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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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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瞻部洲,武当山。

八戒把悟净交给道童, 大剌剌往真武殿奔去。

北极佑圣真君掐个诀儿, 在八戒膝上一打,看他摔个四仰八叉。

“你这夯货,不在灵山供奉, 往我这里来做什么。”

八戒自己揉揉脸爬起来, 打个千儿, 笑道:“这不是天下大乱, 请你这九天荡魔祖师降妖伏魔嘛!”

佑圣真君高坐明堂,八风不动,“不去。”

八戒一拍手,觍着脸凑到他面前,“我那大师兄已掠过头阵,眼见着这灾劫将要满了。俺老猪记挂着咱们素日的情分,这才找你同分一杯羹。”

他见大帝不为所动,转转眼睛, 激道:“你别号‘终劫济苦天尊’, 如今正是要了结劫难之时,反而推脱躲懒, 别不是怕了?”

大帝扯扯嘴角,拿凤目在八戒身上一瞥,“我座下龟蛇二将正无事,便给你做个帮手,再多可没有了。”

“那可不成!”

八戒拉拉他袖子, “上回在那小雷音寺斗黄眉,你这二将无用的紧,还是要你亲自助阵才成!”

佑圣真君一甩袖子将人弹开,抬手捋捋美髯,轻哼道:“你看仔细,人间已被藏匿住,太平的很!那妖魔只在上界作乱,我只镇守我的北方,可不去上头掺合。”

八戒将他好生一瞧,纳罕道:“你平日可不是这样的!”

真武大帝佑圣真君是什么人?那可是打的妖魔哭爹喊娘、屁滚尿流的九天荡魔祖师啊!因为降魔手段太过粗暴,被上头点名批评过的玄天上帝!

八戒百思不得其解,忽而福至心灵,挤眉弄眼道:“是不是因上回众仙推举你接玉帝的班,他心里不自在,给你小鞋穿了?”

大帝胡子一竖,愤愤站起身,“送客!”

这就是猜对了。八戒砸吧砸吧嘴,死皮赖脸缠上去,直烦的大帝要掀桌子。

“你怎么不去找旁人!”

这劫难哪是好掺和的?枉这天蓬张嘴闭嘴往日的情谊,这不是活活害他嘛!

八戒挠挠耳朵,“一来,你降魔的手段最好,二嘛,我也是真心想分你一点功……”

大帝冷哼一声:“嗯?”

“咳,那个什么,”八戒干笑一声,“这不是你被定了接玉皇大帝的班嘛,日后的三界共主,运道加身……”

一言以蔽之,鼓舞士气、增加福运。

大帝张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回应,便索性一拳打出去。

“把金身罗汉菩萨迎入后殿,好生服侍医治。”

大帝一甩广袖,慢步往殿外走,“看好门户,朕去去就回!”

那已被恶气侵染的都归顺了伪佛,帮着他把其余人等全数关押起来,缴了法宝不说,更设下禁制连法术都施展不出来。

广寒宫建在月亮里,偏居一隅又有太阴星君坐镇,一时不好攻破,反倒平安无事。

素娥仙子为杨戬妥帖包好伤处,含羞带怯地一瞟他英阔清俊的面庞。

只见他头戴一顶三山飞凤帽,身穿一领鹅黄战袍,脚穿盘龙袜,足蹬缕金靴,玉带团花,仪表堂堂,实乃三界内少有的英伟丈夫。

素娥一颗心跳个不停,怕露出行迹被人耻笑,忙转身去喂那廊下的雄鹰。

哮天犬正在月桂树下扑兔子,摇尾流涎很是欢快。嫦娥一把将那惊慌失措的兔儿抱起,闭门把那细犬关在宫外。

“嫦娥,”素娥仙子招招手,压低了柔婉的嗓音:“你在外头做什么,二郎真君在屋里,你可曾去瞧了?”

嫦娥仙子放下兔子,斜倚栏杆,“真君受了伤,可有给他医治了?”

素娥仙子轻抚云鬓,羞涩点头,“娘娘和哪咤三太子都在,我没敢同他搭话。”

她这般娇羞模样,显见是芳心暗许。

嫦娥低笑一声,瞧那神骏的苍鹰,“等娘娘和他说完话,你便进去奉茶,到时寻个话头,总能说上两句。”

“我也是这样想的……”

嫦娥接过她手中鸟食,“真君这鹰当真气派,比外头那狗儿好些。”

“哮天被关在外头了?”素娥忙起身去看。

那朱漆的两扇大门甫一打开,素娥眼一花,便见一道黑色的影子电射而入,嗷呜叫着扑进院子。

兔子才平复了恐惧,正蹲在墙角啃萝卜,忽然便见乌云罩顶,还来不及撒开脚逃跑,就被血盆大口衔住。

慢一步的嫦娥抚额轻叹,盯着那露在外头扑腾不休的两条兔腿,头痛该怎么给它把口水洗干净。

哮天不管这些,兴冲冲往大殿跑去。

杨戬接过他嘴里那湿答答的兔子,对太阴星君身旁的玉兔尴尬一笑。

“嫦娥。”

太阴星君唤了嫦娥进来,命她把兔子带出去清洗,继续方才未完的话题。

“猪刚鬣请动了真武大帝,解救众仙应当不成问题。”

杨戬看向小脸紧绷的哪咤,“我那六个兄弟伤的不轻,只能托在娘娘广寒宫中修养。三太子和我同去灵山,襄助悟空拨乱反正。”

玉帝封他做了昭惠显圣仁佑王,他自己又皈依了道门,道号“清源妙道真君”,以灌江口为道场,居住在二郎庙中。

这回变故生的太快,杨戬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他麾下一千二百草头神死伤殆尽,连结义的梅山六友也为护他而伤重。李焕章、姚公麟两个,更险些要救不回来。

杨戬心情沉重,哪咤也不好受。

他父亲李天王今日去南海落伽山看望二子木叉,他又在外当值,云楼宫里只有母亲和小妹两人。

那守卫的家将受了魔法蛊惑,杀将进去,直接掳走了夫人小姐。

哪咤当年割肉还母、剔骨还父,虽后来与父亲冰释前嫌,到底亲情淡薄。只有小妹贞英是父母后来所生,天真可爱,同他手足情深。

还有那西天的如来佛祖。

当日他只余一点灵魂悠悠荡荡到了灵山,是如来佛祖以碧藕为骨、荷叶做衣,替他重塑了金身,这才有如今的三坛海会大神哪咤。

哪咤心中感激,便认佛为父。

如今佛祖圆寂,小妹又失陷敌手,当真可恼也!

太阴星君情知事态紧急,却又不能放心杨戬伤势,便扬声唤了素娥仙子进来奉茶。

广寒宫的茶与别处不同,粗看不过一盏清水浮着两朵金桂,饮之方晓其中妙处。

杨戬五脏缓缓流过一股清流,只觉通体舒泰、神清气爽,竟半点不觉伤痛。

“多谢娘娘,我等告辞。”

素娥见杨戬抱拳告辞,不料他去的这样快,怔怔随着星君送到门外,心中怅然若失。

太阴星君目送杨戬二人驾云往灵山去,回头在仙子中看一看,“嫦娥在何处?”

素娥忙道:“嫦娥姐姐在后头洗兔儿,非是故意不来送客。”

星君点点头,不再多问。

苍鹰在杨戬肩头扑棱,哮天在他腿下乱窜,尽力为他消减愁绪。

哪咤独自站在云上,一手握绣球儿,一手提斩妖剑,未及肩膀的胎发扎起两个冲天鬏,奶牙咬的极用力。

“若是贞英有个磕着碰着,或是伤了哪里,我就把他血祭了哮天!”

杨戬无语看他,“哮天不吃这个……”

哪咤瞪一眼那细犬,恶狠狠问:“你吃不吃!”

哮天瑟缩一下,不知如何应对。

“真君、三太子,请留一步!”

女子娇媚的呼唤远远传来,杨戬忙把哮天犬遮在袍下,回首朝那说话的人望去。

“嫦娥仙子所来何事,可是太阴娘娘有什么吩咐?”杨戬记挂着梅山六友的伤势,不免担忧。

嫦娥摇摇头,“真君放心,梅山六圣无事。”

她咬一咬樱唇,眼中泛起涟漪,“真君若是在灵山见到净坛使者菩萨,代我向他报个平安。”

哪咤见她纤腰一扭飞回月宫,不由问杨戬:“她不让猪刚鬣保重,反而说自己平安,这是什么道理?”

每回他爹出战,他娘可不是这样说的。

“这不是怕天蓬担心嘛。”杨戬看一眼哪咤的幼童身板,嘴里啧啧一声,“你还小,不懂这些。”

哪咤威胁似的扬扬缚妖索,龇牙瞪他一眼,丢了杨戬疾速往灵山飞奔,倒把哮天的事忘了。

冥界。

枉死城中怨鬼哀嚎,谛听驮着那衣衫褴褛的仙姝缓缓下降,慢步踏入城中。

绛珠之前被那入了魔的钟情大士推下高天,掉入云海漩涡中。漩涡里头风刀雨箭割人骨肉,偏她法力耗尽不能防身,眼见命悬一线,幸得神兽谛听相救。

谛听一生忠贞不二,地藏王菩萨圆寂,它本是要殉主而去的。只因聆听知这仙子有难,谛听记着菩萨曾对她多有赞许,也是因助她才沾染因果,不愿菩萨心愿落空,这才救她一命。

如今人已救下,他该回到菩萨身旁了。

绛珠连日耗损心力,又受了重伤,隐隐有些五内俱损的兆头。也不知晕厥了多久,她鸦青色的睫羽轻颤几下,露出黑水银丸的眼瞳。

“枉死城……”

绛珠踉跄起身,扶墙看那牌楼上的石匾,不知自己因何到了此处。

这是地藏王菩萨建立的一座鬼城,里头全是受无妄之灾而冤死的魂灵,由第六殿阎君卞城王管理、菩萨座前目莲尊者协管。

她仍是生魂,不该到此处才对。

绛珠想不通其中关窍,却也想去城中看一看。

她在那漩涡中濒死之际,终于记起了全部的往事。

丰山……

地藏王菩萨圆寂之前,常常为城中鬼魂念经超度,因此他们虽心怀执念痛苦哀嚎,怨气却不重。

绛珠撑着石壁蹒跚而入,见城中屋舍鳞次栉比,虽天色暗沉光亮幽微,那街道除了冷清以外,却同人间并无二异。

小屋阶前坐着一个老妪,手里不知在编些什么,“新死的闺女?”

绛珠蹲下身,问道:“婆婆,大荒时枉死的魂灵都在何处?”

“大荒?”有个男人推开窗,“那是什么时候?”

“约莫比禹王治水还久远一些。”老妪手上不停,不一会编出一只草鞋,“你沿着这条街走,不用拐弯,到了底就是了。”

绛珠道过谢,摘下耳上两个明月珰。

枉死之鬼受不得后人香火祭奠,最是困苦贫寒,这婆婆编织草鞋,便是同目莲尊者换取吃食。

她身上一贯素淡,除了那耳坠,旁的都没有了。

老妪接过那谢礼,进屋取出一套裙衫,“你一个女娃娃,还是小心一些。”

她的衣裙早已残损破碎,露出雪白肌肤。枉死城到底是鬼城,善念稀薄,终归是恶性更盛。

绛珠再三谢过,披了衣衫一路直行。

枉死之人心中含怨,只有那害死自己的人遭了报应,才能放下执念转世投胎。

丰山上的那些山民,乃是因天柱断折、天河倒灌而死,若要轮回,怕是要等天老河涸。

阴风吹在面上,背脊微微发凉。绛珠不知走了多久,远远见一颗参天橿树,不由顿足。

风中有孩童的欢笑声传来,一个蹴鞠滚到她脚下,绛珠弯腰拾起,见那上头还扎着橿树条。

“你……”小童有双圆鼓鼓的眼睛,黑白分明满是灵气。

“你是……绛珠娘娘?”

他像是还未化形完全的小犬,鼻子仍是犬鼻,伸来的小手仿佛虎爪。

绛珠鼻子一酸,把那蹴鞠递还,轻声问:“你的父母在哪里?”

小童呆呆瞧她好一会,忽的转身狂奔起来。

他嘴里大声叫嚷,脚下踏空摔在地上也不喊疼,顾不得捡那蹴鞠,只喊道:“绛珠娘娘来了!绛珠娘娘来了!”

绛珠眼一酸,捂脸抽噎几声,放下手便见方才空荡荡的街道上站满了人,全是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真的是绛珠呀!”鸩女牵住她的手,细细摩挲两下。

“瘦了。”

绛珠抬手摸摸她的脸,哽咽道:“你却丰腴了。”

她一一看过那些熟悉的山民,耳中听着他们的问候,眼珠簌簌往下掉。

“莫要哭,”鸩女擦去她脸上泪水,“哭了就不好看了。”

獜捡起蹴鞠交到小童手中,双臂一举让他跨坐在自己肩头,这才对绛珠眨眨眼。

“这城里咱们资格最老、人数最多、势力最大,谁也不敢欺负咱们。”

绛珠笑一笑,咽下喉中悲意,“大家都在此处吗?”

“这些年断断续续有人转世去了。”鸩女拉着她往自己的屋舍走,“还是雍和面子大,咱们的屋子都比旁人的宽敞。”

地藏王菩萨是佛家弟子,丰山诸人和胡佛雍和交情匪浅,他便多照拂了几分。

绛珠坐定,在房中一一扫过,见那些孩子都是生时模样,便问鸩女:“你方才说有人转世投胎去了?”

“咱们死的虽冤,又不能怪贼老天——”

鸩女被獜一瞪,清清嗓子,“咳,不能怪老天。那天后来也补上了,地藏又超度了这么多年,有人放下了,卞城王便安排去投胎。”

“那你们……”

鸩女叹一声,抬手在脸上一抹,“原先是预备重新转世的,谁知道跟轮转王一打听,我和孩他爹的姻缘只有一世,同子女的亲缘也没法延续。”

“咱们一琢磨,还是算了。枉死城中待了这么多年,早就习惯了。”

绛珠静默良久,才道:“是我不好。”

她没有尽到山主该尽职责,愧对耕父所托,也无颜见丰山的山民。

“绛珠。”

鸩女和她五指交握,“谁能想到,天会破那样大一个窟窿,这都是命。”

即使是耕父在世,也不能和上天作对。

“而且咱们也听说了,”獜坐在鸩女身旁,“那李老君补天,你跟雍和也帮了大忙呢!”

这也算是为他们报了仇。

绛珠仔细在鸩女和獜的脸上看过,又扭头去瞧院中踢蹴鞠的孩子们。

他们仿佛是真的很喜欢现在的生活,脸上的笑容虽带有遗憾,里头的愉悦安然却做不得假。

绛珠心上的枷锁一松,整个人都变得轻盈起来。

“呀!”

孩子们挤在门口,鼻端嗅着馥郁芳香,眼睛巴巴凝在那神彩辉煌的绛珠娘娘身上。

老妪所赠那半旧衣衫消失不见,明亮光华里的绛珠头戴花冠,身穿绣服,仙气缭绕,气韵高华,仿佛天家真仙。

“绛珠妹妹……”鸩女伸伸手,想碰又不敢碰。

绛珠睁开眼,秋水眼波里星光流转,她伸手握住鸩女的手,贴在自己脸庞。

“鸩女,莫要怕,我无事。”

“废话,”鸩女嗔一声,“我自然看出你无事,只是不知道你这番是什么变化。”

绛珠低头看看袖口的烟霞纹样,身罩五色神光之中,已然超脱众仙之上。

她凝神想一想,答道:“因丰山众人之死与雍和殒落圆寂,我虽渡了九天雷劫,却也因愧悔哀恸伤了神魂,以致道心蒙尘多年。”

雍和已投胎转世,她又见鸩女他们在枉死城中安稳度日,这才消去心结,重归本位。

“这样很好!”

鸩女领着孩子们进来,挨个让绛珠抱一抱。

“有了个了不得的姨母,他们日后不敢说有什么造化,横行枉死城却不成什么问题!”

绛珠苦笑一声,果然把孩子抱着亲一亲,“我今日才归位,仙气逸散最浓,说不得可以重塑根骨。”

“根骨是什么?”

小童们互相瞅瞅,最小的那个抡起胳膊,重重砸在门框上。

“咔嚓”声响起,那孩子自己摸了摸,见胳膊断了两节,懵懂去看娘亲。

鸩女问:“不、不疼啊?”

“疼?”

那孩子重复一遍,忽觉一股钻心疼痛,不由张嘴哭喊:“疼!疼死了!”

他做惯了鬼,早忘了五感是什么。修炼千年也不过凝个半实体,能摸摸东西踢踢蹴鞠,一时忘情就穿墙破门,磕了碰了也并不觉得疼痛。

鸩女和獜两人围着他啧啧称奇,看新鲜似的问东问西,绛珠从没见过这么不着调的父母,只好抱了孩子自己来哄。

“姨姨帮你接好,痛痛飞走了。”

若是在凡间,小童的臂骨这样断裂,轻则修养数月,重则落下残疾,若是发起炎症,一病去了也不算奇怪。

但到了鬼神手上却不同。绛珠握着他胳膊揉揉,顷刻间便愈合长好了。

“太好啦,绛珠!”

鸩女扑上来将她一把抱住,“快给我也吸一口仙气!”

“我、我也……”獜踌躇上前半步,挠挠耳朵,“我还是算了。”

媳妇吃起醋来还能哄哄,要是让雍和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圣(敲敲棒子):听说有人想吸我媳妇?

老岳父:什么媳妇,我还没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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