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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四章 婶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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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婶婶唤小侄, 可是有什么吩咐?”冯予问得一本正经, 看得黑暗中的赤翎军又往后退了两步……

第一次被冯予唤做长辈,薛可蕊也觉有些难以适应, 她定了定神,清清嗓子开了口:

“堂少爷,咱们这是要去哪儿?”

“回婶婶的话, 咱们这是去往朔方的路上。”

“我说的是最终要去哪里。”

冯予踯躅片刻, 依然如实告诉了她。

“余杭。”

薛可蕊面无表情,“那么你二叔呢?”

冯予低眉垂眼,“他在凉州。”

薛可蕊扬起脸,幽幽地笑:“你这是将你二叔直接丢咯?”

却只换来冯予一阵沉默。

“他跋山涉水,劈荆斩棘回来救你,只为今日你心安理得地抛下他离开,换他代替你去死?”

薛可蕊的声音古井无波, 内里包含的嘲讽与耻笑却刺得冯予如有万蚁噬心。

“堂少爷正当弱冠之年, 冯大人也只及而立。堂少爷尚未娶妻,冯大人也……”

“婶婶!”冯予猛然冲薛可蕊跪下, 扬声打断了她的话。

“婶婶误解小侄了……”

冯予趴在地上, 薛可蕊看不见他的脸, 却能听出他声音里的滞涩。心中有愉悦暗生,冯予越是如此难过, 她薛可蕊的赢面就越大。

薛可蕊实在太了解冯予了, 他长年伴随冯驾左右, 比起李霁侠, 冯予反倒更像冯驾的性子。贪生怕死,寡廉鲜耻那不是冯予能容忍的。

她知道,藩镇副使不战而逃,是冯予的痛处,于是她便揪住冯予的痛处狠狠刺激他。

果然,冯予有些失态了,他说出那头一句话后,喉间梗阻了好一阵才勉强说出了后面的话。

“只是……只是军令难违……”

薛可蕊才不管什么军令不军令的,她只管冯予屈服不屈服。可是这一次冯予或许受到过冯驾的强力恐吓,薛可蕊分明看见冯予的手已经开始止不住地轻轻颤抖,他依然恭恭谨谨又不容人拒绝地将薛可蕊重新塞回了马车。

车队继续前行,薛可蕊无奈,她不再坚持,从这里到余杭还远得很,她有的是时间。

“冯予。”薛可蕊半躺在马车里,张嘴就冲着马车外直呼冯予的名字。

薛可蕊逐渐适应了她的“长辈”身份,喊起冯予的名字来,自然愈发得心应手。

“是的,婶婶,小侄在。”车窗外传来冯予压低的声音。

“我可是要穿着这一身喜袍一直到余杭?”

冯予一愣,想起薛可蕊自被冯驾送走便一直没换洗过,大姑娘家家的不比他糙汉子一个,可以几天不洗脸不漱口的,可如今是在逃命……

冯予摸着脑袋想了想,终于被他寻到个妥帖的法子。

“婶婶。”他弯下腰冲马车内的薛可蕊轻轻柔柔的回道。

“前方第一个关隘便是朔方藩镇的鹤城,待咱们到达鹤城,予便带了婶婶去住店,婶婶您说,这样可好?”

……

朔方是节度使王良辉的地盘,算得上是己方地区。契丹人都一哄而上打西边的河西藩镇了,王良辉这里除了城防稍严格了一些,并没有锁城关,可见此处的安宁祥和。

当守城官兵陡然看见这张自河西藩镇开出的过所时,还小小的惊讶了一番。

“河西,还在吗?”扛戟的校尉用两根手指捏着那盖着冯驾鲜红印鉴的过所,一脸惊奇地向冯予问话,那挤眉弄眼的表情就像在打听隔壁的张寡妇有没有偷汉子。

冯予不悦,冷着脸没好气地回答:“当然还在,东至尧关,西至铁门关,十几处城关还在冯大人手里。”

“哦……”校尉了然地笑,收起手中拦路的戟,却并没有把过所还给了冯予,也没有让他走的意思。

“这冯驾还挺能扛啊,啊?哈哈哈!”

校尉犹如发现了一只会表演杂耍的猴,眼里放着光。他转头同身后的同僚们说笑,换得关口上所有驻防的兵士们都伸长了脖子,一边发出响亮的笑声,一边往这边看。

薛可蕊端坐马车中,只垂着眼一声不吭。冯予虽同薛可蕊简单说过一下关内的情况,可薛可蕊未曾亲见,便无法设想,如今只听这看城门的小卒的话,薛可蕊便禁不住为冯驾感到不值:

如若元帝还坐镇京城,说这话的猢狲早就该进大牢了。猢狲顶着一张汉人的脸,说出来的话,却不是汉人的话。

同薛可蕊一样,冯予和赤翎军将士们都没有说话,大家只一声不吭等着王良辉的守城官兵笑够了好放他们进城。

“兹,有江南道人氏,茶商世家,王六郎王策,携亲眷返乡探母。凭此过所,望途径各城关予以放行过关……”

校尉举起手中的过所,摇头晃脑开始高声念起过所上的字表。

“你们乃茶贩子?”

“是的。”冯予的声音平淡无波。

说话间,那校尉只拿眼虚虚一个示意,便有一队兵士拿着长刀短戟来到冯予身后的队伍中,查货的查货,点人头的点人头。

一名小卒举着一把大刀,唰地一声挑开了薛可蕊所乘马车的门帘,看见端坐车中一袭喜袍,还叉手浅浅冲他一躬身的薛可蕊禁不住一愣。

“她是谁?”

小卒拿刀指着薛可蕊,转头冲冯予高喊。

冯予忙不迭走过来,长身直立于那卒子与马车之间,尽量将车上的薛可蕊挡在自己的身后。

“回这位官爷的话,她是小民的新妇,小民觅得贤妻,母亲却远在家乡,小民便带她一同返乡,让她也回老家侍奉母亲。”

薛可蕊是被“半路劫走”的,没有随身行李,便一直穿着那繁复的大红喜袍不曾换下。如今被守城兵问起,说薛可蕊是谁都不合适,冯予也只好把这门“亲”给揽到自己头上来了。

或许是怕那军士会对薛可蕊有什么不利,冯予难得地尊称一名小卒为军爷,还躬身冲他作了一揖。

那小卒明了,原来是新婚小夫妻回家接老娘的。他点点头,收回了手中的刀,作势就要离开,却依旧不忘瞪着两只蛤-蟆似的肿泡眼,伸长了脖子往幽暗的车内张望。

只可惜那冯予生得身高腿长,立在马车门口,挡住了蛤-蟆眼小卒的视线,小卒跟掐了脖子的鸭子似的无功扑腾了一会,实在看不见薛可蕊那张清辉冷月似的脸,也只好倒提着手中的刀,悻悻离开。

卒子们清查完毕,那校尉将手中的过所还给冯予,晃晃手中的戟,示意冯予一行可以进城了。

马车徐徐启动间,薛可蕊听见马车外有人惊奇地问:

“这个冯驾,可依旧是原来康王爷府上那个玉面将军?”

“可不就是他嘛,凉州节度使来着,你没见到那巴掌大的大红戳?”

“他不是被皇帝召回京了吗?怎的又回去了?”

“召回京?为何召回京,可是要擢升,哈?”

“啐,自己的地盘都丢了怎会要擢升,说你孤陋寡闻啊?冯驾夺那康王世子嫔,去年,京城里闹炸了锅……”

“啊!”马车外的人声明显沸腾了些。

“有这等腌臜事?可那康王世子不是冯驾自己带出来的么,唤他作仲父的?”

“可不是嘛,就偏有这种腌臜的贵胄啊!不是我说,越是手握重权的人越不把主子放眼里,奴大欺主,将大欺君啊!”

“啧啧啧!怨不得弄丢了河西,好好的一大块地啊,交给这种腌臜竖子守,活该他丢了凉州,哎!”

冯驾强夺他人-妻室的事,似乎比讨论河西藩镇是否存在还要劲爆一些。男女老少,连那守关的兵士全都涌到了一处,七嘴八舌地开始讨论起这一桩曾经燃爆京城的豪门辛密。原本稍嫌拥堵的城门口瞬间变得宽敞起来,端坐马车内的薛可蕊能明显感觉到马车开始疾驰起来。

心口突然有点痛,薛可蕊还清楚记得他孤身返回冯府李霁侠灵堂时,那面目全非的模样。她想,经过这十来日,冯驾一定又变得面目全非了,只可惜在这天下众人的口中,他做什么都不重要了,因为他早已变成了供人狎侮的谈资……

……

冯予面色铁青,一路牙关紧咬,带着一行人进得鹤城的城门后,随意寻了一处房间够多的客栈便匆匆住了下来。

冯予很贴心,他一言不发地替薛可蕊安排房间,请店家给寻了个手脚麻利的婆子,伺候薛可蕊洗漱,帮她出街买里外换洗的衣衫。

一行人在客栈里休整了两日,大家伙儿该换洗的都换洗妥帖,该添补的物资都添补完毕,冯予觉得是时候继续赶路了。

可是薛可蕊在鹤城住下后却舍不得走了,她说她身子不舒服,受不得马车抖,想歇一歇。冯予想,反正也没了追兵,婶子要歇便歇吧。只是这一歇便是十来日,冯予催三催四,一行人好容易七零八落地继续开拔了,可是只行了两日,才刚到得下一个小集镇,薛可蕊又要歇,这一歇继续十来日磨蹭着还不想走。

冯予不是傻子,当然看得出来薛可蕊的心思,他生气,却不能把薛可蕊怎样。抓耳挠腮了好多天,终于,冯予把心一横,趁着云淡风轻,和风惠畅,他来到了正在客栈后院杨树下打盹儿的薛可蕊身旁。

“小侄见过婶婶。”冯予笑意盈盈地冲薛可蕊躬身施礼。

“堂少爷多礼。”薛可蕊一边对着冯予颔首致意,一边懒洋洋地揉揉眼,从靠椅上坐直了身子。

她伸出纤纤玉指捻起身旁小桌上的一粒梅子冲冯予示意,“堂少爷可要尝尝这个,店家今日才去后山采的,味道不错。”

冯予忙含笑摆手,示意薛可蕊自用。

“堂少爷今日来寻我,可是有事?”或许的冯予的“知趣”让薛可蕊自信心莫名爆棚,她一边自顾自用那梅子,一边懒懒地冲冯予问话,长辈架子拿得是十成十。

冯予却并不往心里去,对待薛可蕊,他依旧恭敬有加:“是的,婶婶,小侄今日来还是老规矩……催婶婶您该动身了。”

薛可蕊踯躅,露出一脸为难的表情,“唔……唔,堂少爷可否暂等几日,这次我出行,没有带足合适的衣物,前两日夜里睡觉漏了风,这腰都还是痛的……”

“婶婶。”冯予干净利落地打断了薛可蕊的话,这样的说辞他的耳朵已经快听出老茧。这薛可蕊周身上下怕就没有一块皮是好的,再由她这么磨蹭下去,他们这一帮男人就该老死在这小集镇了。

“婶婶,我知道你究竟在等什么。”冯予直起了身,垂着眼冷冷地看着依旧坐得惬意的薛可蕊。

“予劝婶婶早日死了这份心思吧,打仗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节帅要赶跑契丹人,少说也得看明年的发展态势了。婶子想守在这朔方等节帅凯旋,婶子的心值得予敬佩,但是我依然要告诉婶婶,朔方并非你我能久留之地,节帅让你我改头换面回乡,怕的便是那王良辉日后下绊子,再说了……”

冯予挺了挺胸膛,清了一下嗓子。“节帅不会再回江南,婶子与节帅山水相隔,予也劝婶子莫要再等。节帅明确告诉过小侄,他没有与你拜堂,也没有与你成礼,只为让小侄尽快回到余杭,再替婶子找一个夫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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