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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憧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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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薛府的家宴上,冯驾当场作出的,每年凉州屯兵所需的战马补给,都从薛恒手上收五万匹的承诺很快便兑现了。

当身着戎服的军需官扣响薛府的大门,送来马匹供给的契书时,薛恒诚惶诚恐叩谢再三。

在每个藩镇,节度使都集军、政、经大权于一身,节度使有权力任免藩镇的官吏,也有权决定自己藩镇军备力量的培育及补给方案。选择自己专属的某一,或某多个“军需供应商”,对节度使来说,实在是小事一桩。

但是对凉州所有的商贾来说,冯驾这一小小的选择,则决定了他们大多数人的家族命运。原来的节度使换人了,意味着凉州商贾圈原本的平衡态势被全然打破,河西所有的商贾巨头重又回到了同一起跑线上。如无意外,冯驾的初始选择则基本决定了在冯驾任节度使期间,凉州经济蛋糕的分配模式。

不过短短数日,薛恒便先下一城,可不知要羡煞多少人也!

于是,表达诚意“未能到位”的薛恒没有放弃自己的“初心”。数日后,薛恒亲自带着一份礼单,在薛府管家薛平的陪同下来到了节度使府。

在冯驾询问的目光中,薛恒满面红光地递上了自己的礼单:薛家以家族的名义为藩镇驻军献上五万担粮草,与五万匹布帛。

冯驾微笑颔首,心中惬意,抬手招来小卒将这礼单好好收下。

薛恒笑得愈发灿烂,这其实不是主要的,他毕恭毕敬地立在冯驾的面前,小心翼翼地问:

“小民听闻节帅乃孤身赴凉州任职,身边也没个知冷暖的,甚是孤寂。小民有女唤可菁,年方十六,样貌也算过得眼,今日斗胆,愿将我这长女献与节帅,替节帅执帚侍奉。”

冯驾听言,哈哈大笑,忙起身相却:

“薛老爷太过客气,本官收下这粮草与布帛已是厚颜了,怎敢再抢你女儿?再说了,康王世子下月便要来凉州。本官初来乍到,本就事多,待世子爷再来,只怕是要忙到翻天,怎会孤寂。无碍,无碍,哈哈哈哈!”

冯驾推脱得干脆,薛恒心中失望。他早打听过了,这冯驾的正妻薨逝后,尚未再添妻妾,虽说他是元帝的左膀右臂,亲事对他来说与那朝中的需要干系更大。但纳妾室总是自由的,若是菁儿真的被冯驾纳作妾室,岂不是远远强过嫁与那录事参军、司马、长史吗!

薛恒愈发懊恼那日未能将可菁带到冯驾面前来过眼,可菁虽不及可蕊娇媚,但在凉州也是远近闻名的美人了。千错万错,都是老天的错,偏偏自己那时离开了,竟由得那丫头随意使唤了一个婢女来打发自己。

如今再后悔也没了后悔药吃,薛恒坚持不过冯驾,也只能就此作罢,心想着,待康王世子爷来到凉州后,自己再与那世子爷交好,定能将他冯驾与咱薛家牢牢地拴在一起的。

……

冯驾身着中衣独自一人斜靠床头,望着墙角发呆。

再一次离开京城独自公干,冯驾已是习以为常了。他生性冷淡,娶荣月郡主之前便一个人待惯了,娶妻后又连年征战,夫妻二人聚少离多,也甚少离愁,直到荣月郡主难产薨逝,他才突然心生了些悲凉。

荣月郡主曾经是那么的没有存在感,她嫁与自己多年,除了得了个冯驾的孩子,还在生孩子时丢了命,似乎什么也没有得到过。

墙角摆着高大的朝服架,上面挂着自己的外袍——

那件没有虎豹,没有织锦的素色细棉青袍。

眼前浮现出那张艳若桃李的脸。

“你是节度使大人带来的人么?”

冯驾忍不住掩面轻笑,自己被人误会是护卫或小厮,倒是头一遭。不过这姑娘家中是做生意的,看人先看衣着,倒是情有可原。

他盯着那件青袍开始仔细端详,难道这件衣裳就那么入不得人眼么?

看了半天,果然发现这件袍服的边角已然磨损不少,胸膛及下摆部分也开始有些脱色。

冯驾揉揉额头:如果被柳玥君看见,这件袍衫只怕是非得扔了不可……

大名鼎鼎的荣国夫人柳玥君,是元帝胞兄,康王爷的儿媳,也是冯驾的先夫人荣月郡主的嫂嫂。荣国夫人柳玥君的儿子李霁侠,作为康王爷一支的独苗,他便是冯驾口中的康王世子。

李霁侠是元帝正儿八经的侄儿,也是冯驾的姑侄,他身上流的是最高贵的皇族的血,却是由冯驾一手养大的。

只是这皇帝的侄儿,怎么却得由冯驾来养,却是有些原因了。

都说皇帝的权力至高无上,可是皇帝的权力也是靠一个个得力的权臣支持和巩固的。对元帝来说,冯驾便是这样权臣。

以元帝的实力,他并不足以获得他的帝位,他有实力更为强劲的兄长梁王距离皇位比他更为贴近。

康王爷一直是元帝需要力保的一支,他是元帝用以掣肘梁王的重要力量。可是康王在驻守安东府时,辽人作乱,康王李涣当仁不让披挂帅兵迎敌。无奈辽人善战,不及半月便席卷整个安东都护府,全靠朝廷后来派出冯驾的三十万大军增援,才终于平定了安东之乱。

战火纷飞中,辽人攻入了安东府,康王府损失惨重。遍体鳞伤的康王府一夜之间血脉尽断,还是冯驾浴血杀出一条血路,好容易在康王府一方残破不堪的地窖中救出了紧抱小世子李霁侠的柳玥君。

彼时冯驾北上保安东,他的发妻,康王的幺女容月郡主正值生产。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容月难产,在元帝眼皮子底下奋力挣扎两天两夜后,母子双亡。

康王爷李涣一夜之间失了儿子,再失女儿,巨大的哀痛加上剑伤沉重终于一病不起,被元帝接回京城照顾,这一躺便是十数年。诺大一康王府如今便只剩了小世子李霁侠,与他的母亲柳玥君。

元帝哀痛不已,康王不仅是他同母的兄长,亦是他的左膀右臂。为了康王一支最后的血脉,也为了他自己,在元帝郑重的安排下,冯驾接手了康王爷遗留下来的这最珍贵的一丝血脉。

这其实也是元帝最无奈的法子,女婿是半子,冯驾也算曾经是康王一支的人。康王倒了,元帝少了一条胳膊,他需要将冯驾这种权臣紧紧锁在他身边:

彼时他才即位,北边辽人打,南边有兄长梁王盘踞最富裕的江南三道,开始蠢蠢欲动。荣月薨逝,与冯驾失了姻亲的联系,便用亲情来缠住他,效果也是一样。

只是李姓是皇姓,冯驾可以三叩九拜跪地祈求自己入赘皇家,元帝却不敢让李霁侠真的改姓随了冯驾姓冯。

于是冯驾被元帝在他姑父的身份之外,又赐予了“仲父”的称号,为了彰显此事的重要性,元帝为此还举行了非常正式的类似民间拜义父的仪式。

就这样,康王一派总算走出了阴霾,冯驾,也终于多了一个姓李的小尾巴。

虽说政治因素向来都是皇帝调整皇室关系构成的最重要因素,但冯驾不在乎。他没有尽到女婿应尽的责任,欠康王太多,替康王照顾孙子是他的责任。

尽管李霁侠是别人家的儿子,但头顶着姑父兼“仲父”的称号,再加上冯驾胸怀对荣月郡主浓浓的歉意,连带对李霁侠也另眼相看了。冯驾真的将孤立无依的李霁侠随时随地带在身边,给他无微不至的关怀。普通人家对儿子付出了多少爱,冯驾对李霁侠的投入,丝毫不比亲生的父亲少。

康王世子李霁侠,去年刚及束发,是时候跟着冯驾学习处事议政了。按照元帝的想法,作为十道节度使之一的凉州节度使,必定是应当分给他的胞兄康王一派子弟掌控的。

李霁侠年幼,冯驾的忠心世人皆知,此次选择凉州节度使的人选时,元帝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冯驾。不光是为了自己的江山稳固,为了日后李霁侠的发展着想,将凉州节度使这一重要职位恩赐与冯驾,也是理所应当的。

冯驾从未在凉州任过职,如今任此凉州节度使便手握重兵,毫无疑问当举家搬迁来凉州。冯驾的双亲去世得早,虽说冯驾光棍一个,并无旁的妻妾,但此次毕竟是搬家,各类辎重、人员都极其庞杂。加之皇帝催得急,冯驾自己便先行赴凉州上任,而康王世子李霁侠将于一月后赶赴凉州。

……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

“三月上巳,秉兰草,拂不祥”,每年上巳节,上至天子,下至普通百姓,人们都会在这吉祥的日子里穿上新制的春装,邀约而出,到江河之滨嬉戏沐浴,至深山幽谷采摘兰草。佩戴发间或身上,周身异香,取除去整个冬天所积存的污秽尘垢之意。而在凉州,城外的凉州河,则是人们最爱的去处,卯时刚过,这凉水河畔早已人声鼎沸,笑语喧天。

垂发少女们身披彩帛,手提竹篮,采摘漫山遍野的各色兰草、三色堇、春鹃与樱草。绾发插笄的妇人们三五成群,漫步于杨柳堤岸,她们拿出自己织就的五彩绮罗悬挂于树梢枝干,再贴上吉祥的剪纸,祈福的络子。春意融融的蜿蜒河畔,犹如从天而降无数的七彩云朵,一派红飞翠舞,喜气洋洋。

也只有在这样特殊的节日里,深闺里的少女们才可以真正抛弃那禁锢自己多时的男女大妨,走出深闺重院,丢开帷帽,行走于山野花间,向心爱的情郎吐露芳心。

薛家姑娘们也参与到了凉水河畔姑娘们采摘兰草的行列,姑娘们玩得开心,满面春风。薛可蕊将薛可菁的鬓角插得花团锦簇,自己则用柳枝,搭配兰草做了一只草环戴在头上。大房的薛可兰盯着薛可蕊与薛可菁瞧了大半天,冲薛可蕊打趣:

“咱们薛府的明珠怎地突然转性,今日可是要做绿叶了?”

薛可蕊立在薛可菁身旁笑得没心没肺:“阿姊才是转性了,瞧!”

她一把扯起薛可菁的裙摆,“今日,把她的十二破花间裙都穿上了身,要说她不是凉水河畔成精的花魁,谁是?”

薛可菁的这条花间裙尤为靡丽奢华,用十二条异色锦帛相拼缝。拼缝处有金丝线勾道,缝缀珠玉做成的小片花钿,裙摆上亦有以金线绣出的华丽缠枝花做装饰。

薛可菁羞红了脸,口中嗔笑着一把拍掉薛可蕊的手,探手就要去拧薛可蕊的脸,“小妮子怎地学那登徒子模样,扯人家衣裙,没羞!”

莺歌燕语中,娇俏的少女们扭作了一团……

十二破花间裙可不是今日便得穿的么?薛可菁满面羞涩,心中的鼓槌却是敲得震天。她不想姐妹们揪住这靡媚的衣裙问个不停,她缠住了薛可蕊闹,眼角的余光却从未离开过杨柳堤外的那条官道。

听替薛平赶马的罗五说,今日薛二老爷薛恒也要来这凉州城外,只因冯驾要来——康王世子李霁侠,今日抵达凉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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