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翻身
黎州卫的军营虽然简陋,但比京畿霍乱时的条件好许多,至少不用睡湿漉漉的稻草。
军医一共只有六人,这个数字实在太少。按齐律,太医院会时不时分派医士到各地当值,干满三年再回京,提拔时就有优势。但三代以来这部分律令十分宽松,以至于很少有医官主动请缨,只在军中出现瘟疫大灾时被迫调离帝都。
加上徐步阳才十一个医师,罗敷一个头两个大。人少好安排事情,可打起仗来伤兵如流水,恐怕连睡觉都不能合眼。
卫所分给她的屋子很干净,明绣动作麻利,把床铺收拾好,又问了门外小兵各处的事宜,一时半会就熟了。
士兵一日两餐,晚饭申正开,罗敷便看册子看到申时。折伤簿上记录了士兵伤病的种类和次数,由于时间匆忙,写的极为潦草。她不敢懈怠,努力辨认上面的字迹,看完了军医的名单和他们治疗过的案例,发现居然还有一个人是专给马匹治病的。
她顿时觉得前路艰险。
营地里冒出了炊烟,袅袅地飘到夕阳那边,罗敷站在门口,看着士兵们井然有序地列队,去西边大屋用饭。这里还有砖墙瓦片遮风挡雨,再往北一些,三千多人幕天席地,扎着帐篷生灶火,才是真正的苦日子。
梆子咚地一响,众人鱼贯而出,不往她这里看一眼。自古女子入军营是大忌,不知上面怎么跟卫所说的,她竖着耳朵也没有听到任何抱怨。
军医们住在一起,很快汇聚到罗敷那间房里,听候指示。余守中做足了晚生的礼节,先请魏军医长入座。
罗敷换上在王府里熬药的黑裙子,忍痛把汗巾给下了,还好消退了一些,看起来不甚明显。她右手放着一摞破旧的册子,军医们见她年轻,架势却有几分,不免严肃起来。
军营里没有那么多礼数,她反而自在些,认真道:“这些册子我都仔细看完了,心里大致有数,诸位不必认为我们是从洛阳来的,就对这些军中的东西一窍不通。先生们都在黎州卫里当了十几年的差,经验远比我们丰富,之后少不得向先生们请教。”
六名军医最年轻的也有四十多岁,当下相视一眼,谨慎应是。罗敷大有疑问,却不好表露出来,只微笑道:
“如今我初来乍到,只请诸位加紧做三件事。第一件事,清点卫所中的药库,看看和册子上记载的有无出入。眼下开战在即,这些不好缺了,得分门别类地整理完,就近准备车马,以备军队能及时撤出绥陵——我自然希望能百战百胜,但我们不上前线,就要保证军队没有后顾之忧。”
军医们纷纷点头,她察言观色,心下松了松,继续道:“第二件事,需配专人去城中采买足够量的蚌壳、香油、白芨、寒水石等物,若都卖光了用冰片、四香也行。 ”
一名军医捻须奇道:“大人要用这些制什么方子?”
两名御医沉思不言,只有余守中憨憨地说:“下官不是很明白,但大人一定是未雨绸缪,明日清早下官就同几人出去买。”
弄得罗敷十分感动,每次都只有余御医帮她下台阶,她一定要给章院使去信申请提拔他。
魏军医想了一阵,慢慢道:“这似乎是几十年前用过的方子……大人竟然也知道。营中确是缺少这几味,若是大人急着用,老朽着人同王佥事说声,待会就进城。”
罗敷忙道:“马上就要敲钟了,今天先不忙,咱们虽是大夫,但现在在卫所,理应遵守军令。”
老军医不动声色地抬抬眼皮:“河鼓卫季统领和某等吩咐过,秦夫人是太医院院判,身份尊贵,金口玉言。”
罗敷默默捂住胸口,暗地里扎了卞巨一百个小人。谁让他那么说的!还有,卞巨怎么什么事都来插一脚?
她正色道:“统领跟我不怎么熟,他好意我心领了。今晚如果大家不用和士兵一样戌时就寝,便帮忙盘库吧,辕门总归是不容易出去的。至于所需药材,蚌壳炙黄研粉,用冰片、四香烧研为上,再用香油调敷;或用白芨、白蔹、丹粉、寒水石、黄柏为末涂敷,都是治疗火器灼伤的。”
另一名军医惊叫道:“小人想起来了,以前听说过,这是北地的办法!匈奴蛮子和我们大汉交战多用火器,军中的大夫就专门列出药方,让他们自行在家中调配,带在身上。秦夫人连这个都知道,果然见多识广。”
其他人皆刮目相看,罗敷僵硬地扯起嘴角,匈奴蛮子……好难听。
“季统领说秦夫人师从覃神医,覃神医可不就是匈奴人?”
又是卞巨。罗敷攥紧拳头。
余守中点头道:“正是呢,不过大人从来不提,想来不愿太多人知晓。”
……太实诚了吧?她差点举袖掩面。
刚才的军医自知失言,连忙告罪,结果又加了一句:“小人清楚就算十个匈奴人里有九个凶煞,覃神医也会是剩下的那个。”
罗敷呵呵笑了声,转言道:“你们军队里的兵是不是都挺想打到匈奴去?我在洛阳的时候就听说即使边境现在通贸易,还是会有两方的商人拿户籍吵起来。”
“那当然,匈奴占着我大汉玄英山北面铁矿,非说那是他们的,几十年来动武频繁,也就是近年才消停。”军医大拍桌子,义愤填膺,“估计那梁帝小儿快不行了,我看咱们一鼓作气打上去,杀他个片甲不留,让匈奴的男人给大汉做马夫,女人给大汉当媳妇。
罗敷仿若被刺到,忍了又忍,终于平静道:“好了,齐军怎么也得先把越藩解决掉。拜托诸位的第三件事,则是按每年三四月份防治疫病的手段,能制多少药丸、药粉就制多少,让士兵们把药带在行囊里。山路崎岖难行,与外界往来不便,雨水一来,怕军中会乱。”
魏军医称是,“大人考虑周全,目前我们并不知道接下来要在城中待多久,不过竭力而为乃是本分。”
罗敷交代完毕,军医们觉得三件事虽不难,但劳动量大,不得不抓紧去做,当下先分出两个人出去上报。
她中午补过觉,便也做个模范去盘库,后脚跟着出了屋。屋外的守卫要去通报,她拦了下来,细细一看,似乎有些面熟。
“你站着别动。”
换了黎州卫服饰的河鼓卫没想到她能认出来,尴尬地站在原地。
罗敷让老军医带着其他人先去休息,自己和余守中询问了库房所在,乘着余晖往东边去。
库房一共两间,一间小的和她的住处连着,一间大的在演武厅旁边。途经校场上一处模样怪异的沙地,余御医找人问了问,原来是上午处决了一个武官,血还留在地上,水冲不干净。
“陛下将谢指挥使砍了,这等小人在黎州卫十多年,真是奇耻大辱!”
不知王放如何煽动人心,罗敷叹了口气,那位谢指挥多半是不遂他的意,触了逆鳞。
她想起他,就像被火烧了头发似的,下意识打了个寒噤。
他亦在这大营里吗?
她顿住脚步,忽然感到四面冷风嗖嗖,无数只眼睛在暗中盯着自己。
太不安全。
太阳越沉越低,她咬咬牙,该去的还是要去,否则更让人笑话了。
王放正在东面的房里检阅文书。
河鼓卫们是看脸色的一把好手,不愿在这个时候打扰今上,都自觉地不见踪影。屋外一个侍卫悄悄和端茶送水的卞巨耳语片刻,统领犯了难,踌躇几下还是进去通报。
卞巨掀了帘子,只见案上的晚膳丝毫没动。屋子十分简陋,今上沉沉稳稳地坐着,好似在沉香殿里。
他琢磨着腹稿,结果刚准备开口就打了个喷嚏……有谁在背后骂他。
王放抬起头。
“陛下,秦夫人令人采买蚌壳、香油等物,似是很紧急。臣想着不如开个例,让军医们不必守辕门开闭的时辰,抓紧进城也好做准备。”
王放淡道:“你倒是想的周全。”
卞巨有些懵地看他继续批阅,一张脸上是半点神情也没有,不由慌了。
屋外的太阳没入山脚,天黑了下来。王放将烛火挑亮,终于开口:
“找几个人与军医同去。越藩舍不得把五万南安守军提到绥陵,接下来全是水战,对方的船只备足火器,军医应该明白如何医治伤兵。”
卞巨恍然大悟:“原来这些东西是用来对付火药伤的,秦夫人人猜到我们要在江面上御敌。”
王放一目十行地扫过书信,“缺少战船,水战无法硬碰。洛阳的十万人马已经到达原平,半月内要赶往渝州,在此之前,六千黎州卫要守住绥陵。”
他完全是在说公事,卞巨不再扯话题,肃然道:“今日初阵试探那名吴将军是水军中的魁首,先帝在时曾褒奖过他,说他本事高强,心思细密。臣以为先要鼓舞士气,让黎州卫们不生畏惧之心。”
王放这才轻勾嘴角:“不管是卞巨还是这位吴将军,先帝留下他们,不就是特意让朕一个个处置的?”
灯花发出噼啪的爆裂声,他静静地望着那丝火光,从容道:“水战最重装备,精兵强将的作用远不如陆战中那样大。船若不如人,再奋勇的士兵也赢不了;船若多而强,半吊子的水军也能轻易获胜。只有船装备差不多,数量基本相当,才需要考虑士气。黎州卫从何言之?朕本就不意浪费力气在水战上。”
“那我们需要等待朝廷的军队援助?”卞巨担忧道:“否则就要和这些人一起把水军阻在城墙下,祁宁一共还有两万四千越属兵力……我们只有六千,实在是腹背受敌。”
王放垂眸道:“左右绥陵也待不长,不如拿出库房所有火器,就在城头居高临下阻住他们前进。水上作战,再精锐的水手操作战船,被火炮一击也会倾覆,若始终不用船,他们的连环舟也无用武之地。派水军打头阵而不是陆上的卫所包围绥陵,一来为试探黎州卫的实力,二来是想看我们如何打算。”
“一切听陛下吩咐。”
卞巨忍不住还想说点什么,例如秦夫人现在正打西面来,要去隔壁的药库清点之类的,又觉得自己在作死。
“没事了就出去,这封信传给明洲。”
卞巨只好憋着话退下,室内又只剩下一个人。
王放心思早不在纸上,慢慢走到窗边。天幕变成了暗蓝色,几颗星摇摇欲坠,群山寥廓,乌云压城。
校场起了风,尘土混着砂砾盘旋而上,卫所里的士兵吃过晚饭,皆回到营房里休息。梆子敲过了,守夜的篝火也远远地燃起,四下万籁俱寂。
他仍然立在原地。
人影终于出现在视线中,黑裙糅着层斑驳的夜色。她在他的眼里停了一会儿,转了转头,没发现异常,迈开步子极快地朝药库走去。
他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