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温景瑜是被一阵推搡弄醒的。
“后生,后生,可不敢睡在这里,要冻死人的,醒醒!”
温景瑜缓缓睁开眼,才看到模糊的人影,立刻忙不迭地起身行礼:“大人可是要买字画,学生曹碑钟体都学过一二——”
耳边听见几声笑,温景瑜愣愣抬头,这才发现眼前站了一个破衣烂衫的老翁,哪里有什么大人。
“你这后生有趣,见谁都叫大人么?”老翁笑声浑厚,抖落一肩扑簌簌的浮雪。
温景瑜面色尴尬:“老前辈……”
老翁上下看了看他:“你是卖字画的?怎的不去书院巷,莫不是外乡人?京城里卖字画的都在那一片,这守着朱雀街口,往来的那都是眼高于顶的贵人,哪里会买你的字?”
温景瑜攥紧了衣袖:“那边……大多是同科试子,当街卖画,到底有辱斯文……”
“嗨,要我说,你们这些读书人就是穷讲究,忒好面子。”须发皆白的老翁掏了掏耳朵,“你以为,跑到几条街外摆字画就没人认得出你了?这京城左右左右巴掌大的地儿,你就是再往出走三条街,也没用。”
温景瑜十分难堪:“我……”
老翁又打量他两眼,拢紧破棉袄,叹了口气:“要我说,这人呐,重要的得是自己瞧得起自己,哪日你就算做了高官,难不成还要把出身抹得一干二净?寒门小户就是寒门小户,比不了那些个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贵人,也用不着去比,挺直腰杆子,该干什么干什么,这才是正理,不比你大雪天跑几条街到这儿来的实在?”
“前辈教训的是……”
老翁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老头子我会点面相,你这后生将来肯定有出息,切不能因为这种事损了心志,咱开朝的太`祖爷当初还是个庶出,可你看如今谁还敢瞧不起他?”
他掏出几块铜板,不由分说搁进了他手里:“眼看着会试近了,回去喝点热汤暖暖身子,好好温书罢。”
“老前辈!”温景瑜欲言又止,那老翁却摆摆手,渐渐走远了。
温景瑜看着他的背影,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铜板,忽然苦笑两声。
可就是庶出的太`祖,即位后颁的第一道旨意,却是子孙立嫡而不能立长,这是什么道理?
出身的重要,怕是只有体会过位卑者苦楚的人才最有感触。
他又为何不能同他们相比?
即使没有雄厚家世,只靠自己,他也一样可以做到!
温景瑜攥紧铜板,硌得生疼。半晌一片雪落进衣领,温景瑜打了个寒战,这才动手拂去字画上的雪。
正准备收起摊位,忽然远处一阵马蹄声传来。他抬起头,只见一个锦衣公子身后跟着一群随从,前呼后拥地往这边冲来。
马速飞快,温景瑜本欲避让,却不料那锦衣公子的马临到近前忽然打滑,马上之人缰绳脱手,竟重重甩飞出去,狠狠砸在了他面前的桌上!
木桌四分五裂,字画也通通落进肮脏雪水里,毁了个彻底。
温景瑜怔怔看着,好似失了魂,下一刻,却忽然被人拎起了衣领,脸上重重挨了一拳。
“谁准你在这里摆摊,平白惊了我家少爷的马,你担得起吗!”
温景瑜气的发抖,却缓缓勾起冷笑,嘲讽道:“我扰了他?分明是那马蹄——”
话没说完,脸上又挨了一拳,那小厮眼神躲闪地望了望正痛叫着被人扶起的锦衣公子,中气十足道:“马蹄怎么了?你这穷酸莫不是要抵赖,我家少爷的马日日都有人看护,这蹄铁是新打的,你这是说我家少爷御下不严,有人偷懒不成!”
温景瑜眼神冷冷,那锦衣公子却忽然推开小厮,上来撩起袍子对着他就是一脚:“娘希匹!老子好容易起了个大早去给祖爷爷请安!这他娘还怎么去?又让二房抢了先,回去肯定还得挨训!”
“愣着干什么,给老子打!”
“是!”
拳脚如雨点落下,温景瑜麻木地抱头蜷身,不知过了多久,那锦衣公子终于喊了停,温景瑜却仍旧保持着蜷缩姿势,怔怔看着眼前的雪地。
“算了,现在回去换衣裳兴许还来得及,那个卖字画的,”他指指温景瑜,轻蔑道,“给本公子跪下认个错,本公子就不和你计较了。”
温景瑜僵硬抬起头,扯了扯唇角,竟依言爬起身,正正跪在他身前。
周围顿时一阵哄堂大笑,那公子更是得意大笑,脚下踩着几张“瘦梅傲霜雪”,“凌云一寸心”,志得意满地挥了挥手,小厮仆从都四散开来。他正跟着转身要走,一直跪着的温景瑜却猛地暴起,一拳打在了他眼窝!
那锦衣公子立刻惨叫一声,一群小厮忙慌张涌来,温景瑜抓紧时机,又在他太阳穴砸了几拳,他没练过武,只能专挑这种让人最疼的地方下手,最后一脚踹在他子孙根上,衬着一群小厮惶恐看顾主子的空当,转身撒丫子狂逃!
温景瑜在小巷中七拐八绕,身后的追赶声越来越远,终于,他猛地推开一扇破木门,冲进去重重关上。
半晌,扶着门大笑起来。
这间屋只有一进,他笑了片刻,扯动了脸上的伤口,木然收了笑,取了些清水擦拭起来。
寂静的屋中只有落雪声,间或有撩起水花的一二响,温景瑜看着木盆中狼狈的自己,眼圈儿忽然有些红,忽然,门砰砰响起来,温景瑜一惊,只当是那群人追了上来,抄起栓门的粗木杠,小心地在门缝中看了看。
待看清了来人,却是猛地一怔,立刻扔掉木杠,抬手理了理鬓发,又想起什么似的,忙跑到木盆前对着水整理了仪容,才慌慌忙忙跑去拉开门,低头一礼:“大人。”
“我家大人今日有事,没空前来了。”
温景瑜愣愣抬起头,只见陈三儿背着手站在门前,一脸不耐,身边一个小跟班倒是对他笑了笑。
说不上心里什么滋味,温景瑜缓缓放下手直起身,扯了扯嘴角,让开路:“原来是陈兄,外面天冷,陈兄……”
“别兄不兄的,我和你很熟吗?”陈三儿揣着袖子,懒洋洋道。
温景瑜心中一刺,僵硬一笑:“是,陈……”
陈三儿摆摆手,不耐地抬手将一个袋子扔进他怀里,碰撞中发出细碎的声响:“拿着。”
“大人说,天冷的厉害,怕你没钱买炭火,特意让我又送了些。就是买最好的银丝炭,也够你用到开春儿了,大人还嘱咐让你好生准备,别的不用想,他这几日忙碌,无暇过来。”
温景瑜抱紧了那个沉甸甸的钱袋:“大人自从三个月前,就未曾再来过,可否冒昧一问,大人在忙些什么……”
陈三儿咳嗽两声,又板起脸:“知道冒昧,就不要问,你只需要好好准备,日后入朝为大人效力便是。”
温景瑜涩然一笑,低声道:“是,在下也知道,大人肯帮我,不过是因为我许还能有些用,若我没考不中,怕是大人也不会在我身上费心思……”
陈三儿翻了个白眼,一副不想多言的样子,转身就想走,温景瑜却又出声叫住他:“阁下好像十分不喜我,我知道,我出身微末,自然入不得阁下的眼,又要屡次劳烦阁下来这鄙陋之所……”
“停停停,”陈三儿忍不住伸出手,不耐道,“你知道我最讨厌你哪里吗?”
温景瑜怔了怔,陈三儿在他这四面透风的屋子里打量了一圈:“大人救济你,是惜才,不是让你妄自菲薄的,我月月来给你送银两衣食,可你瞧你住的这是什么屋子,得亏了大人没来,不然岂不是要以为这银子都被我陈三儿私吞了,我就问你,你做出这一副自怨自怜的模样,是给谁看?”
温景瑜脸色煞白,慌乱摇头:“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并没有想以此博得大人同情之意……”
“我管你是因为什么,但我陈三儿,当真瞧不起你这种人,跟着大人身边的哪几个没过过苦日子,偏就你日日一副凄苦模样,平白看了惹人心烦,我要是大人,我也不愿意来!”
陈三儿说完就走,头也没回,温景瑜被这一番话说的浑身冷透,抱着钱袋站了半晌,只觉得自己十分可笑。
原来大人都是这么看他的……
但他早就想到了,不是吗?
温景瑜攥紧了手,用力的手指发白。
大丈夫行走于世,不能自力更生,却要受人恩惠,怎能不让人瞧不起?
怀里的钱袋仿佛烫手的烙铁,又渐渐融成火浆,在他和沈知微之间,划下了一道深不可逾的天堑,无比明晰地提醒着他,是怎样卑微如蝼蚁的存在。
他转过身,从床下拉出一个木箱,将银袋放了进去。
木箱中,整齐码放着一排排式样相同的钱袋,还有几身新衣。
他阖上了木箱,紧紧抿着唇,抚摸着箱子的纹路。
有朝一日,等他能与那人平起平坐之时,定会在谈笑之际,将它捧出。
一一归还。
“三爷,小的有件事不太明白,沈大人为何对这温生如此上心?”陈三儿和那小跟班走出一段路,小跟班挠头问道。
陈三儿双手拢在袖中:“这叫上心?你是没见大人更上心的。”
“嘿嘿,小的自然不比三爷您常在大人跟前儿,消息灵通。”小跟班笑眯眯地奉承。
陈三儿嗤地笑了声:“大人的意思,这温景瑜好像帮过他……可是,嘶……大人之前,并未与他有过什么交集啊。”
“这……”小跟班面露疑惑,“那这事儿怎么算,总不能是上辈子帮过吧?”
陈三儿被他逗乐了,挑眉道:“兴许是呢。”两人渐渐走远,化作窄巷中两个小小的黑点,缀在一片银白的天地之间。
腊月十九,鸡鸣方过,城东头的贡院外已熙攘攘挤了一群年轻后生。
“哎,赵兄,据说今次科举主审乃礼部尚书竺大人,那可是顶天的清官,出了名的严苛,想来这次会试,怕是难有浑水摸鱼之人。”
“谁说不是呢,要是被他抓住,肯定不能善了,有这心思的听了竺大人的名头,定然早就知难而退了……”
“咦,你看那边,这不是那个温……”
温景瑜垂着头,站在人群后头。自他周身一丈,空无一人,许多试子从旁经过,嘻嘻哈哈对他指指点点,所说无外乎“当街卖画”“不知凭什么得了沈大人青睐”云云。
温景瑜木着脸,只当没听见,忽然,一个穿天青袍子的人从人群中撞出来,引起一阵骚乱。
“你这人长不长眼啊!踩了我新制的皂靴,知不知道仪容形貌也是科举一项,我要是因此落了第,你赔得起吗!”一人撸起袖子,愤愤指着那突然撞出来的人。
那天青袍子倒是十分好脾气的模样,虽然五官平平,一双眼睛却是晶亮,笑眯眯拱手道:“对不住,对不住,在下家住的远,这不是险些迟了,有些急,还望兄台宽恕则个。”
“哼,”那人上下打量他一圈,见他穿的衣服料子只是普通,不屑道,“住得远?我看出来了,又是个穷酸吧,但凡有点家底的,谁不在贡院附近早早赁下房屋,还险些迟到?我看你还是趁早别考了!”
那人嘻嘻一笑:“是也是也,兄台说的极是,在下的确是个穷酸。”
那人见他一副好说话的样子,更是变本加厉地嘲讽,温景瑜听得皱了皱眉,终于忍不住上前两步,站在了那天青袍子身边。
瞬间,那颐指气使的人像是见了什么瘟神,撇撇嘴骂了句“晦气”,领着一帮人离开了。
“哎呀,多谢兄台解围。”
那人忙弯腰施了一礼,温景瑜还了一礼,淡淡摇头,“无碍,那帮人惯会这样欺辱人,你不用往心里去。”
那人笑眯眯:“自然自然。”
说着热络一拱手:“在下韩淼,敢问兄台如何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