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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零三章 春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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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驾需要康王的腰牌, 不然他连余杭的地界都出不去。

他没办法搞到过所, 元帝还没有想到过要给逃难的这帮人分发什么过所,大家都是来逃难的, 如果有人需要过所,那一定是奸细!

所以冯驾没有办法了,他想到了康王爷的腰牌。皇家男人的腰牌都是一块和田的籽玉牌, 玉牌上面雕龙画凤的, 当中都是一个字:“李”。

王爷的腰牌有大用处,可以当过所,还能直接调兵。虽然不一定真有兵可以给你调,但是这腰牌原定的功效就是这么巨大的。

柳玥君替冯驾拿到了康王爷的腰牌,今晚冯驾便是要去取这腰牌。

冯驾是在柳玥君的卧房里面见她的,数万人猛然涌进余杭,余杭知府好容易寻出来一处做了元帝的行宫。但很明显住处依然是很紧张的, 能做到一个贵人一间屋, 余杭知府已经尽力了。

“驾深夜打扰荣国夫人,实在冒昧……”

冯驾规规矩矩地冲半躺在雕花牙床上的柳玥君施礼。

“冯大人一个人?”柳玥君不错眼地盯着冯驾背上那只明显容量惊人的大包袱, 一脸错愕。

“是的, 驾会尽量沿着官道走, 我的副将魏从景如果还活着,他会跟着我们寻来余杭, 这样我就又有随从了。”冯驾说得平静, 他这是抗旨出逃, 逃的还是北方, 谁敢跟他一起走?自然只能他一个人才对。

“……”

柳玥君一脸哀戚之色,她自牙床头直起了身,手里捏着一块用花布包裹的小物件。

“大人,玥君已经没有了儿子,不想再失去你……”柳玥君抬头望向冯驾,一脸郑重。

冯驾却并不说话,他自光影之外走过来,直通通自柳玥君手上拿过这块花布,拿手捏了捏,觉得没错后,万分珍重地揣进怀里。

拿到腰牌的冯驾对柳玥君低低地说了一句:“辛苦荣国夫人了。”

便果断转身就要出门。

柳玥君红了眼眶,她紧赶两步冲冯驾低呼:“大人!你一定要回来啊!”

冯驾止步在了半开的木门口,他并没有回头,站在光影之外,只手把着门边,留给柳玥君一个暗沉沉的背影。

“我走了,你保重。”柳玥君等不来冯驾的回头,她似乎听见冯驾这样对她低低说了一句话后,便急匆匆地没入了黑暗。

冯驾没有对玥君多说什么,这段日子以来他的心里都一直如火煎。柳玥君只关心李霁侠,却不知冯驾较她更要痛苦数倍,他担心冯予,担心李霁侠,更思念薛可蕊。

冯驾一袭墨黑的劲装,背负着殷氏给他准备的干粮袋,怀揣着柳玥君为他偷来的康王腰牌,干净利落地翻身跃上同样墨黑的大宛战马,钢鞭一抖,踏着一路的星光,策马疾驰向北——

玥君,我不会回来了,如果他们都死了,我会留在那关外,找回属于我自己的辉煌。

……

清明清风至,阳春正三月。在这花木新生的伊始,大唐控制逾数百年的河西,却再也迎不来属于它的春风。河西藩镇沦陷,只是凉州并它周边的三座城池却保留了下来。冯予以珙门关为据,将凉州并周边三座关隘又给夺了回来。

冯予不愧是冯驾一手带出来的战将,他以一己之力率领为数不多的藩镇将士夺回了早被契丹人攻下的凉州城,又搜罗旧部,重整旗鼓,一鼓作气与契丹人拉锯数月后,据守住了三座城池。

契丹人很意外,他们一直打到了玉门,却在自己的腹地深处,被冯予撕开了一个口子。

不过契丹王并不把凉州这个口子放在心上,就算这里有一个看似顽强的口子,这也只是大唐帝国垂死的挣扎了吧!

契丹王意兴盎然地唤来他的辅臣相问:冯予,究竟是什么来头哇?

辅臣以为自己的王要准备发怒了,战战兢兢地回答:启禀高贵的可汗,冯予是那冯驾的侄子,如今任凉州节度使副使的……

契丹王愈发笑眯眯,盯着眼前一幅卷轴,举起来冲辅臣示意:可是画上这个美少年?

画中人手持宝剑,长身玉立如劲松,眉同翠羽,目若朗星。

辅臣匆匆拿眼一瞟,忙不迭点头:没错,没错,就是这小子……

契丹王仰面哈哈大笑:有意思,有意思!

辅臣被自己的王笑得心尖发毛:高贵的可汗,赤拔王子说了,下月,下月待他打完萨珊波斯那个老不死的,他便从乌珠河回来收拾冯予这臭小子。

契丹王不说话,只捻着胡子盯着画轴兀自笑。

冯予,怎会是他的威胁?他是猫,冯予是鼠,有时候猫与鼠玩耍玩耍也甚是美妙。

更何况……

能与如此美少年较量,他迪烈,求之不得。

……

尽管熙风渐暖,凉州城依然阴霾重重。虽然山河依旧,可昔日繁华的五郡咽喉之地却只剩下残破的城楼与破败的街道。暖风吹绿了遍地乱草,却吹不开凉州人脸上的笑靥,苍苍林木掩住了屯卫将士们孤独的坟茔,却掩不住凉州百姓心底早已横流的血和泪。

冯予独自一人立在的斑驳的扇亭内,望着眼前水波粼粼的荷塘,夏天还没到,荷塘里只剩枯枝败叶,看上去倒为这原本应当春意盎然的荷塘平添一抹苍凉与悲怆。

“堂少爷。”身后传来女子轻柔的呼唤。

冯予转身,徐徐清风中,女子的笑靥似那田野中喷香吐艳的桃花,娇美可人。

“弟妹……”冯予踯躅。

“堂少爷寻可蕊有何事?”薛可蕊对着冯予轻轻盈盈施了一个礼。

冯予颔首,正色道:“嗯……弟妹……”

“嗯?”

冯予皱眉,揣摩了好久的用词,终于果断地憋出了一句话:

“弟妹,予找到世子爷了。”

“哦,可算找到了,他在哪儿?”

“……在客房。”

“客房?”薛可蕊惊愕。

冯予一脸难色,“弟……弟妹,世子爷他们与那契丹人都混在了一处,今天兄弟们也是去碧峰山脚打野鹿才偶然发现了刻着世子爷名讳的箭矢。一路寻去,才在一处山涧里发现了世子爷。”

冯予低下了头,“弟妹,你也知道,世子爷去北大门堵截契丹兵也是上月的事了……过了这么久,又泡在那么潮湿的沼泽地,要不是他身上那柄带着猫眼石的宝剑,兄弟们都已经认不出他来了……”

冯予的声音越来越低,低到几乎不可闻,“状叔去了客房,他说世子爷从小就可怜,生于战乱,走,也走在战乱。他要亲手替世子爷最后擦擦身,帮他穿件最好看的衣裳……”

冯予说不出话了,他低着头,十指抓紧自己襴袍的边,青筋根根分明。

“弟妹,你就别去看他了……待今晚灵堂搭起,你多陪他几日……”冯予的声音低如蚊蚋。

“……”

薛可蕊闭上了眼,眼前出现的是李霁侠那张清冷的脸,和他落寞的笑——

娘子太美,为夫怎么看都不够……

虽然曾经对他有过那么多的不满与怨怼,可是当她真正听到冯予说他再也回不来时,心口的钝痛依然如此深沉,让薛可蕊无法直起腰来。

她抬手捂上自己的脸,屈身蹲到了地上。她已经许久没有让他睡过她的床了,连手也没有让他摸过,她与他就像完全无关的两个人,她不想见他,他也极力躲着她。

她知道他是孤独的,他这一辈子都深陷在他孤独的牢笼里无法解脱。他曾经试图抓紧过她的手,可是她也无力,她拖不动他……

“侠……”

掌心低下传来薛可蕊悲怆却无力的呼唤,冯予俯下了身,他抓紧她的手腕,看见自她指缝间流出来满手的晶莹。

“弟妹……节哀……铁门关和尧关的兄弟们说,关外的契丹人退了,据说是西边的萨珊波斯又闹事了,契丹人分了神。这段时间咱们就抓紧时间把世子爷的后事办了,时间不够,怕是给不了霁侠太多,只能万事从简。谁知道那契丹人什么时候解决了萨珊波斯,便又该回来收拾我们了。”

薛可蕊无声地流泪,为李霁侠,也为冯予,更为这背负着千百年希望的凉州。

薛可蕊知道,这历经沧桑的凉州,就像被大水围困的最后一处高地,如今的他们没有一个人能保证,今天脚下的这块高地能不能坚持到明天太阳升起——

试想,茫茫大海中,孤零零的一座小岛,它又能坚持得了多久呢?

……

李霁侠的灵堂就布置在冯府二门外的厅堂里。李霁侠的丧礼没有吹奏,没有法事,更谈不上皇家仪仗。凉州城做白事的人都跑光了,就算没跑的,也忙不过来了。城里天天都有数不完的丧事,大家已经麻木,就算请托人来帮着吹个唢呐,人家也没心情来奉陪。

李霁侠好歹也是汉人的世子爷,凉州局势恶化前,李霁侠关闭了城关,管理过所也管得紧。许多能力不够,或思想准备没到位的汉人贵族反倒没走成,所以稀稀拉拉也能有几个汉人曾经的贵族,前来冯府给李霁侠点支香。

薛家满门都没走成,因为李霁侠是凉州的长官,以身作则,薛家也不能走。这次凉州城破了两日,薛家损伤巨大。但好在冯予又打了回来,一大家子人,人都没事,这就是最大的幸运。

薛可蕊新寡,薛恒和王氏来冯府陪了女儿几天。薛可蕊恹恹的,吃什么吐什么,王氏以为薛可蕊怀孕了,又不敢问她,好容易找了个稳婆来看,人稳婆摊手冲王氏摇摇头,表示还是找大夫吧。

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寻到个大夫,老大夫摸摸薛可蕊的脉,提笔开了一剂解表散寒的方子让薛可蕊吃。

王氏莫名有些失望,拿着方子发了好半天的呆。薛可蕊看在眼里,悲在心里,她兀自冷笑:怨侣这个词,便是为她薛可蕊和李霁侠准备的吧……

都说暴风雨前的黑暗总是特别难熬,这一天傍晚,照旧晚霞漫天。尧关外却惊现大量契丹军队,他们自东向西而来,扬起漫天尘土。守关的唐纪震惊了,探马得来的消息分明是契丹人撤退了,集中兵力都去攻打西边的萨珊波斯了,这里陡然出现的自东边跑来的契丹军队,却是怎么个情况?

接下来更让唐纪震惊的是,这些契丹军队来了,经过尧关,却只巴巴地望了望城墙上高悬的帅旗,又沿着尧关的城墙根儿继续向西奔去!

唐纪坐立不安,以为这帮契丹人又要怎么了,他们把凉州并三僚城围了个水泄不通,要打要杀拜托来个痛快,这样冲来又冲去,干吓人却不动手,又是几个意思?

很快唐纪的疑惑便得以解开,有探马屁滚尿流奔进大营来报:

苍天有眼啊!苍天有眼啊!大唐派人来救咱们凉州了!大唐来人了!大唐终于来人了!

三军将士们无不扔下枪戟,俯首向东叩拜不止,他们喜极而泣,抱头痛哭。

自苍茫戈壁与靡糜天空的交接处,隐隐约约传来群马健蹄叩地的轰隆声,漫天的黄沙里,探出了金灿灿的帅旗——

一面硕大的“冯”字帅旗如天神般陡然降临尧关。

冯驾,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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