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陈三儿把眼一低,陆矶手腕一转,毫无痕迹地把食盒藏到身后,一扯唇角:“哦,出去了,看来本王来的不是时候。”
“大人他……”陈三儿张口欲言,陆矶却迎头截住话头,“既然他不在,本王改日再来也一样,这便回去了。”
“王……”“不必告诉他本王来过。”
陆矶跟急着投胎似的,一句话都不想听囫囵,抬脚便走。
“王爷——”陈三儿看着陆矶背影,无奈叹了口气。
“好歹听人把话说完啊……”
陆矶一路埋头疾走,真要说也谈不上哪里有气,偏心里就是堵得慌。
好嘛,他这翻来覆去想着如何给人赔不是,可人家根本没把这事儿往心里搁,合着这一天过去,坐立不安的只有他一人。
要说也是人家心大,心大好啊,病好的也快,等考完科举,早早也就能搬出去,他正好落得清静,何乐而不为?
陆矶越想越觉得这事百利而无一害,竟好似当真成了一桩妙事,脚下虎虎生风,一路风驰电掣冲进了院子,却在月洞门处直直撞上一人,险些没歪了鼻子。
来人拽住他的衣袖,待他站稳后也没有拿开,反倒又握紧了些。
“王爷?”声线微微沙哑,含着惊讶。
陆矶一怔,抬起头,忍不住睁大了眼,这不正是沈知微吗?!
沈知微眉梢似乎有些疲惫,仍旧穿着早上那件白衫,边角却有些褶皱。
陆矶印象中这人一直颇重仪表,倒是少有这样不修边幅的时候。
但是他为什么会在自己的院子里?
陆矶面上有些古怪,一时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大眼瞪小眼,颇有些尴尬。
忽然,沈知微打了个喷嚏。
陆矶回过神,反手摸了摸他的袖子,才发现这是一件单衣,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如今早已入了晚秋,连他都穿上了夹衣,沈知微一个病号,一天到晚穿个飘飘欲仙的白衣裳晃悠什么呢?
陆矶暗暗翻了个白眼:“沈大人找我?里面请吧。”说着一把抽出手,甩袖往前走去。
身后静了一瞬,才传来跟上的脚步声。
陆矶进了屋,先阖上了窗户,忽然身后响起一阵扑棱翅膀的声音,夹杂着几声颇为欢喜似的鸽子叫。陆矶回过头,只见沈知微站在案几旁,正伸手逗弄那只白鸽子。
“王爷何时养了只鸽子?”那鸽子同沈知微十分亲近似的,低头啄着他手心。
陆矶看着一身白的沈知微,再低头瞧瞧一身白的鸽子,扬了扬眉:“那会儿见他病了,就带回家养着了。”
沈知微自然不觉,了然地点点头,陆矶一阵无趣,撇撇嘴坐到了桌旁,抬手给自己倒了杯茶。
沈知微转过身,也坐到了他身侧,斟酌半晌:“方才见王爷似乎从东院而来……”
“哦,”陆矶淡定喝茶,“晚上吃多了,出去散了个步。”
“王爷手中提着一个食盒……”
“入秋了,东院那几条鱼太瘦了,顺便给他们贴贴膘。”
“身上还有微臣房里的药味,很浅,想来王爷没有进去……”
“咯喇”一声,茶杯碎裂,茶水洒了满桌。陆矶磨了磨牙,几乎快要气炸,重重撂下半只茶盏,准备好好问问沈知微到底想干嘛,一句话已到了喉咙口,沈知微却突兀道了句:“是我错了。”
——这句话瞬间就说不出口了。
陆矶见鬼似的盯着他,什么情况?沈知微专程跑来给他道歉?!
沈知微垂眸缓缓道:“我想了想,这几日确实太过急迫,未曾考虑王爷的感受,确实是我之过,还请王爷宽宥。”
他这样正经,陆矶倒浑身不自在起来,磕磕巴巴道:“没、没什么……反正我也习惯了……”
他的确习惯了,上辈子考试周前临时抱佛脚,他哪回不是和凌晨四点的校园低头不见抬头见?这点难度其实根本难不倒他。
但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走廊换成书房,地中海教授变成沈知微,曾经能吃的苦,他就吃不得了……
陆矶挠挠头,咳嗽两声:“大家都是兄弟,这点事儿我转眼也就忘了。”他哈哈一笑,故作大度地在沈知微肩上拍了一巴掌。
笼子里的白鸽歪着脑袋眨巴着绿豆眼瞧两人,烛火噼剥一声响,陆矶忽然醒神,慌里慌张揭开了食盒。
“这个雪梨枇杷羹特别润喉……”
“宋伯说这青玉膏活血消肿很好……”
两人双双一怔,陆矶低头看了看沈知微掏出的青色瓷瓶,一阵哑口无言。
他抬起头,正对上沈知微看过来的视线,下一刻,两人又十分默契地同时移开了视线。
靠!
陆矶嘴角抽搐,这气氛不对啊,为什么这么尴尬?
还能再尴尬一点吗??
好在沈知微已经站起了身:“时候不早……这青玉膏,就留在王爷这里罢。”他视线转向食盒,陆矶利落地盖好盖子,递到了他手里。
沈知微似乎勾了勾唇角,再看却还是那副样子,淡淡一抬袖:“谢过王爷。”
陆矶摸了摸鼻子:“私下里你不用这么叫,叫我陆矶就行的。”
沈知微却顿了顿:“下官,不是很喜欢这个名字。”
哈?
陆矶满头雾水,不喜欢这个名字?这是什么理由?他名字难听吗?
他觉得挺好啊,据吴老爷子说捡到他的时候这个名字就写在一张纸上,写的寓意是“中流之石,砺而不怠,毁而不残,坚且韧之”,他一直觉得朗朗上口,好读又好记,十分满意来着。
沈知微居然说不喜欢。
行吧,不喜欢就不喜欢,愿意喊啥喊啥吧。
陆矶瘫着脸想。
沈知微却问道:“王爷在……过去可有别的名字?”
陆矶大脑还没转过弯,闻言愣愣脱口道:“陆陆啊……”
话一脱口顿时仿佛烫了舌头,想收回却也来不及,他仍旧听到了一声低笑,然而抬头去看,沈知微仍旧默然而立,仿佛刚才笑的那个人不是他。
“……陆陆?”他顿了顿,缓慢重复了一遍。
陆矶脸十分热,这个叫法是孤儿院里那帮小崽子给他起的,每次他一回去,身边都是陆陆哥哥长陆陆哥哥短,小崽子们表面上嘴甜,其实看中的都是他每次回来带的那些小玩意儿。
但是他怎么脱口就说出来了!妈的好尴尬啊!
陆矶几乎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他虽然比沈知微矮,也是一米七五的顶天立地好男儿,顶着这个名字出去像什么样子!太丢人了好吗!
沈知微低眉一笑:“王爷歇息吧。”
陆矶尴尬的冒烟,点头如捣蒜,盼星星盼月亮巴不得他早走,结果人是走了,可是陆矶这一晚上还是没睡好,难得沈知微没大清早喊他起来,可是他还是鸡鸣三声准时从床上坐了起来。
导致他浑浑噩噩去书房时,依旧不敢和沈知微对视,满脑子还是昨晚上的尴尬现场,好在沈知微似乎当真改变了策略,对他可以说是相当温柔,弄的陆矶越发不自在,竟有些怀念冷着脸打他板子的沈大人。
半途上许久不见的姬容衡忽然登门,瞧见他一脸虚浮躲躲闪闪的模样,忍不住咂舌摇头:“王弟啊,为兄这几日正好有空,瞧你这不乐意的模样,要不换为兄给你补习两日?”
陆矶神游天外,根本没听清他说什么,下意识“嗯好好好”来了一串模板式回答,话一出口,忽然觉得书房气压猛地下降三个度,安静而清凉。
他茫然抬头,只见沈知微似笑非笑请出去了姬容衡,而后转脸一冷,不知从何处又掏出来一个戒尺,外加一摞厚厚的书,啪地全撂在他跟前儿,直挡住他大半张脸。
“想来下官还是太过温和,以至于王爷开始怀疑下官的授业水平。”
“没有没有。”陆矶摇得好似拨浪鼓,沈知微冷冷一笑,“抄不完,今夜还是别睡了。”
书房里又传出阵阵哀嚎。
陈三儿和阿五打着哈欠守在门前,对望一眼,一脸复杂抬头望天。
秋高气爽。
转眼,彤云渐浓,层云密布,万籁俱寂的清晨,整个京城,迎来了今冬最大一场雪。
景王府的屋檐下垂了几挂冰凌,小厮站在廊下搓着手跺着脚,裹着厚棉衣呵着热气,听见声音,转头向花园望去。
后花园中梅树开了大片,枝头点缀着红梅细雪,小径上,也影影绰绰走来一红一白两个人影。
陆矶裹了件红色大氅,整张脸几乎都要埋进毛绒绒的领子里,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眸子左顾右盼:“今年的雪真是大啊,哎我说,北疆雪是不是比这还大?我看你都不带冷的。”
沈知微的确看起来闲庭信步一般从容。他披了件和陆矶同样款式的白氅,连衣裳也是白的,站在雪地里,越发显得眉如墨画,闻言略略勾了勾唇角:“哪日你若得空亲自去看一眼,你就知道了。”
陆矶呼了口白气,笼着袖子跺了跺脚,对那廊下行礼的小厮点了点头,随着沈知微往书房慢慢走去。
“这几日京城有什么事没有?”陆矶看向沈知微。
沈知微略一沉吟:“一则,今科会试主考官已经确定,由礼部尚书竺清担任,想来题目已经定下了。”
陆矶竖着耳朵,沈知微又道:“二则,圣上已逾半月未曾上朝,一任朝中事务,皆由穆相把握,日前孝文皇后忌日,陛下似乎有意为大皇子立府,但穆相持政后,此事不了了之。”
陆矶皱了皱眉,怪不得这几天姬容衡越发少出宫了,上个月还经常来王府给越晴波带东洋进贡的新鲜玩意儿。
“三则,”沈知微顿了顿,“魏王终于被穆相解了禁,这几日终于出府了。”
陆矶“啊”了一声,睁大眼睛,凑近了些许:“我说他怎么最近这样安生,原来是被穆恒关起来了?”
沈知微看了陆矶两眼,面色仍旧淡淡,语气却轻快了些:“除了穆恒,谁能管得住他,又瞒得过陛下。”
陆矶点了点头,却总觉得此事有些反常。
姬容玉从几个月前,一直被穆恒禁足到现在,居然没有给“陆矶”递过一点消息。
是不想递,递不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沈知微停步,陆矶这才发现两人已走到书房门外,只好暂时按下疑惑。
“拿着。”沈知微忽然从袖中掏出一碟文书,递到他手中。
陆矶翻开看了看:“淮南道宜州安远县人士,韩淼……这是,文牒?”他惊讶抬头。
沈知微点了点头:“是假的。”
陆矶汗颜,即使到了今天,还是对沈知微理直气壮说出这三个字感觉十分违和。
“韩淼,家住安远县槐树巷东三户,母早亡,唯有一老父,世代为匠,无有妻女,举荐人是我。”沈知微叮嘱道,“会试时,改换形貌拿此文牒便可,你只需当自己就是韩淼,切记不能让人认出,尤其是穆相党羽。”
陆矶收好文牒,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一事,眨了眨眼:“哎,我听大皇子说,三品职官可举荐两人,除了我,你还举荐了旁人吗?”
沈知微顿了顿,颔首:“还有一人。”
陆矶忽然觉得昨天晚上那碟腌黄瓜吃的有点酸,下回得嘱咐厨房少放点醋。他“哦”了一声,问道:“是谁啊?”
沈知微无奈摇摇头,抬手推开了书房的门,地龙的暖气扑面而来:“他与你又不一样,与其打听这许多不相干的事,不如多看点书。”
陆矶撇撇嘴,心里十分不服气,却仍跟着迈了进去:“不是我诳你,这些书我绝对倒背都没问题……”
鹅毛大雪纷飞而下,天色十分晦暗,京城中却仍有许多百姓裹着棉褐,三三两两走上了京城街道,开始一日的生计忙碌。
朱雀街角,孤零零地支着一张桌子,摆开的物件早已被埋在大雪之下,只隐约从墨色中能辨认出那是几幅字画。
温景瑜眉梢鬓边缀满霜雪,裹紧身上浸了雪水的沉重蓝袍,紧闭着眼,靠在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