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二十余载前事休说
秦淮远看着那张熟悉而陌生的脸, 心底的恐慌在加大, 那些他不想再回想起的记忆如洪水溃堤版涌出, 逼的他无路可走。
他闭上眼,仿佛回到了那些年。
他叫秦淮远,这个名字是哥哥告诉他的。
哥哥叫出尘, 他生的十分好看,打记事起,出尘哥哥就带着他,用温暖的修长玉手包着自己的小手, 带着自己去集市上,买新衣裳,买好吃的,买好玩的。
他要什么, 出尘哥哥就买什么,从没有一句抱怨。
但是很奇怪, 出尘哥哥并不和他一起住, 每天晚上, 他都默默离开,那时候他还年幼, 怕黑,出尘笑着递给他一块玉佩, 那玉佩暖暖的,带着他的体温和清香。
“这是暖玉,玉辟邪, 能保护远儿平平安安,邪祟不能近身。远儿带着他睡觉,什么都不怕了。”
他紧紧的攥住那玉佩,闭上眼睛。好几个春夏秋冬,夜夜都是安详好梦。
稍微大一点,哥哥教他念书教他写字,他太笨了,哥哥教了很多遍还是不会,但是哥哥永远不会打骂他,总是有耐心的为他重复一遍又一遍。
慢慢的,他也能写一手好字,也能做得好文章,哥哥又把他送进了最有名的书院读书。临走时,哥哥摸着他的头,声音沙哑,眼圈红的不像话。
“好好念书,将来…取得好功名…”
哥哥哆哆嗦嗦说的不清,好像想说些什么,但是拼命的压制住自己,不让自己说出来。
他乖乖的点头,一步三回头,眷恋的看着出尘秀美的不似人间颜色的容颜,这么多年,哥哥越来越好看了呢,却一直穿着朴素到有些破旧的衣裳。他想,等他回来,中了功名,一定要好好的孝敬哥哥,给他买好衣裳,带他去最好的酒楼吃饭。
他孤身一人,去了书院。满心都是他的出尘哥哥。
到了书院,他才发现,原来外面的世界和他以前待的地方,完全不一样。
那里的公子们,奴婢围绕,金银受用,连先生们都不敢罚他们,上课的时候,一个个转着笔,玩着砚台,墨汁溅的到处都是,也溅到他粗布棉麻的衣裳上。
他心里发酸,但是还是安慰自己,没事的,好好念书,什么都有了。
想到哥哥,他心里就暖的一塌糊涂。
过了好久,他天天沉浸在经典里,没有发现周围的公子哥们,看向自己的目光变了,除了原来的不屑,还掺杂着垂涎和说不出来的厌恶。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太晚了,他被堵在后山上,几个公子哥逼他跪下,他倔强的不跪,哥哥说过,男儿膝下有黄金,不可对人屈膝盖。
那几个公子哥看他的样子,笑的前仰后合,一个公子好笑的看向他,哟,一个小倌带出来的人,还挺有骨气的啊!
他有骨气,毕竟他哥哥是卖屁股的啊。哈哈哈。
他彻底愣住了,大脑一片空白,几个公子哥笑嘻嘻上前,一脚踢翻他,脚踩着他挺直的脊梁,他怒了,但是下一秒,所有的怒意凝固在脸上,他看见了一幅画,上面画着两个人,不堪入目的画面。
底下那个人,眉如春山眼含秋水,那是他最喜欢的眉眼啊。
他受不了了,大吼一声撕了那画,咆哮着说不可能,几个公子气上心头,按住他的手脚,扯开他的衣裳,露出他白嫩的脊背,那几个人的呼吸开始变重,不顾他叫的撕心裂肺,硬生生的把他…
那天他仿佛一只弱小的孤兽,被怪物们用锋利的爪牙,一点一点的吞噬蚕食,血肉不剩。
他逃了,顾不得浑身的疼痛,他跑回去,第一次找到了出尘住的地方,他猛的推开门,看见红罗帐内,他最喜欢的哥哥,半卧在别人怀里,罗带委地,青丝缠绵。
“远儿!你怎么!”出尘惊慌失措,一下子推翻身边的人,他冷笑一声,跑了。
他第一次,对这个哥哥产生了恨意。
跑到了街上,天阴沉沉的,压抑着人,他衣裳破碎,身上若隐若现的还有暧昧的伤痕,他顾不得别人鄙夷的目光了,径直的走着,走到哪里不知道,只知道,要向前走。
走着走着,他好饿,盯着包子铺的包子,他往日最喜欢这家的肉包子了,但是今日他没有钱。
昏昏沉沉的时候,他闭上眼睛靠在小巷子里面,自生自灭。
朦朦胧胧之间,有人把他抱了起来。哀叹两声,然后隐约是马车的轱辘声,门环扣响的沉闷声,是珠帘相撞的清脆声。
他被一个老人家捡回去了,那个老人家,是宰相府的老院公。
老院公收留了他,他就住在了宰相府,再也没有回去。
直到出尘找上门来,出尘急切的想说什么,但是他不想听,最后出尘无可奈何,把那玉佩给了他:“你好好拿着。”
他面无表情的拿了,回房间就猛的一摔,但是没有摔碎,连一个口子都没有豁开。
又有一天,一个漂亮的少女跑来找他,单薄的衣裳暴露了她青楼的低贱身份。她吞吞吐吐的开口,紧张的手都不知道怎么放,她说出尘得了重病,请他一定去看看。
他看着她美艳的容颜和小鹿一般胆怯青涩的眼眸,心里一动,笑着答应了。
去了,出尘果然得了重病,他心里百感交集,最终化为两个字,活该。
出尘病的太重,一直昏迷不醒,那个少女叫莲蕊,她好像喜欢出尘。出尘在病中也一直攥着她的手不放。
他在心里想,biao子和小倌,真配。
然后在夜里,他敲开了莲蕊的门,摸着她光洁如玉的脸,擦去她眼角的泪:“跟了我,我替你治他。”
莲蕊吓的魂不附体,在他的威逼利诱下,含泪点了头。
他求宰相请来了大夫,治好了出尘的病,出尘醒了,第一件事就是找到他,一五一十的说了许多话,他说他们亲兄弟,是当年苏家的后人。先父是被人冤枉才惨被灭门。他央他考取功名之后,为父报仇。
他看着出尘狼狈的样子,心里又有变态的快感又隐隐作痛,他答应下了。
但是他告诉胡宰相时,却被胡宰相否认了。
胡宰相恨铁不成钢的看着他:“第一,苏秦仪案证据确凿,用无翻身之机!第二,你若是被爆出乃苏家之后,你就是犯臣之子打入死牢!富贵荣华此生无望!”
他纠结了半天,被宰相骂的狗血喷头,骂着骂着,他放弃了。
虽然放弃,但是他没有跟出尘说,出尘还一直以为他会当官之后,为父亲申冤,想到这里,出尘的身子一天天的好起来。
他不说话,只是享受着莲蕊的温情款款,和出尘对他的百般疼爱。
一切都美好依旧。
十年寒窗无人问,一朝成名天下知。
他考中了状元,一时间风光无限,他想去接莲蕊和出尘到他新府上,又被宰相拦住了,宰相又是恨铁不成钢的看着他,说:“你不想想!断都断不干净你还要跟他们扯上关系!你现在一举一动都是受的各方关注,这事情一传出去,你的前程就全毁了。”
“听我的话,和他们断了,彻彻底底!”
“反正,你也不欠他们!”
胡宰相甚至暗示他,会把自己的侄女许配给他,一旦成亲,他就是胡府的人,一切前程都有宰相来安排。
他看着宰相府的富贵滔天,鬼使神差的点点头,写了信回去。
第一封给莲蕊。
芙蕖已向渠沟丧,那堪再种金屋旁。
意思就三个字,你不配。
还有一封给出尘,他犹豫了好久。写了撕撕了又写,才颤巍巍的写下四个字。
哥,我不敢。
这两封信,断了他们二十几年的情。
宰相夸他是识时务的俊杰,他苦笑,没过多久他娶了宰相的侄女,成了相府东床。而他成亲那天听到了宾客们闲聊说,出尘又病倒了。
是气病的。
再然后,听说他和莲蕊在一起了,挺好的。
他们成了两个世界的人,纵然相逢,也装作不识,他只是偷偷的派人关注他们,但从来没有做什么。
新婚的妻子胡不喜脾气暴躁,知道了这事情,以为他忘不了和莲蕊的旧情,天天和他吵架,甚至跑去添香楼闹事,他气极,怎么说她都不相信。
久了,他累了,也倦了。官场的压力和妻子的彪悍不是他能承受的,每天在府里,鸡犬不宁,在官场,勾心斗角。
他开始想出尘的好,想莲蕊的柔,如果还在一起,多好。
他想回去,可是回去的路,已经被他自己封死了。他只能往前走,是不归路。
他听说,出尘的身子日渐消瘦,卧床不起。
他听说,莲蕊怀孕了老鸨逼她打下孩子,是出尘强撑着,用好几百两银堵住了老鸨的嘴。
他听说,孩子生下来了,出尘带着他,陪着莲蕊,整整三年。
孩子三岁整的时候,出尘撒手人寰了,没有熬过那个冬天。
他终于后悔了,他想他哥哥了。
不是小倌,他是哥哥啊!
但是来不及了,他甚至连莲蕊都救不了,胡不喜在,他根本没有任何的自由。
他真的后悔了。
那年的大雪一到,就是出尘的第一个祭日,他抱着纸钱和祭奠的东西,走出了家门,他想好好的祭奠祭奠哥哥。
街上大雪纷飞,一片寂静,唯有路过戏楼时,里面传出锣鼓阵阵,隐隐约约听得出是《别宫祭江》,里面的太后的话模糊的传到耳里。
“江边祭奠空祭奠,一滴何曾到九泉!”
他愣住了,然后什么都听不清了。
祭奠空祭奠,一滴何曾到九泉。
雪继续下,他继续走。走离了戏楼,连锣鼓的声音都不肯施舍他。整个世界一片安静,雪花落在他手心,转瞬即逝,他抓也抓不住。
他麻木的走到了坟前,远远的看见一个女子牵着一个孩童,那孩童戴着红红的老虎帽,穿着厚厚棉衣,大大的眼睛,像极了那个人。
他避开他们,等到他们走了,才去,看着坟前的杂草,他哭了。
他真的,后悔了。
一切恍然如梦,梦醒时分,眼前是莲曳面无表情的脸。
莲曳看他的眼神不带任何的温度,仿佛他是一个死物,不值得他为之动丝毫的情感。
“说完了。”半晌,莲曳缓缓开口:“一句后悔,万事勾销。秦大人好算计。”
秦淮远不说话,莲曳微微一笑:“行吧,您好好的当您的相府东床,步您那青云路。您一辈子不敢的事情,莲曳来。”
“只是到时候,要是遇上了碰上了,就别怪我不敬尊长下手无情了。”
莲曳眼眸眯起,明明的寡淡的语气,听起来却令人遍体发寒。秦淮远嘴唇哆嗦了几下,想说什么,终究没有敢开口。
他知道,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就像后悔,是最没有用的东西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