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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语出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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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都给你看了。”封如故大叹,“如此良辰美景,不如共浴。”

如一扭头便走。

把所有人都赶走,封如故捡了一小截松枝,重新坐回白雾缭绕的汤池中,敞怀而卧,长腿在及膝深的泉水中随意一叠,仰头观月。

过了小半晌,戌时到了。

热泉从整点自行开启的池底闸口泄出,东侧注入腾腾热泉的金蟾口闭合,西侧的银蟾口微微启张,开始注入冷泉。

封如故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切。

纵观文始山上下,大小十来个泉眼,数别馆这里设计得最为精巧舒适,一个时辰注热泉,一个时辰注冷泉,交替轮换,且松荫浓郁,夏季时分,恰是纳凉的好去处。

封如故用松枝在岸边白石上来回打着拍子,似乎是在与谁合歌。

不多时,他的眼睛又闭了起来,露出渴睡之状。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师父。”是桑落久的声音,“温泉莫要泡久了。容易头晕。”

封如故唔了一声,舒展开手臂:“扶我起来吧。”

来人去摸封如故手臂,却不防被一把扯了前襟,一头栽入了散着硫磺味的池子里。

说是“一头”,其实并不准确。

因为来“人”无头。

一具无头女尸面朝下泡在水中,皮肤却如死时一般,饱满如新。

一条人影急向屏风后掠去,然而逃了两步,就不得不刹住了脚步。

“众生相”悄无声息地横指在他颈间。

这木剑看似无锋,但稍有点见识的人都听说过,此物大巧不工,乃是一棵百年乌木所出,该乌木生在佛骨舍利塔前,有佛力相赞,可斩世间一切鬼邪。

如一手握剑柄,目光冷淡,也不知在屏风后等了多久。

那人不愿就这样踏上绝路,假意举手认输,趁手抬起时扬起一道怪风,打中剑身,拨身欲逃。

孰料,刚转过身去,便有一道蘸了水的松枝劈头盖脸地打在他的脸上。

这一记多刺的大耳刮子,扇得来人眼睛剧痛,惨叫一声,一脑袋撞在了石屏风上。

他捂着半边火辣辣的脸,自知自己求生无门,仓皇回过头去,又吃了结结实实的一吓——

那丛松枝,横在他眼前,已被“众生相”的剑势削断了一半,竟是救了他一命。

……若无松枝阻拦,他的脑袋会被木剑当场削断。

其实,一丛松枝如何能拦得住如一。

但他至少知道,封如故有意留他一条性命。

因此,他及时收了剑势,背剑于身后,无声诵了声佛号:“贫僧不知,云中君竟会有如此菩萨心肠。”

“他又不是真要杀我。若真想杀我,他不会叫一具无头尸首来扑我,自己却只知道撒腿跑路。”

说着,封如故又转向了那两股战战的人。

“亏你瞧得出,落久是最服帖的,知道仿着落久的声音和样貌接近我。”封如故拿被劈砍得折了一半、还沾着冷泉露水的松枝拍拍那人的脸,“快着点儿啊,自己解了面上的‘易容咒’。我徒儿落久好端端一副白玉相貌,被你用得这般猥琐,真是糟蹋。”

来人不敢再逃,颤抖着解了身上咒术,竟是个至多十一二岁的小孩儿,身着文始山弟子服饰,平平淡淡的一张脸,看起来没什么特别。

封如故对这孩子的相貌露出了一丝奇色,看向如一,开口的却还是混账话。

“你一直没走啊。”封如故慨叹,“果真是想偷看本君洗澡。”

若是方才,如一还会解释一二,说他上次前来,便是察觉正殿空了,而有人潜入别馆。他轰走了那群冒失的小弟子后,便恪守了与常伯宁的约定,在此守候,以防有人要伤封如故。

但封如故这么一说,他便再无开口解释的打算。

确定眼前的小孩子战意全无,如一收起剑来,把剑押在身侧,挪了目光,放在了封如故身上。

他这回是从汤池里直接出来的,来不及换上干爽衣物,身上的浴衣被温泉水尽数打湿。

他身上的浴衣是鲛绡所制,乃衣料中最最上等之物,一尺三金,足见常伯宁对封如故有多么疼宠。

少年往事,突地袭上如一心头。

他第一次去绸缎庄,便是常伯宁领他去的。

那时,他并不认得布料好坏,常伯宁便一样样带他认过去,这个是宋锦,这个是缂丝,那个是漳缎……

他们转来转去,只看不买,惹得伙计不耐,拿掸子来赶他们。

常伯宁问他:“喜欢哪一种?”

彼时,如一不识好坏,随手指了样挂在正当中的缎面。

在伙计露出轻蔑的神情时,常伯宁打开荷包,丢了两块金上案:“劳驾,为我家小红尘裁衣,做一身夏衫。”

那人笑起来牙齿雪白,眼睛明亮,看人的眼光似专情,又似多情。

不知他望着封如故时,是否也是一样的神情?

……

别馆虽是三进三出,但着实不算大。

温泉的骚动,很快将罗浮春、桑落久、海净三个小弟子引了来。

眼见屏风下站着一个哆哆嗦嗦的文始门小弟子,罗浮春吃了一惊。

再转头看向专心拧头发的封如故,罗浮春吃惊更甚。

他浴衣尽皆湿透,滴滴答答地往下落着水。

薄衫贴肉,方才隔了一层白雾、怎么也看不清的纹身,此时倒是分毫毕现。

——封如故纹了半身莲花在身上。

从大腿、腰·臀而起,纹身沿挺拔脊柱和劲瘦腰线盘旋而上,直到左胸前。

但他纹绣的却不是盛放的莲花,而是含苞待放的清荷。

清水、青页、白石、绿蕊。

满塘活灵活现的晚春风荷,叫人总不免疑心,这纹身会随风而动。

……但缘何如此逼真呢?

那枝蔓处处浮凸,栩栩如生,应该不是一句“妙笔丹青”所能解释的吧。

“师兄亲手为我绘的。”注意到众人视线,封如故厚颜笑道,“手可巧?”

桑落久忙移开眼睛,解了衣服,披在封如故身上。

一旁的如一眸色深暗了一瞬,抓握在剑柄上的手指发力收紧。

……佛家戒嗔,嫉妒之心更是业障。

察觉自己心思浮乱,如一默诵了一段《大庄严论经》,念到“毕竟必别离,以是因缘故”时,心念又是一动,只是面上不显罢了。

被众人围住,本欲抽身而退的小孩儿红了一双眼,瑟瑟抖动。

罗浮春喝问:“你是哪一堂的弟子?为何深夜闯入别馆?”

小孩儿吓得说不出话,只是拼命摇头,泫然欲泣,一副死期将近的表情。

一旁,封如故伸了个懒腰:“等了你这许久,再不出来,我都要泡烂了。”

此言一出,四下皆惊。

就连如一也多看了他一眼。

桑落久诧道:“师父,您说要留宿在此,是为了……”

“文三小姐的死,显然是冲着我来的,不过是要逼我下山罢了。”封如故靠在屏风边,懒散道,“用唐刀的杀人者既然有能力在文始山来去自如,这里又是他的最后一站,我留在这里,说不准能见他一面呢。”

罗浮春骇然之余,渐渐明白过来,一把捉住那小道士前襟:“是你杀了你家三小姐?”

话音未落,他便被封如故一掌拍上了后脑勺。

“呆子。”封如故道,“你在这里胡乱揣测,不如进去捞了尸体看一看。”

“……尸体?”

封如故再次语出惊人:“文三小姐香躯便在里头,仔细照看着,万勿唐突了。”

罗浮春急急转入屏风内侧。

只见月光之下,真有一具无头女尸,面朝下倒在冷泉之中,腔子里的血都流干了,前襟上绽着大片大片血迹。

女尸身上穿的是浴衣,盘扣精细,上头描着银凤。

这绝不会是外出的装扮。

但捏一捏女尸肢体,罗浮春吃了一惊。

那身体虽是冷的,但柔软异常,像方死之人的躯体。

罗浮春霍然起身,快步行至石屏外,不由分说,一把执住少年手腕,稍一测他灵脉,便怒气升腾:“你是魔道?!”

话音未落,他就听封如故在旁笑话他道:“你是炮仗?”

罗浮春被拆了台,气急交加:“师父!那文家三小姐被炼成醒尸了!”

“喊什么。”封如故瞥他,“不能视,不能言,不能持握凶器,只会伸手扑人——魔道中人若是炼出这等醒尸,妄想用来伤人,那就别修道了,回家种红薯吧。”

所谓醒尸,乃是死尸所化,尸体能言能行,一如生前,只是善恶颠倒、冷暖不识、黑白不辨。

文三小姐所化的醒尸粗劣至极,轻轻一拽便倒,则是尸主修为低劣、穷尽全力也只能供她行动片刻所致。

如一淡道:“现如今的问题该是,为什么一个魔道,会穿着文始山弟子的衣裳,操纵文三小姐的无头尸,找到这里来。”

穿着修士衣裳的小魔道牙关打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看上去倒有几分可怜,看得海净心生了几分恻隐,忙暗道了几声阿弥陀佛。

此时,封如故突然道:“你是来给我送这具尸体的,可对?”

小魔道抬起头来,双目里噙着的泪也随着他身体的轻晃摇摇欲坠。

“我本来是等凶手,没想到等来了你。你送来尸身,却掉头就跑。……有意思。”

封如故蹲下身来,直视于他,发上残水顺着眼睫和下巴滑落,他也懒得擦,只是微微歪头,盯视着他。

“你是下级弟子。”封如故拉过他的修士服查看,又低头嗅了嗅,“能熟门熟路地溜进来,身上还有硫磺味。你是平日里负责洒扫这处别馆的。但今日,你却不在,来伺候的弟子粗手笨脚,对这里并不熟悉。”

常人看不出来那引他们入别馆的弟子有何不妥,但封如故不同。

他最是懂得享受,三言两语,便知道那是个新手,因为他连摆放浮觞的位置也不很清楚。

罗浮春猜测:“莫不是文三小姐来此沐汤时,被他趁机——”

封如故看他一眼:“文三小姐再不济,也有炼气三期的修为,他以他这点粗陋的旁门左道,哪怕是偷袭,也不可能一刀断首。”

罗浮春不由想起,文三小姐的尸身上,浴衣齐整,连粒扣子都没掉,除了颈上的致命创口,确实毫无伤痕,再看看眼前的小魔修,也起了疑窦。

封如故望着小魔修,目光与语气一道放柔,低音仿若耳语:“……你看到了什么?你把尸身送来,是想让我知道什么?你不在‘遗世’里好好呆着,为什么出现在此?”

封如故从如一剑下救他一命,处处回护他,又这般轻声细语,小魔修终于有了勇气,张开嘴巴,期期艾艾道:“……大,大公子。”

一众人瞧着他,等待着他的下文。

可谁也没想到,那下文是如此惊世骇俗——

“大公子文忱,在别馆温泉中将三小姐的人头斩下,是我亲眼所见……”小魔修拜倒在地,砰砰砰连叩三个响头,“请云中君,捉拿大公子,救我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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