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揍
伞拿了和没拿差不多,横七竖八的枝桠挡在面前,路都走不好,别说打伞了。
罗敷索性收了雨伞,虽然带着斗笠,身上还是被淋成落汤鸡一般,又冷又湿的衣服贴在皮肤上,别提有多难受。
“快到了,前面就是。”余守中一心担忧主帐,不顾自己形容狼狈,直挺挺地向前冲,“大人当心脚下。”
下属这么干劲十足,她没道理表现出冷漠,喘息着踏在枯叶泥泞上,费力地拔出靴子。她顺着高高的树梢往上看去,闪电闹腾得正欢,月亮却还慵懒地挂着,这什么鬼天气。
眼前仍是一片漆黑,不见半个人影,树叶搭的小棚子里窸窸窣窣,应该是士兵们在里面说话。借着诡异的月光和电光,她看到一个稍大点的帐篷,青色的油布在风雨里晃动。
帐子外并没有侍卫,余守中在外头杵着不敢擅闯,罗敷看不过去,想让他直接进去却又没有理由,只好尴尬地跟着他站,心想不需要她的话她就走人了。
里头有谁说了几个字,听不清,但忠心耿耿的余御医立马冲进帐门,她不得不殿后,把头低得可以。
雨声小了,帐帘内是另一个世界。昏暗中燃着两盏油灯,幽微的光线嵌入眼眸,不安分地跳跃,她的心也跟着恍惚。
陈设比她的好不到哪里去,地上铺了层十分干净的褥子作床,矮矮的木头桌也不沾半点灰尘。褥子上斜靠一人,光裸着背,袍子褪到腰际,肌肤在橘黄的灯光里泛着淡淡的象牙光泽,像黑暗里的夜明珠。
然而他背上极为刺目地摆着几道纵横交错的伤痕,细细的印子呈现出红紫色,不大深,看起来却触目惊心。
魏军医长正端着个小碟子,拿干燥的棉花清理伤口,“陛下让大人们都免礼。”
余守中震惊过后又奇怪起来,这伤有些时日了,看来刺客没有在陛下的帐子里为非作歹……所以就是让他带点药过来,其实没多大事,他的心落回肚子里。
“多谢余大人送药过来。”魏军医抬抬眼皮,若有所思地瞟了罗敷一眼,“天气湿热,陛下这伤约莫没注意,有些炎症,不打紧。”
余守中把药瓶交给罗敷,她对老人的神情不明所以,愣愣地递过去,魏军医却拿了满手东西,腾不出空。
“秦夫人继续吧。”他放下碟子和棉花,擦拭双手,叹道:“敢问陛下这伤是怎么弄的?虽然只是损了皮肉,下雨的日子最是麻烦,还得好生将养。”
王放这才淡淡道:“猫挠的。 ”
他的侧影投在油布上,高挺的鼻梁和羽扇般的睫毛纹丝不动。
余守中瞪大眼睛百思不得其解,猫能抓成这样?而且今上也没养过这些带爪子带毛的小玩意啊。
罗敷今天状态不好,脑子也不大好使,下手没轻没重,棉花一按上去,就听见他“嘶”了一声。她赶忙撤了手,张了张嘴,终究是一言不发,手上握着棉球,背后却开始冒冷汗。
魏军医忽然道:“陛下,隔壁营地还有十来个腹痛的士兵,先前百户长来寻小人,既有院判在此,请容小人告退。”
余守中:“……”
罗敷神游太虚,回过神来时那两人跑的比兔子还快,帐子里的人数岌岌可危。
他不说话,她也异常安静,缓缓地把溢出的血水吸掉,半个棉花都湿了。雨似乎小了些,她的耳朵已听不到那些嘈杂的声音,可是心却越来越重,像坠了块乱晃的铅。水滴从头发上滑过额头,又滑过眼睑,她僵硬地为他涂抹着药粉,手指从头至尾没有挨到皮肤,等一切都弄好了才敢伸手去抹。
王放转过身,“你……”
他的话音卡在了喉咙里。
她裹着身灰不溜秋的裙子,被倾盆大雨兜头一浇,皱巴巴地贴在身上,乌黑的发也零零散散地垂落,在雪白的颈后蜿蜒。她翘起的眼睫上挂着滴晶莹的水珠,正要侧首用袖子揩掉,冷不防见他看过来,微有些不知所措。
他凝视着她,她盯着烛火,两人不动声色地对峙了半晌,他先开了口:
“有话就好好说,别哭。”
罗敷尴尬得要命,好歹从沉默中憋出一句:“没有,是刚淋的雨。”
她低头收拾药瓶和棉花,往药箱里囫囵塞了几下,站起就走。
王放怎么可能让她来去自如,当下用了三成力气将她一拉,拎小鸡似的揪着领子把她弄到褥子上,手指拂过睫毛后放在舌尖尝了尝,还真是雨滴。
他暗自松了口气,面上还是不露痕迹,“你连碰都不肯碰我,想必不介意在我背上划出的伤。我从不曾真正埋怨过你,只想问你一句,我若是把以前那些承诺都弃如敝履,你也能不介意么?”
残留的雨水在脚下蔓延开,罗敷拢起袖子,存住丝热气,“我介意。”
“我介意,有什么用?”
王放握住她的肩,脸色骤沉,“也是,你眼高于顶,不把它们当真。”
她切切地感到心口一阵钝痛,木然坐着,嘴唇失了血色。
他的手臂环上来,她微不可见地颤了一下,眸子里映出他在青油布面上前倾的身影。
“罗敷,你的眼里就这么容不得沙子,”他温热的呼吸喷在她的耳畔,从身后紧紧拥住她,“我现在告诉你,你外祖母当时已无求生之意,河鼓卫原本要事先救她出来,她却将自己反锁在屋内。当时审雨堂的刺客来了许多,每个暗卫都有自己的任务,若执意破门而入,势必影响大局。”
“亲疏有别,立场不同,这个道理你很明白。自刘太宰死后我年年去青台山祭拜,命观中女冠照看陆氏公主,封锁山下消息,做的还不够吗?你也知道她厌世多年,神志不清,并非我为自己开脱,杜撰出这些话。”
她清明的目光闪过一缕异样,破天荒没有推开他。王放察言观色,继续冷静至极地道:
“我是利用过你多次,可从那之后我绝不敢再如此行动,因为我不想让你对我心存芥蒂。罗敷,你以为我压下臣工反对、破除北朝干扰将会无比容易?”
他似嘲讽似悲哀地笑了声,“我甘愿为你做世间最艰难的事,但你是怎么对待我的?就因为我曾经的过失,你这辈子都要记恨、都无法原谅?”
“罗敷,你对我不公平。”
她浑身都在发抖,嗓子哽咽住,攥着濡湿的衣角,眼睛死死地定在帐帘上。
良久,她终于忍不住闭上眼。
王放掠过她的眉,再往下,阖紧的眼角是实实在在的水渍,冰凉的,很咸。
他松了手,在她耳边轻轻一叹:“走吧。”
罗敷跌跌撞撞地站起来,跑出了帐篷。
雨不知何时消匿了踪影,密密的云散开,月光清澈,洒照山林寥廓如雪。
她的伞还丢在门口。
渡万水,越千山,他不曾有悔,只望她转身看他一眼。
越王卞巨收到前方水军的捷报,在应酬上喝了点酒,红光满面地回到寝房休息。
等在门口的侍女跟他低语几句,他难得有心情,大步朝张夫人房中走去。初五的寿宴惊了宾客,张夫人的孩子没能保住,此后一直哭哭啼啼地在院里坐小月子。
她学了聪明,不慎掉了胎儿,便安分守己地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和阿姊妹妹们也不见面。这日找准了时机,准备在王爷高兴的时候给自己添点存在感。
“妾身睡了半日,竟忘了恭喜王爷,真真不该。”
越王哈哈笑道:“你养着身子是正紧,等你好了,府中这些事务少不得还要你操心。”
张夫人心中一喜,我见犹怜的颊上却愁云满布:“不成不成,殿下还是得寻回王妃阿姊,妾身小门小户出身,哪有她懂行。”
她不提还好,越王瞬间变了脸色,想起吴邵的书信,王妃?元氏就算被今上当成人质,也与放跑方继脱不了干系。水军急于把王妃送回来,可他恨得牙痒,一时又碍着面子不能推拒,于是没在宴会上表态。
张夫人已变着法将元氏夸了三遍,对自己的口才得意洋洋,不料越王蓦地打断她装模作样的贤惠,冷哼道:
“提她做什么?她跟了本王二十载,连夫命都不从了,能把府里打理成什么样?”
张夫人虽待在屋里,小道消息着实灵通,据闻中午吴将军派来的士兵和王爷谈起王妃,说不定是王妃找着了。她可不想让那个根基深厚的元氏回来,如今府中缺少女眷掌事,她身体虚弱,正是易被人抢了风头的时候。
越王越说越愤怒,扔下句“好好休息”便摔了门,让小厮把管事叫去书房。张夫人不知自己哪里触了逆鳞,呆呆地看他毫无留恋地离去,把手里绞着的帕子狠狠往被面上一掷,嘴上就骂起了佛祖。
管事带着几只红眼大鸽子来书房,卞巨已写好了数封简短的信,塞在每只鸟的脚上。
既攻下绥陵,就顺理成章地乘胜追击,五万水军没折多少人,正逢南方大雨,船只可以从新开辟的水路通过州县。祁宁州卫传来消息,已跟着黎州卫到达雁回山下,朝廷的十万人马还在原平境内,只要抓紧时机歼灭这一支仅有五千士兵的队伍,胜负辄立见分晓。
越王不糊涂,不认为有今上坐镇的黎州卫会很好对付,不过他的人多,光耗也耗得起。至于许诺给吴邵的三万援兵,再等等不急———他一向对水军有信心,虽然自己接触这块不多,但自从他爷爷那辈开始,每年赋税花在造船和练兵上的就占不少。
他除了给吴邵下达追踪和配合州卫的命令,没有半个字回复关于接王妃回来的建议。行军不得带女子,吴邵是个明白人,上峰不吩咐就能猜出几分意思,定是把元氏寄放在沿路。他对背叛了自己的发妻失望透顶,眼不见心不烦,水军在都司衙门见到王妃的人,就说明她对朝廷已经没用了,吐露出去的秘密收不回来。
元氏回府,不如自生自灭。
她若有自知之明,就不会腆着脸求吴邵把她送到楚州,留条命在,已算他待她不薄。
越王这般想着,二十多年的夫妻情谊弹指间化为飞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