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吴地山水屏风侧,临窗摆放着一张黑漆案几,桌角摆放着一只细口缠枝莲纹青瓷花瓶,雪白的腊梅斜插在里面,傲雪迎霜的姿态映在了桌案上的一方宣纸上。
方有涯正挽袖提笔,此刻一怔,纸上便氤氲开一滴墨色。
“表兄因何生怒……”方有涯搁下笔,亲自端过一杯热茶邀请他坐下,姬容衡却抬袖猛地一拂。
“你还有闲心喝茶,我却不如你这般有闲心。”热茶倾洒在宣纸上,生生毁了一副好画,姬容衡眉眼依旧冷凝,“你与温景瑜交好,可知他背地里都做了哪些事?我请旨入朝,他竟然让我去做七品工部录事!”
抓起桌上的纸揉成一团:“整日里就是抄写公文,整理库书这等杂事!这分明是故意辱我!”将那团纸狠狠掷地上。
方有涯怔怔道:“陛下那里……”
姬容衡似乎是气笑了,眉梢微挑:“这才是最妙的,我屡屡求见父皇,却都被他以父皇精神不济,吩咐不见任何人给挡了回去,我倒是想问,若是谁都不见,他温景瑜是凭什么发的父皇口谕决策朝政?”
方有涯声音干涩:“我曾见过,姑夫的确是,人在病中,许他也是有自己的考量……”
两人间一阵沉默。
半晌,姬容衡点了点头,退到门边:“好,方有涯,是我看错了,你就当我今天没来过。”转身大步而行。
“表哥!”方有涯追了两步,到底缓缓停下脚步,神情有些低沉。
他拾起那团废纸,握在手里缓缓攥紧。
“所以你怀疑我?”温府里,温景瑜坐在太师椅中,他似乎极为畏寒,即使房中地龙熏得暖如春昼,依旧穿着狐裘,修长稳健的手捧着一杯热茶,神色在袅袅的雾气里添了几分缥缈。
方有涯面上依旧是一副玩世不恭的笑意:“若真是不信,我怎会来这里问你。”
温景瑜淡淡道:“齐王殿下挂王衔时日尚短,我与他曾有些交情,更曾因户部银款走失一案险些同被诬陷,现在我做了吏部尚书,若贸然给他太多实权,恐惹人猜忌,不如先从小做起,日后再行调动,也可堵悠悠众口。”
方有涯沉默片刻,只说道:“但愿如此。”
温景瑜看了看他,忽然一笑:“不如此还能如何,如今魏王因为穆相逼宫一事,已是众叛亲离,原本的穆相党羽都恨不能与他撇清干系,他已是风中蚍蜉,朝不保夕,齐王殿下有功,方家也准备重归京城,你还担心什么?”
方有涯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缓缓笑了笑:“是我多虑,不知陛下近来可好?”
温景瑜面露怅然之色:“还是老样子,不过太医院一直尽心尽力,也是无可指摘,你可要入宫去看看?”
方有涯摇摇头:“不必,既然生了病,人太多确实吵闹,只是朝政繁忙,你却是要辛苦许多,我见你最近似乎清减不少,得闲还是要多加休息。”
温景瑜一顿,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有些出神,半晌再回神时,方有涯却已经告辞离去了。
“他在怀疑。”低沉而刻板的声音响起,阿加木从屏风后走出来,站在他的身后。
“也许他已经知道,皇帝本可以戒掉摄魂香,而现在继续给他用香,只会加快他的死亡。”
温景瑜将茶杯搁在几上,没了雾气遮掩,他的面容清晰起来,只见他双颊却是瘦削不少,眼睑下也有些微微青黑,衬着白得几乎透明的肌肤,倒真的十分憔悴。
阿加木的碧色的眼眸里透露出关切,声音却依旧没有起伏:“要不要杀了他?”
温景瑜一笑,对他这种解决问题的办法十分无奈:“他只是怀疑,并没有证据,就算想动我,也得等方家入京之后。”
他抬起眼看着远处,声音极淡:“前提是他们进的了京。”
阿加木眼睛一亮,却在听见温景瑜下面的话后重新暗了下去,抿了抿唇角。
“世家大族,少有不为了家产勾心斗角的。方有涯是方家长房嫡子,却在本该在官场大展宏图之时,迫于穆氏压力在皇城里当一只连声响都不敢弄出来的沉默羔羊,多少年过去,他既没有在朝中举足轻重的地位,也错过了于家族中发展壮大自己势力的机会,如今他就算想回方家祖地,他那些兄弟叔伯,难道就会愿意么?”
温景瑜眸子神采内敛:“被圈养久了的狮子只会成为杂耍班子上的一只听话的狗,何况方家当初不过是一个没什么出息的外戚,便是连留在京城与穆恒两虎相争的魄力都没有,多少年过去,就算有那点子雄心壮志,也怕是早被消磨了干净,振兴方家,不过是方有涯的一厢情愿罢了,方家祖宅的人巴不得他最好死在京里,谁会来帮他呢?”
他仰靠在椅子上,望着屋顶上彩绘的敦煌飞天,极尽奢华,当日在大理寺牢狱中受尽酷刑时,他何曾想过自己会有今日?
便是连想都不敢想。
“杀人是这世上最无用的一种手段。”他眼神微微放空,“我向来是不喜欢做这种事的。”
除了那次。
唯一的一次。
阿加木沉默片刻,发觉他似乎在轻轻颤抖,忽然伸出手,连人带裘将人抱了起来。
温景瑜怔了怔,似乎想要下来,但想了想又没有动,只是慨叹般道:“你这个子倒是长的真快,不到一年,小木头就快变成大木头了。”
将近一年的时间里,阿加木从矮他大半头,窜到如今隐隐快要超过他,许是一直没有放弃练武,身材也从少年的单薄慢慢变得像成年男子一般健壮起来。
每每他看公务看至深夜时辰太晚,下人叫不动他,阿加木便直接将他抱回卧房里,不由分说把他按进被子里,初始他还有些不习惯,到如今已是习以为常。
阿加木面无表情,陈述般说道:“你越来越瘦了,这样不好。”
阿加木将他轻轻放到床上,脱下狐裘和外衫,然后塞进被子里,想了想又取来个暖手炉。
温景瑜笑笑:“没想到小木头这么懂照顾人,若是日后娶了哪家姑娘,那家姑娘倒是十分有福气。”
阿加木闷闷地嗯了一声。
银炭静静燃烧,屋中一时静默。
“我能帮你什么?”阿加木率先打破沉默,认真地看着他。
温景瑜半阖眼,眼下的的青黑色便被睫毛投下的阴影遮住了,看起来有几分脆弱。
他说:“你可以去帮我送一封信,然后带一个人。”
他的眼神渐渐沉如永夜,因为他想起了今日大朝上的事情来。
有人以相位空悬,皇帝不朝,政事不决为由,提议他为右相。
这自然是他授意的,本意自然只是试探。
却没有想到那帮人反对如此激烈。
“温大人虽颇受陛下信重,但毕竟年纪尚轻,履历不足,微臣认为难当大任。”
“温大人之大才我等自然有目共睹,但经穆恒一事,朝野上下,皆以为非德高望重者不能担之,否则难免有疏漏……”
温景瑜想着,眼神越发冷冽,忍不住勾起一个冷笑。
这帮国之蠹虫,便也只会如此嘴上逞威风。
他夙兴夜寐扑在政事上时,他们在家里怀抱哪个温香软玉呢?
会如此说,不过还是他没有足够的权柄。
他的指甲渐渐攥进手心。
若是穆恒,便不会有这么多反对的声音。
他需要的不仅是一个听话的皇子,还需要一个扬名立威的机会。
“嘶……”他忽然微微蹙眉,收回被暖炉烫到的手,举到眼前,白皙的掌心中间,一枚颜色明显突兀的白色圆形伤疤十分明显。
曾经被打断的双腿也似乎隐隐作痛起来。
阿加木将他的手又按回被子里,温景瑜从黑暗的回忆里醒过神,对上他十分不赞同的神色,轻轻笑了笑,乖顺地阖上了眼。
新年伊始。
宫廷的政变并没有影响到百姓的安居乐业,除了一些高官在家宴上的叹息,整个雍京城最常听到的还是炮竹声声。
散落的红色碎屑,铺在厚厚的雪地上,像雪白宣纸上画了一幅梅花图。
几只裹得圆溜溜的球从身边嬉笑打闹着经过,身后一直大黄狗摇着尾巴跟在后面,垂涎欲滴的是小孩子手里拿的吃食。
热闹的场景中,一个人提着几个小包裹,缓步走在街上,衣摆已沾湿了雪水,他似乎走了很远的路。
朱红的大门前,几个小厮各自分工,擦匾额的擦匾额,挂灯笼的挂灯笼,看到来人时,却都像府门两边的挂了红绸的石狮子,瞬间僵住了。
陆矶正裹着毛毯窝在廊下铺了绒绒软垫的椅子上,身边小火炉咕噜噜冒着热气,和着正堂前越晴波和竺之磐贴春联的叽叽喳喳声昏昏欲睡。
阿五来报温景瑜拜访时,他本来是想装作没听见的。
但是身边实在太安静了。
他无奈睁开眼,就见竺之磐和越晴波都眨着眼看他。
只好叹了口气。
他笼着袖子走出府门时,温景瑜正提着东西站在石阶下。
见他出来,温景瑜显然露出一丝惊讶,似乎没想到他竟然会来。
陆矶脸上没什么表情,吸了吸冷冰冰的空气,随口问:“有事?”
温景瑜扯了扯嘴角:“没事就不能来了吗?”
府门前已经没有下人,只有一两个调皮的小孩子时不时跑过,扔下一两个炮竹。
陆矶摸了摸有些僵的脸,揣回袖子里,叹了口气:“我只有一个问题想问你,你回答我,再说别的。”
温景瑜抬起头看着他,陆矶和他对视:“当时,如果穆恒没有失去谨慎,你是否做过打算,真的拿晴波去换穆璇?”
温景瑜脸色映着府门前的积雪,毫无血色似的苍白。
陆矶看了他半晌,明白已经不需要再说什么了。
温景瑜心思深沉,他从一开始就知道。
他只是没有想到原来有一天,这种心思也会同样用到作为朋友的他们身上。
“你为了什么呢?”
他很想问。
但是也没有必要了。
陆矶转身回了府。
朱红大门渐渐阖上,门前又只剩他一个人。
手中提的东西忽然重如千斤起来,温景瑜站了站,正准备离开,身前忽然落下一枚石子,像流星一样落进积雪中,砸出一个浅浅的凹坑。
“怀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