸。
“你是头一个敢拿着笔戳我脸的,胆子不小。”
徐讷讷默了一瞬,道:“那要不您戳回来?在下绝不反抗。”
“你倒是敢反抗。”卫湛随手就拿了桌上她刚搁下的笔,笔上尚有温热的余温,他不由微微顿了一下。
但随即他就抛开了那一丁点异样,毫不留情地在徐讷讷额头上画了个大大的叉,画完犹嫌不够,又在她右脸上画了块四四方方的豆腐。
徐讷讷全程淡定脸,仿佛她只是一个躯壳,被画成大花脸的人并不是她一样。
卫湛这才满意地收回手,将毛笔搁在笔架上,一只手捏起徐讷讷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他仔细打量了下,吩咐道:“不许洗。”
说完他拍了拍手,立马有宦侍敲门问:“世子有什么吩咐?”
“打盆水来给我洗脸。”
宦侍恭声应是,徐讷讷皱了皱眉,墨水凉凉的,引得她脸上也覆上一层凉意。卫湛许是习武之人火气盛,书房里并没有点火盆。十一月初的天气幽冷难捱,她膝盖上盖了毯子,可也挡不住源源流失的热气。
脸上原本有些温度的,这会又被那些凉凉的墨水吸去了。
宦侍很快打了水来,徐讷讷注意到那一盆水完全没有热气,换言之,那是一盆冷水。可卫湛却毫不犹豫地掬了一捧水就往脸上浇,双手搓了搓,墨痕很快便被洗去。
他洗完也没用帕子擦,而是转了头看向徐讷讷,徐讷讷不知道他看过来是为了什么,但下意识地摆出了一副淡定冷静的表情,镇定地迎视着他探究的目光。
然后她便看见卫湛阖了下眼皮,水珠便从他长长的睫毛上滑落,沿着侧脸滑到线条精致的下巴,然后一滴水便滴到了地上,完成了它短暂又很值得的一生。
“回神,看什么看?”卫湛甩了甩手,接过宦侍递过来的帕子,慢条斯理地擦干自己的手,但脸上依然没去擦。
徐讷讷为表自己并没有看什么不该看的,当即严肃道:“世子,您的脸还没有擦干。”
卫湛不在意:“没事。”像是被徐讷讷这句话取悦到了一样,他格外开恩道:“算了,你也洗把脸吧。别到时候你一出门,宫里又传出我苛待你的流言。”
他对那几个幕僚胡说八道的本事可是深有感触,明明姓徐的自己跟块豆腐一样,被踩下鞋就能瘸,还好意思栽赃给他。
徐讷讷松了口气,伸手摸了一下脸,岂料墨水还没完全干,沾了她一手。看着惨不忍睹的手指,她想都不用想,脸上只会更加惨不忍睹。
卫湛已经忍不住勾了唇,要笑不笑的,发现她投过去的视线,唇角恶劣地咧开,眼睛闪闪发亮。
徐讷讷要求道:“在下要一盆热水。”
宦侍看向卫湛,卫湛点了点头,宦侍立马捧着水盆退下,过了会依言端了盆热水来。
徐讷讷对自己的脸是尤为爱护的,只是如今在卫王宫,为了和以前的周讷显得不一样,她小小运用了一点化妆术,遮去了从前周讷刻意表现出来的英气。
她在心里嘀咕,也不知道周讷的水粉防不防水。她才来半个月,都没出门采买过,身边一应物事都是周讷从前留下来的。
尽管心中犹豫,但脸上的墨水是不能不管的。她心一横,将布巾浸入水盆,拧干之后就往自己脸上擦,擦完一面换另一面继续擦。直擦得脸上温热,她才长舒一口气,暖和多了。
宦侍退下,书房里便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卫湛眼也不眨地盯着她,徐讷讷心生忐忑,难道被看出来了?应该不至于,她虽然敷了点粉,但与素面时相差并不大。
良久,卫湛突然开口:“你是不是谎报了年龄?真的有十七了吗?”十七的少年按理说不小了,而且也应该进入变声期,声音沙哑似鸭嗓。卫湛自己便是,他如今十八,声音还残留着变声时的沙哑,显得格外低沉。
男人没有变声的,他只能想到一种人,刚刚看见捧着水盆的宦侍时,他突然想了起来。无根之人声音细弱,貌白无须,桩桩件件都十分附和徐慎言如今的情况。
卫湛心中突然划过一丝若有似无的不自在,他从小就不喜欢宫女近身,因此近身伺候的都是无根的宦侍,他早已习惯。但如今徐慎言也有可能是宦侍的猜测却让他觉得怪异,似乎,这个少年郎不应该这么凄惨才是。
虽然他一直觉得他是个小白脸,文弱得不像话,还娘兮兮的,但是,一想到他身上可能少了块肉,卫湛就不知不觉对他宽容了许多。
徐讷讷的声音打断了他的遐思,她道:“在下的户籍上写明是元祐三年生人,至今正好十七年。”其实周讷是元祐二年生的,但是做假身份将她改小了一岁。
卫湛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只敲了敲桌子道:“快写文章,都让你耽搁了一刻钟了。”
“是。”徐讷讷低下头去继续写,她刚刚才开了个题写了两句话,都怪卫湛突然过来打断她的思路。她皱眉努力回想,隔了好一会才捡起先前的思绪,立马下笔写了起来,省得卫湛又借题发挥。
她认真得很,卫湛却没了心思处理公务。他拧着眉,笔尖滴了墨也浑然不觉。不应该是这样的,他铁石心肠,怎么会对人生出同情之心,且这人还是一个细作!
他气闷地哼了一声转头看去,入目的是徐讷讷认真的侧脸,她今日穿了一身青衣袄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露在外面的手细瘦苍白,白得都能看见手背上青色的血管。
像鸡爪子一样,难道王宫里少了他吃喝?居然会这么瘦?
卫湛有些不满,别的那几个幕僚就没一个像徐豆腐这般瘦的,他原来在周国过的什么日子?那位周国的大公子也太苛待下人了!
徐讷讷鼻尖发痒,猝不及防打了一个喷嚏。帕子被她搁在怀里,她慢吞吞搁下笔,左手因为刚才掩鼻而沾上一点液体,她便伸出右手正要往怀里掏。桌上突然被扔过来一块帕子,卫湛嫌弃的声音随之响起:“脏死了!”
徐讷讷没在意他的恶言恶语,拿了那帕子先擦了擦鼻尖,再折了一折来擦手,然后再对半折,就要放进怀里。又听卫湛道:“你私藏我帕子?”听那语气似乎很不可思议。
“在下弄脏了世子的帕子,所以带回去洗了晒干再拿来还给您。”
卫湛轻嗤一声:“不必了,我的帕子脏了就扔,还从没洗了还拿来用的。”
徐讷讷“哦”了一声,随手就将帕子搁在桌角,回头打扫的宦侍看见便会将帕子收走扔掉。
“你敢扔试试?”卫湛突然黑了脸,“留着!”
啧,阴晴不定阴阳怪气说的就是卫湛了,这人的脾气比六月的天还要可怕。
徐讷讷表情都没变,他说什么就做什么,闻言就把那帕子放回怀里,准备回头洗洗收着。
卫湛这才低下头,似是终于解决了什么事,能安安稳稳地处理公务了。书房陷入安静,间或是翻页的轻微声音以及徐讷讷偶尔吹干墨迹的稍重的呼吸声。
冬日里天黑得早,门外的宦侍等了许久也没听到世子像往常一样吩咐点灯,迫不得已敲了敲门。卫湛从公务中抬起头来,这才发现屋里已经陷入昏暗,他下意识朝徐讷讷看去。
徐讷讷还在低头写着,只是因视线昏暗的原因,她头越来越低,看得十分吃力。她老早就想叫人点灯了,但是一看卫湛那么认真,一目十行,丝毫不受昏色的影响,她便只能强忍着,祈祷他什么时候能放她先去用晚膳。
“进来点灯。”
徐讷讷长舒一口气,点灯应该意味着要用晚膳了吧?
卫湛看她一眼,总觉得她脸上枯瘦枯瘦的,想到宫中幕僚的饭食,他道:“先别写了,跟我去用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