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
沈见川果然搬来了救兵,并且当真将三城的守兵悉数叫来了。
归其原因,自然是他有个和老国公沈青云如出一辙强悍的亲娘。
沈嫣,乃是沈青云的胞妹,自幼同老国公一起征战沙场,沈青云死后,程斐未来之前,北疆她说了算。
据闻她与兄长关系亲厚,却唯独十分厌恶沈知微这个侄子。
原因不明。
有三城守军及时相助,这场袭营自然毫无悬念反败为胜,匈奴主力听闻了风声,明智地选择了撤军。
此一役歼敌六千有余,俘获匈奴将士五百人,然留守士兵五千余人,死伤泰半,仍算惨胜。
朝阳从草原的另一边升起,白色的日光洒在草尖上,惊落了挂了一夜的血滴,融入泥土。
陆矶和越晴波并肩坐在草坡上,身后的营地已被烧得所剩无几,黑烟弥散,忙碌的军医和士兵走来走去,声音嘈杂,隔着几步远外的这里却显得十分静谧。
越晴波托着下巴,望着东边的太阳一点点升起,染红层云,她的脸颊也带了点红。
“这段时间,我去了很多地方。”她神色有些哀伤,“大漠的炊烟,江南的黛瓦,西域的佛国,滇池的水,还有巴蜀的火锅……”她忍不住笑了笑,笑着笑着却擦起了眼角,“他总把这些挂在嘴边上,可他见不到了,我就想,我得替他去看一看。”
她腰间挂了两枚陈旧的同心结,边角早已磨损。
陆矶沉默地看着她,觉得当初那个天真而爱哭的小姑娘已经不见了。
“我一路南下又北上,该去的都去了。”越晴波道,“最后我发现我已然已经没有地方可去了,走走停停,竟然又回了雍京。”
她看了陆矶一眼:“哥哥你听说了吗,太后和皇帝都死了。”
陆矶一怔,茫然地抬起头。
他不知道。
北疆离京城很远,这里的风太烈,山太高。京城的消息飞不了这么远,就会消失在来路上了。
“现在的皇帝,是临江王的世子,才一岁多……”越晴波低声道,“我想去看看大皇子,但是他们不让我进。我在醉香楼喝了两杯酒,听到邻桌的人说,现如今的朝政,都是由温哥哥一人操持,离京时,已有传言说他要做摄政王了……”
陆矶不知道该说什么。
两人间一阵沉默,越晴波强作轻快地转移了话题:“我听说哥哥你离京去了藩地,沈哥哥来了北疆,那时我就觉得你肯定和沈哥哥在一起,本来想碰碰运气,没想到先遇上了沈哥哥的表弟和姑母,哥哥你也果然在这儿。”
陆矶忍不住摸了摸鼻子,本来有些尴尬,可看到越晴波笑盈盈的眼睛,那点子不自在顿时散了个干净。
他忽然心中一动,做了个决定。
“我有件事告诉你。”他敛起神色,“你要认真听,我说的都是真的。”
太阳渐渐升到正中,陆矶和越晴波一直坐在这里。
许久,越晴波瞪大了眼睛:“所以,哥哥的意思是,当初真正的景王被人从山沟里救上来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陆矶嗯了一声。
越晴波明悟般点点头:“所以,哥哥你是担心,沈哥哥分不清你和他,或者拿你当景王对待?”
陆矶又闷闷嗯了一声,忍不住补了句:“你不觉得很荒谬?”
越晴波摇头:“为什么?哥哥不会骗我,所以你说什么我都信的。”
“只要你肯说,我都信。”
陆矶有些恍惚,这句话他也说过。
越晴波忽然神神秘秘地凑过来:“哥哥真的想确认吗?”
陆矶不明所以,点点头。
越晴波忽然一笑:“我有个办法。”
……
袭营结束后第三日,沈知微带着人赶了回来。
一路不停不歇,千里奔袭,他整个人风尘仆仆,面色憔悴了许多,却连铠甲都来不及卸除,径直冲进了阿布罗的营帐。
“他怎么了?!”沈知微焦急道。
营帐中,阿布罗一条胳膊被白布缠着挂在肩上,那是当日袭营时受下的伤。
他身边,站着眼睛红红的越晴波,面色古怪的沈见川,还有一个一脸无所谓的乌兰朵。
见他进来,还冲他笑了笑。
人倒是很齐全。
沈知微只在看到越晴波的时候愣了一瞬,下一刻越晴波已经哭了起来:“沈哥哥,呜呜呜,我哥哥他,他……”
沈知微神色紧张:“他怎么了?”
看到躺在榻上双眼紧闭的陆矶,几步上前要去查看。
阿布罗却一步踏出,拦住了他,神色沉重地摇了摇头。
越晴波终于捂着脸哭出了声:“哥哥他脑子坏了!他非说不认得我,还说和你不熟,问我魏王在哪!”
榻上躺的人适时睁开眼,打了个哈欠,疑惑地环视一圈:“你们都围着我干什么?”
坐起身望见沈知微,讶然道:“沈大人!你竟也在,你知不知道本王为何在此?”
营帐一片静默。
陆矶看着沈知微,假笑的脸都僵了,沈知微却还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面色捉摸不透,既像是惊痛过度一时忘记了反应,还有点像在思考什么。
他能思考啥?他都把这个跳大神的巫师给找来了,沈知微不是很信他,再说他演的不像吗?
陆矶快要笑不下去了,藏在身后的手悄悄戳了戳正悄悄往手上洒辣椒末的越晴波。
这可是越晴波出的主意,让他再装一次失忆,作出一副小王爷回魂的假象,看看沈知微什么反应。
是拿他当替代品还是真如他所说分的清楚,自然就明了了。
但是目前看来好像不太对劲儿。
越晴波一僵,还没有反应,沈知微忽然动了。
他脸色骤然惨白,踉跄后退了两步,身形摇摇欲坠。
陆矶正想起身去扶,却被越晴波一把掐在腿上,顿时脸色扭曲,倒抽一口冷气。
沈知微浑身颤抖,看着陆矶的眼神十分复杂,有震惊,有惶惑,有悲伤。
“怎么回事?”他声音颤抖,忽然紧紧攥住了阿布罗。
“他怎么会这样?陆矶呢?”
陆矶又被越晴波掐了一把,他立刻道:“沈大人说的什么话,本王不是在这儿?”
心里却泪流满面,你妹的,为什么不能轻点!
沈知微看也不看他,只是双眼紧盯着阿布罗,神色焦急,隐含了一丝期盼。
似乎阿布罗就是他最后一根稻草。
阿布罗叹了口气,摇摇头:“程斐带着主力拔营,却让我们留在这里。匈奴人趁你离开,夜里袭营,若不是沈小将军搬来了救兵,怕是我们都没命了,但这位……小兄弟,却伤了脑袋,醒后就已经这样了。”
沈知微听罢,低下头,一点一点松开了阿布罗的衣袖。
他抬起头,看了陆矶一眼,嘴唇颤抖,面色雪白,就像伤心极了。
陆矶看得都有些心疼了,一股冲动袭来,让他想要开口结束这场无聊的试探。
沈知微却忽然紧闭双眼,似乎一滴泪从眼角滑落,他骤然转身,挥开帘帐,冲了出去。
“沈——”陆矶吓了一跳,翻身下床就要追上去。
“哎,哥,哥!”越晴波忙拉住他,小声急切道,“你不能去!不然就功亏一篑了!”
陆矶心急:“你没看他都哭了,依我看不用看了!”
推开越晴波就要追上去。
一旁的乌兰朵忽然幽幽道:“沈知微会哭?”
众人一愣,沈见川也挠挠头:“虽然不知道嫂子你们在干嘛,但是,我还从来没见我哥哭过。”
他似乎想起了方才的那一幕,忍不住搓了搓胳膊:“咳,我是觉得,有点奇怪。”
陆矶和越晴波面面相觑。
似乎……有点?
陆矶略微茫然地想。
他是想试探一下沈知微什么反应没错,沈知微的反应也的确很符合他当初说的话,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但这样反而更奇怪了……
不是说不好,只是似乎……
“太顺了……”他有些复杂地想。
暮色降临,陆矶抱着被子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地数灯花。
直数到不知道第几朵,噼剥的声响惊醒了他,陆矶才发现他已经睡着了,但是沈知微还是没有回来。
陆矶忍不住抽了抽嘴角,十分后悔听了越晴波的主意,现在看起来想收场都没办法收场了。
他望了望营帐外,熊熊篝火映照在营帐上,安静地燃烧着,帘帐依旧。
叹了口气,他吹灭了烛火,翻身躺下,决定头疼的事留到明天再想。
月影西斜,营帐外的篝火渐渐矮了些。
忽然,篝火投映在营帐上的影子被一个黑影挡住,随后再次显现。
帘帐微动,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陆矶依旧无知无觉地睡着觉。
那人走到榻边站定,看了陆矶许久,十分无奈似的叹了口气,伸出手为他拉上了被蹬开的被子。
而后在榻边席地而坐,撑着下巴,静静地看着陆矶的睡颜,唇角忍不住勾起。
半晌,他似乎也有些累了,静静阖上了眼。
“宿主。”
一道声音忽然响起。
一点柔柔的白光在桌案上渐渐扩大,戴着金丝框眼镜的波斯猫显出身形。
它又叫了一遍:“宿主。”
平淡的声音里,竟然含了一丝隐约的恭敬。
然而,陆矶依旧沉睡,它在喊谁?
榻前的沈知微顿了顿,缓缓睁开了眼。
……
“宿主,很高兴又与您见面了。”
沈知微淡淡道:“我不高兴。”
白猫不以为意,眯起眼笑:“是吗?我还是很高兴的,您是本系统10384个任务宿主里有史以来评分最高的一个,我作为绑定系统也非常荣幸,毕竟这也是证明个人业务能力最好的机会。”
沈知微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你们也有业务能力?如果有,为什么会出现这么严重的错误?”
白猫似乎听出来他声音里隐含的怒意,沉默了片刻,虚心解释道:“真的很抱歉,宿主。这实在是一个意外,103是新人,操作难免生疏。您也知道,空间摄入会将范围内选定宿主的思维转移到任务小世界里进行模拟,当时您就在附近,或许因为您也是历史宿主,才会被103误摄。”
沈知微霍然站起身,走到它面前,眯眼盯着它:“这何止是误摄?”他揪着白猫的后颈皮把它拽起来,平视它的眼睛,冷冷道,“如果只是误摄,至少我的记忆是完整的,但它只摄入了错误的部分,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真的杀了他,导致了任务失败,这个过失要谁来承担?”
“你?还是你的总部?谁都不能。”
白猫沉默了片刻,说道:“我还是只能说抱歉,宿主,最初我们发现这个世界出现了一些问题,但一直排查不出来,即使后来发现了失误在您的记忆上,却没有办法修复……不过,宿主,你最终也没有杀了他不是吗?”
沈知微气笑了:“你的意思是,我天人交战爱上他,他纠结来去我到底喜欢谁,这还是你们系统附赠的特殊奖励?我还要感恩戴德吗?”
“总部最近确实据此受到启发决定新推出虐恋情深前世今生体验活动,专供感情太过一帆风顺亦或是在一起太久找不到激情的情侣在各个世界体会跌宕起伏的爱情经历——宿主且慢!”
白猫在最后一刻制止了沈知微要把它扔出营帐外的动作。
“你还想干什么?”沈知微冷冷道。
白猫扭过脸看了它一眼:“陆矶的任务还没有完成,但宿主你已通关过一次,总部认为既然一切已经回归正轨,是否应该将您移出,避免作弊情况发生……”
沈知微眯起眼睛。
“……但我认为不必如此,回去后我会向总部说明的,祝您成功,再会,宿主。”
白猫说完,嗖的一声没影了。
营帐里恢复了寂静,外面的篝火已经熄灭。
沈知微又站了片刻,又走到榻前,看着依旧熟睡的陆矶,许久,俯身轻轻在他额间印下一吻。
“我等你想起来。”
微风拂过帘帐,床榻前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