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中山狼
妙仪笑起来很惹眼,宝石似的大眼睛扫了一遍不大的正厅,明澈如泉的目光就落在忙碌的女医师身上。
旁边引路的青年医师小声殷勤道:“这就是秦夫人了,在下给小姐上茶,小姐先坐这儿……”
妙仪见那是给病患候诊的软椅,便不去歇脚,悄悄地站在不远处聚精会神地看。
房内一共只有五六个人,一个穷酸书生模样的人几乎伏在了一张处方上,费力地辨认着字迹。对面蓝衫子的女医师没有半分不耐,细细跟他说了所有的药名,像是一点也不觉得意外。而后她闭着眼睛往后靠了靠,一张脸正好朝着自己的方向。
妙仪暗自惊讶,没想到这位夫人生的不那么像中原人,五官的轮廓稍稍深了些,却依旧清丽明秀,看起来非常舒服。
夫人拉了铃,无人上前来。两个病人已发现有人站在那里,领路的医师在另一头取了茶水双手奉上,之后就转到一方桌子后开始询问病情。
她接过杯子道了谢,夫人似乎要睡着一般,她不得不出声打破一片轻声细语。
女医师的眼睛睁开,她霎时肯定了猜测。那一双浅褐色的眸子实在太醒目了,中原人是肯定没有这般浅的瞳色的;不过整体形貌也与其他人差别不大,可能是胡汉的混血,汉人的成分多出不少。
国朝一直海纳百川。妙仪默默地说,走上前去。
罗敷见病人很省心,又来了个不速之客,不禁头痛欲裂。
不速之客一袭淡紫襦裙,仿若丁香花的脸上笑意盎然,让人怎么也烦躁不起来。
她看到不过是个年纪相仿、面色白里透红的华族女郎,脑子里快速过了一遍近期的事,笃定没有闹出麻烦。
罗敷站起身忍住一个哈欠,亲切道:“小姐贵姓?找我有何急事?”
妙仪抿了抿唇角道:“并无急事,就是得了空想来看一看。有人托我常来关照秦夫人。”
罗敷绷不住要笑出声,又听她补充道:“虽然我实际上无法关照夫人什么,可还是要尽力的。免贵姓肖,是肖似之肖,住城北玉华坊临甘露街的南面第二个屋子,夫人若需要帮衬,去找我就行。”
罗敷兀自思索到底是哪位仁兄堪比鲍叔之贤,提到贤之一字,立刻想起一人,随即在记忆中牵出段餐桌上的对话。
“敢问可是方将军所托?”
妙仪愣了一下,点头道:“正是。”
“原是方公子所提的妙仪女郎。”
妙仪观她容颜开朗透澈,神情似笑非笑,便玉颊微粉,道:
“……打扰了。”
罗敷表示很欢迎被打扰,请客人入房里细谈。
妙仪坐在药局夫人房间的屏风前,不动声色地打量屋子布局。这屋子当然比她的卧房小,然而整洁大方,简朴雅致。高脚桌上的笔架插戴茉莉小巧别致的浅绿骨朵,青色的花瓶口也缠绕着用绽开花盏编织的花环,还柔柔地垂下几条迎风起舞的雪玉流苏。
妙仪深吸了一口气,馥郁花香从嗓子眼瞬间漫至全身。白瓷杯里沉沉浮浮的半透明花朵映着琥珀色的茶水,风雅难言。
“夫人果真是心性和静,意趣超然。”
罗敷压下了告诉她这种香气很开胃的冲动。
罗敷道:“是《大雅》桑柔,还是《小雅》正月?”
妙仪认真说道:“家严嫌《正月》过于郁郁,就合 ‘菀彼桑柔’之意,因此为我取的字就是桑柔。”
“这样啊,好字。”罗敷转了转脑子,认为她父亲大人理解独特,分明两篇都不怎么样。
妙仪不愿多说,只道:“家父未蒙拔擢时做过监察御史,与容伯伯是同僚,所以关系不错。公子怕夫人刚到京城行事诸多不适,让我陪夫人说说话、领夫人转一转洛阳,我无法推辞。”
罗敷徐徐道:“正常人都无法拒绝方公子请求的,何况是兰台寺大人家的女公子。”她端起杯子,躲在后面偷偷弯嘴角。
妙仪果然沉默了,微微低头注视自己摩挲着杯沿的手。
罗敷好整以暇地喝水。
“我这人不大擅长说话,但挺喜欢听别人说,洛阳我已经转了大半,即使不认得路,也知道七八个名胜,这样一来……公子说女郎家对门住着位避世的老太医,我或许会上门拜访,女郎可否替我引见?”
妙仪淡淡道:“可以。”心中却想这秦夫人着实不好相与。
罗敷叹了口气道:“韩女郎,方公子说你心有些重,似乎有理,我见他的次数一只手就数的过来啊。”
妙仪先是一诧,蓦地一张俏脸红到了耳根。
罗敷扶额,感到现在的女孩子都很难对付,方将军也不是她想象的那么周全。
她和气地说,“女郎中午有时间么?可有幸请女郎吃顿便饭?”
妙仪恳切道:“秦夫人,我只想着……他待你与他人有些不同,就打算弄清楚怎么回事,先前多有冒犯,望秦夫人不要和我这等狭隘之人计较。”
罗敷摆摆手道:“说起来我还要唤方公子一声世兄,家中长辈交好而已,今年初碰巧解了方公子之急,被拉来这里凑数的。还有,方公子性情已是顶好,女郎性子竟比他还好些,真是叫人唏嘘一番啊。”
妙仪听出她言外之意,简直坐立不安。
其实罗敷也就是想表达这个女郎容易推到罢了,看到她惭愧又羞涩的样子,忽然悟了为何男人都甚中意这种女郎。生的美但没有架子,几句话就能打发掉,这才是上上之选。
“韩女郎可否赏脸?”
妙仪连忙点头道:“那个……我做东请秦夫人吧。”她涉世未深,说话都十分直白,丝毫不懂曲折迂回。
罗敷难得碰见一个比她还缺乏经验的女孩子,估计方将军看上的就是她的单纯娇憨。
她笑道:“我今早已许诺药局里一位医师去后头巷子里用顿中饭,韩女郎不嫌弃,我自当付三人的份。”
妙仪正担忧自己的心思已被看穿面前的人会不喜,哪里会拒绝,遂一口应下。她知晓城南的酒肆远比不上城北她家附近,只认做显露诚意的机会。
罗敷不料这位韩女郎如此好说话,确实与谯平天生一对,真叫做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明绣换下冰茶,妙仪见她的眼神又柔和了几分,忍不住撑着腮问道:
“秦夫人这屋子清凉宜人,该是放了不少冰块吧?”
罗敷一副淡定的表情,“也不算很多。”
当今市面上冰镇的瓜果点心逐渐流向士庶,可大桶转的冰砖只有富贵人家才用得起。药局每月利润才有多少,供得起冰块不要钱地随便放?
罗敷继续平静道:“我除了天天在药局里待上一段时间,也额外接工,再说方公子知恩图报,予我实惠。”
妙仪惭愧道:“秦夫人,我没有别的意思,只纯粹好奇。秦夫人怎会是那种奢侈浪费、依赖祖产无所事事之人?方才观医师很细致地嘱咐病人,我心里早明白了。”
罗敷咳嗽道:“多谢你如此想啊。”
妙仪秋水盈盈的双眸似落了星子般亮,丹唇轻启,皓齿如玉。罗敷看着这芙蕖出绿波的一笑,姑且断定自己是个肤浅的人,她几乎完全忽略这女郎刚才说了什么诛心之语了。
燕尾巷是一条毫不起眼的小巷子,从头到尾百来步,住了六七户人家,土坯房青布帘,风一吹破窗纸哗哗地响。
罗敷跟着万富,挽着妙仪的软软的小手硬着头皮往前走。
巷子曲折,阳光隐到了云层后,显得更加幽深。罗敷道:
“天阴的正好,不然会很热的。万先生,那铺子是在巷尾岔路口吧?”
万富兴冲冲地道:“是啊,还是在王医师家斜对面呢。”
罗敷一滴冷汗滑下来,“……甚好甚好。”
万富转头打趣道:“遗憾的是王医师这会儿并不在家。”
妙仪羡慕道:“你们药局共事之人相处真融洽,我爹说他当年做个御史,连跌了一跤都没人扶。”
罗敷真心诚意地说道:“你过奖了,其实也没有多融洽的。”
妙仪只当她谦虚,感慨万千地将她望着。
罗敷道:“你怎么知道他不在家?也许人家正在铺子里吃馄饨呢。”
万富碍着生人,只道:“打杂的阿贵见他缺衣物,领他回去拿些葛布去了,他家住平杨坊,来去估计要下午才能回家。”
罗敷惋惜道:“以后有空再带上他吧,这次就算了。”
万富的肩膀抖了抖。
向右转了个弯,一阵熟食的香味远远地飘了过来,三人精神不由一振。
罗敷僵在路口,只见两队人浩浩荡荡地挤在一个摊位前,后面的大声催促着。行色匆匆的大娘大叔们或拎着荷叶包,或端着加盖的大碗,迅速从两边灵活地挣脱人堆。
万富拉住一个问,得知店里的座位要等,很多街坊邻居是为省时间带了吃的走,吃完了再把碗送回来。
罗敷询问了两人意见,决定就等一下,反正时间比较充裕。
面条是现成的,细长的挂面、宽宽的面片、还有圆溜溜的面鱼,淋上一层稠稠的汤汁后卖相可观。
老板娘是个三十来岁的北方人,自称在随州长大,饥荒之时跟家人一同南下安家,学得一手家传好手艺。洛阳对流民可谓不能再积德,除了附籍是常事,相当一部分无家可归的北朝人在十几年里作了齐户,与齐民一样身份,纳一样赋税。
店里伙计搭着汗巾端上三碗面,殷勤地告诉付账的女主顾几盘小菜稍后就上桌。
他们耐性都不差,等了两刻钟,一个桌子的人终于离开,几人将桌子团团围住,生怕被人抢了先。又过几盏茶功夫,腹内已被热腾腾的面汤浓香搜刮的饥肠辘辘,此刻盼来了吃食,恨不得多长一张嘴扑上去。价钱比一般铺子高了些许,但就是让罗敷再加半倍的铜钱她也绝对愿意。
她那一碗是黑鱼汤面,去骨拆肉,白如凝脂的鱼片上渗着几丝短短的纹理,同色的宽面均匀地撒着火腿薄片和碎碎的蘑菇粒、笋丁,椒末与豆豉放的不多不少,一线辛辣融着醇厚的鲜,无需着醋,尝一口根本停不下来。
另外两碗均是细如蜀丝、靡如鲁缟的细面,一碗椒末与芝麻屑同拌,酱、醋、虾仁、骨汤混合,绿油油的葱花点缀其间,味道浓郁,色泽煞是鲜艳;一碗是鸡汤打底,鲫鱼肚和鸡丝交覆,玉兰片上盛五花肉末摆成花形,异常吸引目光。
罗敷道:“大家夏天不免贪凉,吃多了寒性之物,适当进点平温的鱼虾不必怕上火,这里没有冷淘倒也可行。”
话音一落,三双筷子疾如闪电捞向碗中。吃到一半,伙计送来了一碟油爆腰花,一碟水煮白菜,和一小碗滚水焯过的糖拌马蹄。
罗敷这几日果蔬吃的多,见到油荤两眼放光,腰花嫩脆微辣,刀工极佳,牙齿一咬烫的舌尖发麻。
妙仪没想到一个小铺子竟有这般好的手艺,面食做的一点也不亚于高价的酒楼,便记下位置等以后常来。
罗敷撑下许多东西,饭毕底气大增。她扫荡时偶尔瞟妙仪一眼,这女郎吃相文雅得很,细嚼慢咽不闻响动,碗底干干净净,显然家中教养很好。
万富心满意足道:“早知道有这么个好去处,我也不日日在药局里对着灶台发愁了,烙个饼硬得和石头似的,一根粗面能把人绊倒!”
罗敷有个勤奋上进的小丫头,没事常出入厨房学些炖汤小点,她前几天食不下咽,后来就慢慢享受了,体会不到民生疾苦。
未时过半,肖府的马车已停在巷口。中年车夫怕小姐到偏僻之地不安全跟了来,觉得时辰差不多了,于是请小姐回府。
妙仪上车前“哎呀”一声,道:“光顾着吃,我都我忘了跟你说吴老太医的事……对了,我这个月下旬有些麻烦,可能得乖乖待在家里,阿秦,你一定要来找我呀!”
罗敷一顿饭的功夫与她混熟了,笑道:“没关系的,我只想向那位老前辈了解了解太医院的运作,又不急。不过我这两个月也应该会忙的脚不沾地,你且安心处理你的麻烦事。”
妙仪露了半张脸在车帘外,依依不舍地道别。
车子走远后,罗敷问万富:
“你觉得这女郎怎么样?”
万富向来无话不说:“御史大人家的小姐竟也活泼可爱,我还以为是那种一本正经、书读多了的呢。”
罗敷道:“民风够开放的啊,官家小姐与民同乐,有个陌生男子也就算了,还没人在后头看着,万一出事了怎么办?”
万富眉稍一跳,道:“秦夫人,在下以为你言行一致、知行合一的。”
罗敷袖子挡在脸前,拿棉帕抹了嘴角道:
“既然如此,那就别改观了,我只是喜欢实事求是而已。挺可爱的女孩子。”
阴沉沉的天空下,两人不紧不慢地踱到了一家门前。木门掉了漆,夹竹桃郁郁葱葱,倏忽冒出一只灰雀来。
这是个很普通的民房,朝北的石阶上都生了滑溜溜的青苔,看起来荒凉了好一段时日。 褐色的木头上斑斑驳驳,似乎是淘气的小孩子玩耍时拿着刻刀划拉出的痕迹,一道道横在门上,十分难看。
“你没有把人骗的彻底吧,他真不在?”罗敷疑惑道。
万富单只道:“秦夫人在这等我好了,在下把这个月的月钱拿到他家里。”
他走出三步远,正要敲门,罗敷从后面追上来,环顾四周没有闲杂人等,示意他继续。巷子里安安静静,吃饭的人已各自散去,只有草虫在低叫。
万富敲了五六下,又叫了几声,并无人开门。罗敷看着遍地的野草石苔,突然道:
“他夫人整日在家?不会出什么事了吧。门撞得开么?”
万富顿了一下,“秦夫人,在下可以垫块石头翻墙进去,这墙不算很高,不过……”
罗敷把门敲的砰砰响,“只要你不说,没人知道我们今天到此一游。”
万富搬来块青石,撑着土墙爬到一半,回过头来说:
“秦夫人,皆因几个月以来我对此人的行为感到有些奇怪,才出此下策,一直没和大家明说,也许是我太疑神疑鬼了,但今天我非要再探一探究竟。你不知道……”
罗敷仔细一想,每次万富提到药局里的人时,总是避王敬不谈,对他的态度也十分正常。但就是这十分正常,在颜美十分轻蔑的态度对比之下,便也不正常了。
“回去再和我细说。”
万富动作很快,从里面喊了一声,罗敷推了未锁的门进去,畅通无阻。
万富站在院子里一下又一下地抛着钱囊,恨恨道:“不在家都不插门的?真搞不懂这人怎么想。”
罗敷安慰道:“至少下次知道先试试能否推开,爬墙毕竟不甚雅观。”
万富见她一副坐享其成大言不惭的样子,只得道:
“在下带秦夫人去拜访拜访主人居所。”
院子很小,门的两旁荒着几块黄土,屋子跟前两畦菜地,绿叶上还挂着几滴水珠,像是不久前刚浇过菜。
罗敷当先一步走进低矮的房子里,嘴上问了句“有人么”就开始旁若无人地左看右看。因房子是药局名下的,家徒四壁,几乎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
万富在正房里转了转,指着布帘子后道:“说不定王医师带妻儿去求药了。这便是卧房,我上次来送被褥就是在这里。”说罢挑了帘子,“当时——”
罗敷听他言语一滞,赶忙跑过去,顿时也惊住了。
窄小的灰褐床铺上赫然躺着个面色青白的女人,闭着双目,一只无血色手垂在床边。
医生大多都比旁人冷静,眼下两人看了看狭小的卧室,除了一张床、一个小柜子和几个竹篓,实在没有多余的东西了。
万富率先大步走到床边两尺,紧紧盯着那女人,掏出方薄薄的手帕轻轻按在了她苍白的手腕上,而后摇了摇头。
罗敷第一眼就看出这是个没了气的,边戴上手套边三两步走上前翻了翻她的眼皮,按了按颈侧,小心地掀开了算是整齐的被子。
“这是怎么回事?”万富不可置信地喃喃自语,“王敬今天刚和我们说他妻子重病,才两个多时辰,就这样了?”
“你曾说他这个夫人四个月前就病怏怏的?”
“可我当时看她与她相公闹起来还精神很好,之后就没大在意了……”
罗敷看到他神情中的愧疚之色,心知这其中不对劲得很,王敬的内人若是病的只剩半口气,他能如此好打发?现在是盛夏,这人应该刚死不久,他这个做丈夫的去别的医馆药铺了?
一个人若是有一次给别人留下不可信的印象,之后再做什么事都会让人觉得不可信。 于是她抬头对万富道:
“你觉得他是不是走的太顺畅了?有没有可能是他做了什么事,想先使计溜得远远的。”
“你是说他为了省钱,用点手段让他夫人成了这样?可是我们现在没有办法确认。”
万富一想,确实觉得这件事从头到尾不太合常理。早上他倒没联系到以前的事,这才领悟到问题不小。一个人轻重缓急是分得清的,节骨眼上没有别的办法,还会在意面子?就算感情不合,但在一起过了这么久,王敬没有求招他进来的方医师,没有求共事的医师,反而罗敷一说,半个字都没反驳,轻轻松松被赶了出去。
“我之所以肯定他不在,是因为门房说他去城北了,特意留了话说明日再回来。”万富这才托出实情,“他去城北做什么?一个人举目无亲,天天在药局里也没机会结识贵人,难不成是寻差事?凭他那点三脚猫功夫,方先生是看他可怜才予了他一个安身之地!我就姑且信了,反正他就是在家我也不是不敢进来。”
罗敷细细检查着王氏的面部,揭开被子看了片刻,又照原样盖上,低声道:“明天王敬若是没回来,便报官吧,就说做相公的出门在外,家里人去了,先来告知官府一声,按一般的次序办,该请仵作就请仵作。我记得国朝律令上有一条,各地有人去世了首先报给官府,其次入殓。”
王氏的脸上还残留着临死之前的痛苦之色,嘴角下垂,眉心有深深的折痕,像是不胜重病。她三十开外的样貌,生的倒不难看,要是把这张脸的纹路抹平了再抹上点漆,反而显得有那么几分姿色。
罗敷验看活人还行,死人就够呛了。她一边察看一边暗自思索,平日最看不起王敬的是颜美,但万富私底下对他的意见却显然不输颜美,面上和和气气的,实际脑子里不知道怎么想。罗敷揣测他前后话中之意,突然意识到他应该是亲眼见到了什么事情。
“他不是还有个女儿么?去哪了?”万富记起那个躲在母亲身后的孱弱女儿,想到自己有个表姐亦是年少失恃,此后被亲爹卖给财主做妾,过得凄惨无比。他不禁可怜起那个面黄肌瘦的小丫头来。
罗敷见他又找了一圈,压着额角道:“我们回药局再说。”
“那这里……”
罗敷道:“有后门可以出去么?”
万富摸摸头道:“后门通向的是米市,人还挺多的。”复又望着床上的人叹了口气:“这真是……”
“天热,拖不了多久,你现在就去官府通报一下,我回去见方先生。”
万富送她到大门口,自己转身从后门跑了出去。罗敷探头探脑地跨出破门槛,巷子里仍旧没有人,一阵热风迎面袭来,吹得她有些晕。
她环视小巷里单调的景物,半人高的杂草,茂盛的夹竹桃,六七户住家,标准的下层百姓居所。她脚底下走着,心里却跳着,那不过一二百步的石板路仿佛一下子伸了老远似的。
太阳正好卡在巷子尽头,风里的人语从前方浮了上来,青褐布衣的人们来往的身影重新出现在眼前。罗敷舒了口气,感到自己实则是个挺冷漠的人,胆子还小,真是愧对教诲。这王敬要真是因脸皮薄自请辞退,不想回家与妻子说反倒自己去城北倒腾办法,那她确然是有责任的,毕竟她知道他家中情况。她琢磨到这里就浑身不舒坦,客观地看,一个失魂落魄又自诩清高的穷医师,丢了饭碗不愿受家人苛责,实在是人之常情。要是他待在家里,就算妻子在面前过世,也总比让她孤零零地躺在房里被两个陌生人发现强。
风里不仅有人语。
罗敷瞬间加快了步伐,她僵硬地往前走,忽然在几步外停下。
她回过头,淡淡的血腥味萦绕在鼻端,接着她就看见了分外诡异的一幕:一个人趴在两座房子之间凹陷的土墙上,脑袋慢慢耷拉下来……随即啪嗒一下,就掉在了地面上的草丛里。
那人深色的衣袍已经被汩汩冒出的血染黑了,抠在墙上的手指溅上殷红,还在颤巍巍地痉挛。
从她的角度看得很清楚,但巷口处的视线会越过这个角落,钉死在凸出的房屋上。
那丢了脑袋的人身后立着个矮小的黑衣男人,手上正徐徐收回沾着几粒血珠的银色丝线。黑衣人蒙上面巾的脸朝罗敷的方向撇了撇,一双鹰隼似的眼睛冷的像冰。
罗敷转身就跑。
她不敢再往后看,心中念念再几步就是巷口了,她不知道喊人有几分胜算,或者是她能否在对方动手前喊上一个字。
事实上在她这么想的时候,身后的风声就已然到了。脖子在闷热的空气中不可抑制地发凉,她听到金属破开气流的声音,像是轻微的鸣镝。那坚韧细长的银丝即将触到她的皮肤,然后……
罗敷在那一刹竟没有害怕。她捏着手腕上的链子,脑海中一片空白。
兵器嵌进皮肤一分,罗敷几乎要看见自己的脑袋像那个人一样,一点一点地断掉,再骨碌碌滚下来。
刺痛之后便是压抑的静默。
忽有尖锐刺耳的响动,随即有人运力短促地嘶喊了声。
罗敷良久才反应过来,是那根索命的银丝绷断了。
等了足有一盏茶的功夫,她终于得以挨到砖墙,用尽全身的力气蹲下身倚靠在墙上,将手覆上眼,倒吸一口凉气。
巷外如同另一个世界,丝毫不知几丈之内发生了什么。那些过路的人们也不会知道巷里惨死了一个人,还差点又赔上一个。
罗敷好容易平息下来,放下手,手心沁出冷汗。
她直直地对上一双墨色缎靴,靴筒上雪青的流云纹绣得极灵动,好似要卷到空中来。
罗敷仰起脸,勉力站起身。顿时,她看清了草丛在短短的时间内收留了第二个人,眼睛睁得很大,里面满是诧异。是那个喜欢拿线割人家头的蒙面黑衣人。他的衣服裂开一道狭长的缝,缝里垂直插着一根细细的木条,没入胸口约莫很深。
黑衣人的尸体旁站着个人,背对着她,黛蓝长衣静静垂落。
那人俯下身揭开面巾,淡淡开口道:
“女郎不必顾着眼睛,颈后的伤才要紧。”
罗敷刷地抬手去摸脖子后,放到眼前一看,一手的血。她原本没感觉到有多疼,可看到刺眼的红,身体立马就敏感了起来,痛了几倍不止。
她稳住嗓音没叫出来,从怀里抽出手帕压住伤口,道:
“多谢先生了。”
那人直起身,侧首向她点了点头,眉目澹澹。
罗敷只觉这张脸很熟。
她注意到他手里还拎着篮东西,居然是面摊里的篮子,还有一个白色的水囊。
“先生能借我那个水囊一用么……”
他忍不住扬了一扬嘴角,端正面容霎时添了清华秀彩,如月出东山。
罗敷不知他笑什么,皱了眉又重复了一遍。
方继望着她缓缓道:“女郎命中果真缺水。”
罗敷连捂伤口都忘了。
呆了片刻,她继续问了第三遍:
“州牧大人体恤民情,能借民女那个水囊用一下么?”
方继从善如流地将水囊递给她,手掌在阳光底下泛着玉色。他身后一个随从也无,像是凭空出现在这里。
罗敷轻声道谢,接过水囊打开,又抽出一条帕子倒上水,和着点随身带的药粉按在伤口位置轻轻擦洗。所幸伤口不深,只是她一想到那东西将人家的脑袋挪走了,上面还沾着血,就恶心的不行,非得用最快的速度好好清理一下。
方继正往那倒霉的缺了头的人那边走,冷不丁听到背后“咦”了一声。
罗敷紧接着跟上来,像是也要来看看。
方继由着她想看又不敢看地在已倒下的尸体边上纠结,摸着脖子眼神疑惑,好一会儿才道:
“做杀手的心态有悖于常人,他方才可能兴致较好,用兵器从身后一寸寸划拉着进去的,所以断面才如此粗糙。”他说话的同时,看着罗敷的眼里带了分惋惜,弄得她立时毛骨悚然。
罗敷结结巴巴道:“那他动作挺快啊……割完了头才滑掉,一般好像是从……前面割?”
方继道:“也许是习惯,他第二下亦是准备从后面开始。”
罗敷不愿回忆半点,咬着唇斗胆道:“……也可能是这个人挣扎得太猛,身体紧贴在墙上,他没办法从前面喉咙下手,就只好从脖子后打主意。……他刚刚是连人带兵器一起追上来了么?”杀手躺的地方离她有段距离。
方继微微一笑,“女郎怎么不回头看看?这样既可以让他从颈前下手,又能知晓他人离得远否。”
罗敷张了张嘴,愣是一句话没说出来。
他轻轻抬手,罗敷还没来得及回神,只听“啪”的清脆一响,对面几尺远的土夯墙电光火石间多了个东西。
罗敷不禁凑上去看,这一看之下彻底惊住——一根木条生了根般入墙半分。木条是根落单的竹筷,她中午才用过搛面条的那种,用力咬都能留几个牙印。
筷子是横着嵌入的,与地面平行,四周小范围地震落了表层的粉尘。罗敷试着把竹筷弄下墙面,端详了一阵,觉得匪夷所思。以筷子类比银丝,她在脑子里想像了那个恐怖的情景:银丝在空中展开,或借力凌空朝前推,或当鞭子甩,以其熟练程度不说划断脖子,割出一大摊血是肯定的。
方继教导完,似笑非笑道:“明白了?”
他不等罗敷说话,便接道:“女郎是还想见见那玻璃银蚕丝的真品试起来如何吧。”
罗敷连忙捂严实了渗血的地方,欲摇头又怕牵动伤,只能闷声道:
“大人若乐意,别在民女身上试就行。”
方继眼中那点惋惜又回来了,“今日难得忙中得闲。”
罗敷默然,及时换了个话题:
“大人怎会在这里,似乎是要去用饭的?”
方继的目光落在手中的篮子上,“顺路,把这些带到别人府上,不过丢了双竹箸。”
罗敷这时才领会到另一根筷子的去处。本想再看一眼杀手胸口多出的一截细木条,生生忍住了,道:
“大人不必忧心,民女一双筷子的钱还是出得起的。”
方继袖口一动,不置可否:
“女郎费心。不知女郎能出得起多少双筷子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