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登基
罗敷一直跟出了客栈的院子,看到辆停在外面的车,才知道自己应下了一桩苦差事。
“奴的夫君是城外南山的采药人,躺在床上发了三天的热,肚子上长了好大一个脓包,看着骇人,他神志不清,怎么叫也不应……”妇人抹了抹泪,恳切道:“药局和城里的医师全找不出个办法,昨日奴进城买米,听城里的人说京中的大夫要来了,今早去了药局,几位大人都不在,又打听几番才知道秦夫人住在这儿。奴家里就靠夫君一人撑着,要是他有个三长两短,奴也跟着去了!”
方氏带医官入季阳府不是秘密,寻常百姓能知道也很正常,罗敷思及此处,方琼这么重视将要收入囊中的地方药局,她是否要趁机做个表率以示他们这些医师很靠得住?药箱里正巧带了外敷的药,先去了解情况,再具体写方子吧。
外面久等的车夫像是对妇人很有意见,嘴里骂骂咧咧的,罗敷拎着药箱爬上车,让明绣顺手塞给车夫一块碎银子,抱怨声情理之中地消失了。
“城外?来回大概需要多长时间?”
妇人抬起一张梨花带雨的脸,满面愁容:“个把时辰……大人回来的车费奴会付的,大人行行好,救救夫君吧!”
罗敷看了看天,这一趟指不定明日才能回来,晚上她一个人不敢雇车走山路,身上带的救急的成药也不一定够用,便道:
“先去药局看眼,再没人我就同你一起去看诊。”
妇人颤声道:“大人快些啊!”
罗敷指挥车夫往前直走,不一会儿就到了药局的大门口。她跳下车跑了两步,恰好看见前头倚柱站着一人,正是被万富拖出京的颜美。
“林医师!”
颜美乍看到罗敷朝这边挥手,立马迎上去,“秦夫人,有什么事?”
“你今天有空么?这里有个病人家眷,要我们随她出城到家中出诊,路程比较远,我想着带个人帮帮忙。”
好不容易能和院判独处,这机会绝不能放过,颜美一扫面上的疲惫之色,两眼发光,兴冲冲地应道:
“没事没事,大人稍等,在下取了东西就来!”
罗敷松了口气,退回几步对车上道:“明绣,你下来待在药局,若是我们挨到城门落锁还回不来就和吴先生说声,让他先给药局的人传授几分经验。晚上的饭局要是方公子来了,替我和他说抱歉。”
她本来就不想参与应酬,说场面话不是她的长处,还不如把时间花在看病上,在客栈里对方琼说的那些话半真半假,嘴上说了心里也留不住。
颜美速度很快,两人利索地攀进简陋的车厢里,小马车掉了个头,载着三人往巷尾奔去。
嘉应虽然繁华,却比洛阳小的多,一个时辰后罗敷就站在了离城二三里地的南山脚下。
村庄散落在远处的河流边,若是住在山上,每日到集市上买东西都很不方便,采药人脚力好,家里的女眷也不容易,进次城雇次马车都要精打细算。罗敷在泥泞的小路上被颠的得骨头快要散架,这会儿面对着郁郁苍苍、沟壑纵横的大山,颇有一种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悲壮感。
年轻妇人看两位京中来的医师已经到了家门口,多少放下心来,婉婉转转地提着青裙走在前头,拭去泪痕,强笑道:
“大人们请跟奴来,家住山腰上,沿小路走个两柱香就到了。 夫君正等着奴回去,他要是醒了见奴不在,肯定慌里慌张的。”
罗敷与颜美相视一眼,颜美指着得了一袋钱的车夫道:“他现在回城还是在这里等?一时半会弄不好,只有借宿一晚,等明天三十赶回药局去了。三十不闭城门吧?”
妇人又急了,忙道:“不闭的,一早就有城里人回村子过年呢。奴之前跟这位大哥说好了,两个时辰内大人们没回来,就第二天早上再来接,车费都说好了。”
那车夫碍着罗敷和颜美没有吭声,却斜着眼看了看妇人,一副“给那么点铜板就想耽误大爷生意”的不屑表情。罗敷的目光在他塞着碎银子的怀里转了一圈,车夫终于不情不愿地说的确如此。
颜美咳了声,“事不宜迟,咱们快些上山吧,争取在天黑前回去。”
果真走了两柱香的时间。罗敷登山的水准本来还可以,在值所坐久了就日渐生疏,加之昨夜又没睡好,眼下简直头晕目眩。荒草间的幽径十分细窄,未干的雨水和露珠沾染上裙角,寒气直从靴底往上爬。她盯着前方女子略显单薄的棉裙和摇曳生姿的身形,疑虑一闪而过。
实在是太累了,不愿意想别的。
未到山腰,绿树掩映的卵石滩旁立着一座小茅屋,门窗倒还严实,堪堪能遮风挡雨,只是看上去破旧了些。
妇人推门进去,两人跟在后面,扑面一股混杂着灯油的极其难闻的药味,饶是经验丰富的大夫也不禁下意识拿手掩住鼻子。妇人替他们打起布帘,罗敷反应过来,立刻歉然地将手放下,往里面探头看了一看。
颜美艰难地呼吸着,低声道:“这气味也太让人受不了了,你们家厨房里煎的这药是谁开的?加了这么多败酱草!疮痈肿毒再严重也不能这么瞎开吧!”
妇人眼眶顿时一红,“那天夫君采药回来,说不小心掉到了山中的水沟里,擦破皮的伤口进了毒草籽,大夫给开了外敷的败酱草,还是没有好转,现在只能灌汤药下去了。奴不懂这些,请不到有些名气的大夫,只好找药局的人……”
罗敷皱着眉头道:“药局的人?林医师,你去厨房弄清楚汤药的成分,我先进去看脉。”
妇人催着她快移步,茅屋背对山崖,窗户朝南,厨房在西边,卧室在东边,房间非常小,东南天空的太阳已经照不到屋里来,墙上挂着的兽皮和弓箭在晦暗的光线下显得阴森森的。
火盆一直燃着,矮床上躺着个人,被子裹得严严实实,头朝里看不见正脸,隔着好几步都能听到他不安稳的喘息。
妇人俯下身子,轻声在他耳边道:“夫君,夫君,京里的大夫来给你看病了,肯定能好起来的。”
罗敷见她对丈夫情谊深重,心中对她生出些好感。仔细想来,这妇人虽然一身打着补丁的青衣,却洗得干干净净,说话行动也不似一般的乡野村妇粗鄙鲁钝,那张憔悴的脸甚至有几分动人颜色。
她轻手轻脚地掀开病人身上的被子,刚欲随口问上几句,就被眼前一块硕大的凸起卡住了嗓子。妇人叹着气解下他上身的布衣,伤处不免被摩擦到,病人无力地呻.吟了一声,蜡黄的脸扭曲得不成样子,显然是痛苦至极。
男人腹部缠着白色的棉布条,罗敷戴上手套按住脉搏,布条散开时,她也诊得差不多了。定睛去瞧那伤处,脓疮溃烂得不成样子,中央长着黑紫的窟窿,黄色的脓水在创面上湿淋淋地淌着,十分恶心。除此之外,其他部位也出现了紫红的硬块,当得起病入膏肓四字。
这下她倒觉得开多少败酱草都无所谓了,城中的医师束手无策,给他开什么玩意都是一样的。
“大人!夫君……他还有救吗?大人可怜可怜奴吧!”妇人跪在她脚旁,一双满是老茧的手拽着她的裙角,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奴只有夫君一个家人,他要去了奴可怎么办啊!”
罗敷的话终归没有说出口,手指在床头的木柜上叩了一下,抿唇重新搭了搭脉。
……这脉象竟很是奇特。
恶疮多发于后颈和后背,长在腹部的不多见。她捏着虚弱的心跳,聚起神目不转睛地盯着脓疮,突然撤了手——她看见脓水下的紫黑色上,一条红丝迤延血上而生,细小的枝节爬入蜂窝似的腐败肌肉里。
红丝疮?她倏地起身,戴上面巾遮住口鼻,眼睛离伤处不到三寸,清楚地确定了血线的位置。可是这种传闻中无治法的痈疽都生在手足间,怎么会跑到了肚子上?
“烧水,备灯,他情况很凶险,我只能试试看。”
妇人被她严肃的脸色吓得失语,手忙脚乱地去外间拿东西,频频回头张望。
她打开药箱,将一把银亮的勾刀在火上烤了一会儿,颜美正好回来了。
罗敷听了某某几种药材名,越发举棋不定起来,过量的用药会导致病人身体更加虚弱,她一刀下去,人不会就上西天了吧?
病人适时撑开眼皮,失去光泽的瞳孔无神地望着她,罗敷愣了一瞬,果断地下了手。先用银针将那丝红线横截,所到之处刺了十几下,黑红的血液从针眼汩汩冒出来,她让颜美极快地从蓝色的小瓶里洒出药粉覆在周围,麻痹痛感,再喂了一颗褐色的特制丸药。勾刀切下一分,再下去一点,病人哼也没哼地晕了。这创口不深,竟然好运地没伤到脏器,那么清理干净就更有底气了……
罗敷的手没停,神思却恍惚了须臾,她也曾经给人动刀子,第一次手本来就生,病人还特别不配合。那是几个月之前,可就像昨天才发生的事情一样,历历在目。
枯白矾、 密陀僧、黄丹、 血竭等研成的粉末在除尽脓水的创面上结了厚厚一层,颜美写下生肌散的方子交给妇人,补了个拔毒散和内固清心散,瞅了眼罗敷道:
“秦夫人,然后呢?”
躺在床上的男子面色转为青白,似乎只剩下一口气,罗敷两腿发软,寻了个干净凳子坐下来,道:
“暂时稳住了,服用的方式都在方子上,你抓药的时候顺便问药师就好。不过还有个问题……”
她见妇人认认真真打量着白纸黑字,诧异问道:“你识字?”
妇人捋去一抹发丝,饶是劳累瘦削,但风韵犹存,朝她尴尬笑道:
“不瞒大人说,奴原是城里天香阁的,自从跟了夫君便老老实实过日子,这些排场上的东西都没什么用了……”
罗敷和颜美恍然,难怪一个穷苦的采药人能讨到长相举止都不错的妻子,原来是被贱价赎身的风月中人。
妇人请两人到外间坐着喝茶,说是外间,不过是隔帘的木桌边。罗敷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自己诊出的讯息,嘴角保持着弧度,心里隐约觉得有什么突兀的地方。
位置殊异的痈疽,大把大把的败酱草,浑身抽搐发热的模样,与症状不符的脉象……她无意识地用笔在纸上运笔写着,双目怔怔地望着前方熏黄的墙壁,待手腕一顿,低头浏览写出的那几排字,苍术,防风,当归,皂角刺,石斛。
很熟悉的组合。
“秦夫人?”颜美试探地唤她,“您怎么了?”
罗敷刷刷地划掉写过的字,揉成一团塞到袖子里,“你刚才说……”她住了口,“没事了,我们这就走吧,回去让药局抓点药差人给他送过来,这家中就两人,怕这位夫人顾不过来。”
妇人感激涕零,午时已过,医师们还没有吃饭,这时候因着急丈夫的病不好留他们,遂随了罗敷的意,殷勤地送他们出门下山。
罗敷婉拒道:“刚动完刀子,你还是照看你夫君吧,我们叫惠民药局的医师多送点药。”
总共不到两个时辰,车夫应该还在山下等着,她总是不安心,打算回去就和方琼说。颜美跟她跑了一趟远路,并没有帮大忙,
山林里的树木高大茂密,即使是严冬也不曾凋零树叶,水汽弥漫在山谷里,泥土湿重,踩在上面容易陷进去。罗敷费力地拔出靴子,对颜美道:
“除了败酱草之外,还有松丹?”
松丹可治背疽发作,但颜美却说这松丹仿佛有点问题,是加了料的。
“不知加了什么,反正那股味道凑近了才能闻出来,全被败酱草盖过去了,秦夫人,这其中是否有值得推敲之处?”
罗敷也就不避他,直说道:“我让你去厨房的时候,她也没紧张,再说我觉得她对她夫君是真心的,应该不是做妻子的要害丈夫。”
颜美呵呵一笑,不置可否。
她咳了声,扶着树桩慢慢侧身跨过土坡,可以看见马车掩映在灌木后,车夫果然乖乖地在原地等候,正拿旱烟逗着一只沙地上的雀儿。
罗敷看了看日头,来得及回城,她先要吃顿填饱肚子才行。她不愿花精力去理清这件离奇的事,可思绪主动回到了那日把解药交给王放的一刻。
她清楚地记得解药上的药名,今日写的虽残缺不全,剂量也未标明,但那排字足以勾起她的回忆。那次是对着药方研制解药,这次是对着症状来开药,写出来的字不谋而合,未免太巧了。
寒风掠过野梅枝头,送来一阵幽香,她的心情却再也轻松不起来。
像是有一张大网,覆压千里,从京城到原平,甚至还要更远。
她不能确定,只是想起了洛阳惠民药局燕尾巷里惨烈的一幕,医师王敬被割了脑袋,他的妻子孤零零地死在床上,提供□□的司严仍然在太医院做着他的右院判。
方琼要借太医院的人马南下,目的定然不单纯。或者说,是王放有他自己的谋划。
她在车中闭目养神,把知道的事情和方琼说就好,其他的她管不着,就像王放说的,她离他那么远,他的手伸不了那么长。
罗敷觉得这时候要是他在,她不会这么草木皆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