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大结局
叶棐睡了很久。
他沉睡之前, 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剧情崩没了。”
在这之后,他隐隐约约听到了那害他沉睡的青年,与孟沧的对话:
“如此……怕是很难。”
“我修无情道, 若我的道……上痦界, 若这界容不下他, 便弃……下他,便换……豆腐坊……”
但他睡得太沉了, 任自己如何想侧耳倾听,也只是将那段誓言,听了个开头和结尾。
“我开豆腐坊。”
孟沧难道转行不当主角了, 要去跟凡人抢生意?
叶棐晕晕乎乎睁开眼, 入目,是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孟沧……”
那人墨发低垂在他胸口,俊美无双的脸庞正对着他的脸, 身姿欣长, 裹在一纯黑的袍服中,整个人像一抹黑影。
叶棐哑声中, 痴痴笑了, 忘却自己艰难的反派生涯, 他努力抬头,想抚摸孟沧的脸庞,却被对方反摁住。
“孟沧……”叶棐还以为这人要跟他玩闹, 忙拽开他的手, 发现,拽不动。
黑发黑眸的魔神俯身, 长剑从上向下,一举刺穿邪神的额头, 同一个位置,同样的深度。
九环轻响,天魂九魄刀悬在叶棐的头顶,在那刺穿他额头的剑顶端,还淌着一滴从他心口取出的鲜血。
焚魂灭神阵三大阵眼,全到齐了。
直到意识溃散的最后一刻,叶棐还凝聚着自己最开心的笑容。
他看到,孟沧也是微笑。
他轻声道:“如此,我们也算扯平了。”
——
北湘,梅子镇。
家家户户门前有两向阶梯,可踩下去,到河边打水洗衣服。
街坊之间的道路狭窄非常,几乎都靠着河,门檐下挂着小红灯笼,照明用的。河边多停着乌篷船,来往商家划着这船,弯腰低头,经过一座座短矮的石桥。
这是个艳阳天。
距离雨季还有段时节,叶棐替了镇上唯一一座学堂里的私塾先生,给一群青瓜蛋子娃娃们上课。
横竖他穿越前,就是干这个的,如今,不过是干回老本行。
他教的跟那位胡子老长的秀才先生不一样,主教九章算术,剩下的,怕误人子弟,都等老先生探亲回来,再给娃娃们讲。
这一日是最后一日代课了,他督促娃娃们背完九九乘法表,便提着酒葫芦回自家豆腐坊。
没错,兼职教书之外,他谋生的手段,还真是卖豆腐。
镇上人都热情好客还淳朴,见到他,纷纷打招呼:“叶坊主!”
叶棐乐得一一跟他们招手,见面客套两句:“嘿,赵婆婆啊,吃了吗?”
赵婆婆笑眯眯道:“吃了。小叶啊,你这身边没个人,到底不方便,要不要婆婆帮你撮合一个?”
叶棐顿时悟了,这又是一给自己介绍对象的。
他连忙拒绝:“我一老光棍,哪来的时间陪媳妇呢?”
赵婆婆很是惋惜:“唉,你这好模样,竟然落下,那些个大姑娘小媳妇,也真是没个好眼色。”
叶棐和她说笑一阵,提着酒葫芦往前走。
再次庆幸,自己当初异界重生时,选择以自己穿越前的面孔生活,而不是反派boss君那张妖孽到雌雄莫辩的脸。
不过,虽然脸还是自己的,身材变化很大……至少他穿越前,在魔都雾霾的经年滋润下,绝不可能拥有现在衣服下这一身光滑如羊脂玉的皮肤。
位于他家豆腐坊斜对面的梅家酒馆,是他每日必去的地方。
原因无他,不去瞅瞅天道那张白莲花臭脸,给对方找点麻烦,他实在心里舒坦不起来。
天道有多个化身。
他碰见的那俩,打昏他带走的白衣男,姓名周堰,在这小世界里有一永存的分神。
从头到尾坑害他打工的,叫合道版周堰。
据那个口风不怎么严的孽朝歌交待,他是周堰前世的心魔化身,跟周堰一合体合道,便凑出来那么个无情无义、没有人性、且惯会坑人的玩意。
叶棐仔细想了想,坑人没错,其他倒不怎么准确。只是现在与他接触的,都是这小世界里厨子周堰。
自他重生于异界,便再没听到天道的声音在他脑袋里响起。
梅家酒馆的掌柜牧其,便是厨子周堰的道侣。
他俩白天腻歪,晚上更腻歪,只有正午时分,会让孽朝歌占据身体,出来透透风……顺便搅和点破烂事。
叶棐每每看到这俩人腻歪,就想到,曾经,也有这么一人,愿意跟他腻歪。
如果那人在,被天天喂狗粮的,就不是他和孽朝歌,而是只有孽朝歌。
这日他去酒馆内,正赶上孽朝歌出来,他便坐下,将玄奇搁一边,同他聊会儿天。
那时他即将重生,前往异界过逍遥日子,天道问他,你可以带一件东西一同前往。
可以是魇世邪火这等傍身神物,也可以是诸天神殿那种豪华别墅群。
叶棐想也没想:“给我躯壳手腕上系着铃铛的那条红丝带。”
他带走了铃铛,却不成想,玄奇偷摸摸跟着他,也来了这小世界。
老鳖先生振振有词:“到哪都是睡觉,自然是在你胸前睡,最是舒适惬意。”
他说得动听,叶棐却知道,为了下界陪他,这老鳖生生世世不得化形为人,也不可随意施展神力。
不过,千金难买我愿意。
玄奇愿意陪伴他余生。
他也愿意成全这份心。
当年他一觉醒来,被孟沧一剑捅穿额骨,再度嗝屁。
与天道攀谈时,方知,那已经不是孟沧,而是凌一顷。
他在诸天神殿沉睡了足足一万七千年,直到凌一顷转世重修为魔皇,打上神界,将他唤醒又灭掉。
彼时,叶棐傻乎乎问天道:“孟沧不是已经融了灭世妖火,他是如何死的?”
天道:【他本来即为气运子神格化身,重与黎钧融合后,自然于造化记载中消逝。】
一段崩掉的剧情,换真正主角来走后续,说得通。
天道并未与他说得详细。
在这永不轮回与消逝的小世界中住了百余年,叶棐措不及防,迎来了一位旧友。
傅临风身着平凡下界剑士的服饰,未带他那把毁天灭地的天魂九魄刀,只身敲开豆腐坊的大门。
伙计看他气势惊人,立刻迎进门,叶棐便只好硬着头皮接待他,心里将对他宣称绝不会有人打扰逍遥生活的天道骂了个狗血淋头。
庭院里,傅临风如从前般正襟危坐,看也不看给他泡的昂贵铁观音。
“你真容,倒与我所想,相差不大。”
“皮囊而已,用得顺眼便一直用了。”
叶棐在自己屁股下垫了几本书,努力与对方平视着对话。
“你可知神界如今怎样了?”
“左右,与我无关。”
傅临风:“凌一顷,也与你无关?”
叶棐:“他好好当他的神尊魔皇,难不成还能翻天?”
傅临风笑了一声:“你果真什么都不知道。凌一顷已失踪万年有余,而今,这上寤神穹,并无尊者。”
叶棐终于流露出一丝兴趣,他认真道:“你别告诉我,那些神袛选中你,成为下一任神尊?”
傅临风莞尔:“你很聪明。”
叶棐翻白眼:“找前前任神尊来炫耀自己高升,你怕不是脑袋被妖鲨给啃了。”
傅临风摇摇头:“我以为,你知道凌一顷的下落。”
叶棐握茶杯的手一抖,进而轻笑道:“我?他以为我早死了,何况,我杀了他第一世的挚爱,夺了他黎氏一族的神座,还故意接近第二世的他……”
叶棐垂下眼帘:“这么说,我真是太坏了。”
傅临风双臂抱于胸前:“我既能找到此处,便知晓当初的所有事。”
叶棐眨眨眼睛:“谁告诉你的?”
傅临风:“周堰……”以及……
叶棐决定了,下次见面给那混球好看。
他制服不了这货,难道还不能借刀杀人?
一时间,他面目有些狰狞。
傅临风无奈道:“他只告诉我我该知道的部分,更多,却是孟沧所言。”
叶棐一愣:“孟沧?”
那只能活七千岁的可怜见的,能知道什么?
他昏过去的时候,这人遭受千情百川阵,还倒地不起呢。
“你沉睡之时,已间接改写了孟沧的命数,七千年间,他弃旧道,入欲界,以人族之躯,打上万魔殿,占据魔皇之位……”
傅临风给叶棐讲述孟沧后来的故事。
叶棐神色微怔:“那他又怎么……”
傅临风:“七千年之时,他失踪前一夜,奔赴上寤神穹,与我交手之后,托我将一物转交给来世的他。”
“什么东西?”
“一个铃铛,很普通的铃铛。但他道,来世的他看到这铃铛,便一切都明了。且他道,他并未消逝,而是在准备以更合适的姿态,等你回来。”
叶棐笑道:“等我醒来,捅我一剑吗?”
傅临风也笑了:“不知。待他来寻你,定会告知。”
叶棐:“你都说他失踪了,我还是他仇人,他哪会来寻我?”
傅临风:“一定会来。”
叶棐不语,转而笑道:“你送我的七生琴,现下还在诸天神殿里吹着灰,你拿去还给司夜吧。”
傅临风摇头:“司夜早搬入欲界,与那龙魔主冰释前嫌,夜夜作欢,将七生琴交由他,徒生祸端。”
关于那崩剧情的魔龙与司夜,天道是这么解释的:【每一个作者,都会有那么一点传承自先古断袖风尚的念头……念头有时候写出来……便成了废稿。】
没错,司夜和魔龙在废稿里面一对真基,虐恋七生七世,那种。
吓到没有?
叶棐表示没被吓到,但被雷到了。
果然,他穿越前真是火眼金睛,一眼看出这作者内里蕴藏的骚气。
叶棐低头喝了一口铁观音:“我当年一拿到琴,便弹了试。”
傅临风已非那时着急等一个答案的他,微微一笑:“是吗?”
叶棐:“你不想知道我看见谁了?”
傅临风:“不论是谁,你心里已经有答案了。”
情定之人啊……哪怕看见是一人,心中真认定的,哪会因一把琴而改。
——
次日半夜,梅家酒馆酒馆内空荡荡,只剩主仆三人。
周堰推门入院中,月色下,有人坐在树上,拿树叶吹着一首曲子。
他倚门听了一段,实在听不得这等哀婉的调子,走近大树,一步即成隔绝声响的法阵。
“你可知道最后的结局?”
叶棐放下叶子,看着树下的周堰:“什么结局?”
周堰摸了下鼻子:“万界,不过是一个统称,你所知的万界运行该抵达的结局,未必就是其余世界要经历的。”
这个叶棐知道,《神子魔皇》只是一本书,里面描述的万界,也只是书中描绘过的部分而已,并不能概括所有。不然,他也不能够顺利在这个小世界重生。
周堰缓缓道来:“我对你们那边的言辞知之不多,你自己看吧。”
说罢,掌心于虚空划过,摊开一副画卷。
画卷中景象自己活动起来:
摩天大厦、高速铁路、跨河大桥……一切都十分熟悉。
画面定格在一个白色的花圈上,花圈前,有一戴着鸭舌帽的青年,避开其他人,对着花圈窃窃私语。
叶棐茫然看着,发现这花圈是送自己的,这场景是自己的葬礼。
那青年将一本又厚又大的书翻到最后,再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亮晶晶的物品——打火机。
他一边点燃书页,丢在地上,一边说道:
“叶教授,《神子魔皇》还没完结,你就没了。虽说咱也算问心无愧,你红眼病来找茬不能怪作者怼你,对吧?但是呢,我前脚写死书里那个叶棐,后脚你就跟着翘辫子了,实在有些瘆得慌……你在天之灵,大人有大量,可千万别来找我。你看,我改了结局,烧给你看看啊……凌一顷在除去叶棐后,发现自己祖父黎奈也有问题,多番追查之下,发现当年叶棐夺位夺权,另有苦衷,于是愧而退位于傅临风,自己每日活在遗憾与歉意中……他所有遇到的阻扰,那什么退亲的未婚妻啦,陷害他的同门啦,抢女人的傻逼反派啦,都是叶棐制造出来激励他成长的分体。现在叶棐已经是咱们老网站人气男角色排行榜前三的新秀啦,你应该能满意了吧……”
青年絮絮叨叨说了一堆,忽背后传来怒骂声:“这小子是不是没交份子钱啊?”
他立刻跺了跺脚,将火花踩灭,赶忙偷溜出去了。
画卷中景象至此结束,卷起成为一个卷轴,又消失在空中。
叶棐看得目光呆滞,又傻傻愣愣。
周堰打了个哈欠,在小世界中存在的他,并不像之前那样与天地长存、与日月同寿,吃喝拉撒睡,一样少不得。
“别的你也该猜到了。往后,便是你再现世,也不妨碍这世界的运行。万界崩塌,不存在的。好生回去歇着吧。”
他说得轻巧,却是故意隐去了最重要的部分。
当年孟沧得知命数轨迹这些事,便拿自己作了个赌注。
本来,若他在那一世杀去叶棐,了结因果,剧情对不上,后者便不能重生复活。
而若主动与原身融合,转世为凌一顷之后,世事大变,不知能否按自己所思所想进行。
他赌的,便是他按着剧情除去叶棐后,定能按着万年前的想法,寻到复活后的他。
万幸周堰暗中指教存入两世记忆的铃铛作用甚大,凌一顷此世记忆消沉,往生意识占据主位,再不是他,而是黎钧。
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却也留一线生机与世人。
沉睡的蝴蝶展翅,千里外风暴。任叶棐怎么努力,自他替代原本的叶棐,走这条反派道路开始,便注定一切都变了。
也就是说,天道承诺的,异界复活,从开口,便只是一纸空谈。
不可能与命数轨迹一模一样,不可能于万界毫无更改,不可能陷入焚魂灭神阵后,潇洒再生为人。
想改变一切,只有从源头出发,彻底改变。
若黎顷还在世,必感叹后辈果敢坚决,胜他百倍。
黎钧抉择的道路,便是当年立誓的神袛不敢为,也不能为的:
他主动渡本体与神格“晷”融合,两种力量汇聚一堂,重现当年创世之神力,再填补入天道运行成疏漏,将对万界酿成大祸的部分。
“晷”衡量时间,“钧”称量因果,庞大的神格力量最终勉强弥补了剧情崩溃带来的恶果。
由里及外,那创造这个书中世界的作者,也忽然有感而发,改写结局,令走向与真正的世界更为一致。
以真身补天道,风险,不可谓不大。
一旦赌输,两相覆灭,一人万世不复存,一人永坠虚空间。
周堰没有劝说这人,再多考虑考虑。
只因万余年前,孟沧身负太钧剑,仰天长望居于诸天神殿中沉睡的邪神尊者,发了毕生誓言:
“我修无情道,若我的道容不下他,便舍了这道;我生自上痦界,若这界容不下他,便弃了这界;我以身补天道,若这天道容不下他,便换了这掌天的,直至天规许我与他,开一豆腐坊,闲暇同栽花。”
——
春雨绵绵,行人断魂。
叶棐坐在窗边,眼睛眨着,静静看一行行雨水从屋檐凹槽间流下来,在石板台阶上冲刷个畅快淋漓。
一只拇指大小的鳖,从他锁骨处滑落到窗台摆放的花盆里,绕着花根,滚了一圈。
“你说,那猫儿还会回来吗?”
他从手腕上解下一个铜铃铛,吊在手中,歪着脑袋摇啊摇。
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未淹没于雨水的“哗啦”声音里。
玄奇慢悠悠爬到主人伸来的手心中:“噫,这么多年,都念叨几万遍了……”
叶棐想了想,跳下窗台,跑墙角抽了支炭笔,扑床上,在枕头后面的墙壁上,又画下一横,凑齐了一个正字。
那面墙上已经画满了正字。
“倒是忘了记日子了。”
叶棐掐指算算,离上回周堰半夜给他看现世之事那次,已经又过去八百年。
那面墙,每每写满正字,就会突然翻新,他已经写了几十面墙的正字。
这是大早上。
叶棐戴上斗笠,给坊中唯一一个伙计交待好,便划了自家的乌篷船,往城里走了一遭。
开春小商户总是闲不下来的。
回程时,他路过梅家酒馆,一如既往拐里面歇息,躲躲雨。
酒馆内的跑堂李二宝跟他还算熟悉,麻利端上一盘熟牛肉,又应他要求,给小鳖上杯酒。
李二宝笑道:“您不喝酒,小鳖竟然是个酒鬼。”
叶棐低头,弹了一下玄奇的壳子:“他不随我,我也没办法。”
无声在脑海里传话对方:“再说丧气话坏本坊主心情,断了你的酒菜。”
他指的是今早玄奇嘟囔他又念叨,他那是念叨吗?他那是……那是合理揣测。
这日还未到正午,孽朝歌不能占据身体,周堰难得没与他家掌柜腻歪,也没忙活做菜,跑来坐下与他聊天。
“你今日,竟还有时间来我处。”
“我有什么不能来的?”
“恭喜你了。”
“老小子别给我玩虚的,叫你下辈子生个地包天啊!”
“非我所为。”
“别想推卸责任不认账,都是天道分/身组织一份子,难不成就他是黑的你全白?”
聊到义愤填膺,自家豆腐坊来人,算是把他叫回来了。
门外雨水早停了。
就看见他今早上还在念叨的金色大猫,威威武武站在他家门前,将客人吓走好几个。
叶棐拿手比划了一下,得,亏他如此惦记这猫儿,人家瞧着还肥了二两肉的样子。
患难之中见真情,潮水退了知道谁在裸泳……总之玄奇不战而缴械投降,向大猫拱手称臣之时,叶棐脑子里蹦出无数个句子。
没良心的东西!
叶棐骂了声,赶紧跑。
没跑多跑,在一无人的巷子里,被大猫按倒。
以他的性子,本该计较一下,这巷子里积了不少雨水,大猫这一推,他屁股落地,整条裤子都湿了,回头晾晒很是麻烦。
叶棐又是最怕麻烦的人。
不然他早从八百年前开始准备草稿,命题作文:
假如有一天我前夫,呸,划掉,前未婚夫,来找我,我该怎么开口。
叶棐心里嘀咕的话,待大猫化成人形,恢复那张惨绝人寰的俊美脸庞后,便全忘了。
他仿佛聊斋中被女鬼勾了魂的好色书生,任人家搂搂抱抱,四肢软在一起,恨不得瘫这人怀里。
而且,对方也似怕他再跑了似的,抱得贼紧。
“我赌赢了。”
他声音有些沙哑,眼睛红了一圈,说话一字一字吐出来,明明在笑,却如哭一般。
叶棐心疼了。
他伸出手,抚上男人的眉心,那里依旧留了块剑痕疤,淡红色,远处看,看不太清晰。
叶棐下巴靠在男人肩膀上:“都过去了。”
那原先在问的问题,如同方才从他俩身边溜走的风,也从他心底溜走了。
孟沧却不罢休。
他握住叶棐的两只手,让他捧住自己的脸,依旧哑着嗓子问:“你可否想过,这张脸下为何怪物?”
多么好看的一个傻瓜蛋子。
叶棐突然理解了早晨老鳖对他的抱怨。
他浅浅一笑,撩开自己眼前的发丝,也露出一道红色的剑痕疤:“那你可怕,现在这么丑的我?”
孟沧低头亲了一口他那疤,无声说出自己的答案。
叶棐:“你一共送了我几次莲灯?”
孟沧:“两次。”
叶棐:“谁毁了我在下界的洞府?”
孟沧:“我,玄奇。”
叶棐:“我们第一次,是多少时辰来着?”
这最后的问题,将孟沧这数万年好不容易修出的厚脸皮,“刷”一下给磨薄磨红了。
他将头微微偏了偏,少顷,小声答道:“一百,二十,日。”
叶棐闻言,笑道:“那不结了?矫情什么,换了几个名字,跟换几身衣服似的,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他伸出双臂,自然而然攀上男人的后背:“走走走,回去,本房主请你吃豆腐。”
孟沧呼吸一滞:“真的?”
叶棐还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老脸一臊:“真豆腐,白嫩可口的。”
孟沧一边背他出巷子,一边打趣道:“你的豆腐,确实白嫩可口。”
叶棐气得捶他背:“能下锅吃的豆腐!怪不得刚才紧张兮兮问我,你这皮下是怪物怎么看,我怎么看,你都跟人学坏了。”
若这是他带的学生,叶棐非给他好好掰扯掰扯,节制与戒色,这俩词是什么意思。
——
叶棐狂奔而去,被一俊美青年背着回来。
赵婆婆凑前问:“哎呀,这么俊俏的小哥,可是叶坊主你的亲戚啊?可也需要婆婆给做媒?”
叶棐心里道,我家里基因不突变,生不出某人这张开了挂的神颜脸。他扭头看见孟沧霎时冷掉的脸色,赶紧解释。
出声慢了一步,跟孟沧撞一起。
“他是我媳妇。”
“我是他夫君。”
一时三人皆沉默。
赵婆婆抽出一块梅花帕子,捂住嘴巴,小声道:“婆婆懂,你们俩,类似前头酒馆里,牧掌柜和他男人,婆婆都懂的……”
街坊对牧其的印象很好,所以周堰在他们眼里,就是一祖坟冒了青烟,攀上牧掌柜的傻愣三流厨子。
叶棐笑得嘴都合不拢,等孟沧偷偷轻拍了他一下腿肚,才止住。
等进门,钻进他自己的卧室,孟沧开始审问了,便是压床上,老实交待便徐徐而进,坚决不说便暴风骤雨,总之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叶棐从这天下午叫到第二天早上,嗓子都叫哑了,总算把该做的做完,该坦白的坦白完。
每次他挣扎,孟沧都眯起眼道:“听说你缺新娘子?”
叶棐一听这话就心虚,一心虚就腿脚发软,由着对方折腾。
好在他虽不当邪神boss了,这身子骨还是结实。
用臊话说,就,极其耐()。
这体质有好有坏。
好处是,每晚上该爽时都能爽到。
坏处譬如昨夜,任他怎么哭丧叫停缩墙角,都会被重新拽回来,好生造作。
大早上醒来,孟沧搂着怀中人,目光极其温柔:“往后……”
叶棐立刻跳下床,不出所料扭了腰,靠门板抗争道:“你还想有往后???”
孟沧悠悠转了个身,一只手支撑着头,不紧不慢道:“当年金雀山下风月楼,我替你还了房钱,可记得?”
“小气鬼。”叶棐嘴上嘟囔,“说吧,怎么还?”
孟沧嘴角扬起一抹笑:“一百五十两,过去一万七千年,利滚利,你要还我……”
叶棐两股战战,完了,这重生后身边也没个法宝丹药的,压根还不起啊。
欠钱不是一件好事。
尤其在利息方面。
叶棐闭眼,咬紧牙关狠狠心:“我申请,肉偿。”
孟沧笑容更盛:“可以啊。”
叶棐被他看得心里发毛:“你直说,我这还完,腰还能用吗?”
孟沧拉着他的手,一用力又把他拉回被窝里抱住,勾起唇角:
“放心,我很怜爱你的。”
叶棐:经过昨夜,再信你话里一个标点符号我就是24k纯傻逼。
——
端午节。
叶棐与孟沧一道,去斜对面梅家酒馆送粽子。
叶棐心灵手巧,在甜粽子、咸粽子之外又开发了豆腐粽子这一新派别。
吃过的,无不说他在豆腐领域,炉火纯青,登峰造极,出神入化。
堪称,“豆腐潘安”。
叶棐美滋滋听着人夸奖,乐得屁颠屁颠到处给人送粽子。
只有孟沧还跟冷阎罗似的,盯着那夸他出神入化的客人,暗暗冷笑:“你这傻的,被人嘴上吃了豆腐都不知道。”
叶棐一时没听懂:“豆腐不用嘴吃还能用什么吃?”
孟沧最近越发喜欢研究新姿势新套路,闻言,勾勾嘴角:“那,可多的是地方。”
叶棐蓦地从脸到脖子都红了:“孟横流!”
都说女人嫁了人容易变死鱼眼子,这男人成了亲,怎么也容易变得跟老流氓似的。
老流氓好歹不逮着一头羊薅羊毛,孟沧天天就调戏他一个。
周堰不是个好家伙,牧其还是值得吃他做的粽子的。
叶棐拉着老流氓孟沧,踏进酒馆的门槛。
牧其下楼,笑容一如既往温和如旭日春风:“马上正午,留下吃顿饭再回去。”
叶棐笑着应下,随即幽怨地看了孟沧一样。
这人和人差距怎么就那么大呢?
看人家牧其掌柜的,又温柔又大方,还不爱喝海天酱油醋。
周堰带走了孟沧,不知和他说什么去了。
叶棐与牧其坐一块吃饭。
吃着吃着,叶棐开始问:“话说,你跟你家厨子,平时还和谐吗?”
许是跟叶棐认识久了,牧其竟然秒懂了他话中所指,差点将口中米饭喷出来,勉强答道:“还……还好。”
他回忆了一番:“师弟在这方面,总是温柔体贴。”
叶棐沉默。
他没想到有朝一日周堰这种比孟沧还资深的老流氓,能获得这种评价。
想到对方从前种种恶行,尤其是坑他给天道打白工这件事,叶棐俯身,凑牧其身边,压低声音:“有几件事,估计你家厨子没敢跟你说……”
一个时辰后,周堰送孟沧和叶棐回豆腐坊。
临别之时,这人周身气质忽变了,变得清冷而漠然,其余两人知晓,这是真天道降临小世界身躯了。
【吾未料到,你不定的命数,开始于一个誓言,终结于另一个誓言。也罢,往后安好。】
说完这莫名其妙的一句话,周堰又变回那个普普通通,有点高瘦的厨子。
叶棐自重生后,没再联系上天道,好奇问道:“第一个誓言我知道,顷当时封印我嘛,第二个誓言是什么?”
孟沧神色一变,抓住叶棐的手臂将他往家的方向拉:“太晚了,回家吧。”
“别啊,你等我问清楚,周堰?”
后者笑笑,并不回答。
叶棐生气了,他一生气,就决定报复。
反正他今天也说得够多了。
叶棐突然蹿起冲门扉内牧其大喊:“他还喝过摇光君的洗澡水!”
周堰:“……”
孟沧:“……”
牧其:“嗯。”
周堰拖着自己僵硬的身躯,回到酒馆内,对上牧其两只幽幽的眼睛,硬头皮道:“师兄,一切,都能解释的。”
牧其:“哦。听说你裴宁那一世痴恋之人,便是步幽吟师叔,后面他回到仙界,重为摇光君,送你红线求姻缘?”
周堰:“……是。”
这等陈芝麻烂谷子的桃花债往事,谁能知道还说给叶棐听?
孽朝歌,等着。
——
又一日傍晚,秋蝉振翅嗡鸣,纱窗倩影销魂。
叶棐提前关了豆腐坊前头的铺子,从牧其那里提了二两酒,回家与老流氓一起享用。
今夜不是端午,不是中秋,更不是过年和两人的生辰,只是一个他心情很好的夜晚。
数不清多少年头,多少个傍晚,如现在般,他推门入户,孟沧来接他手里的东西,两人一起回屋。
叶棐抬头望天,天际生了粉红与蔚蓝相间的绚丽彩霞,余晖照在脸上,色彩斑斓。
他愣神,手中一轻,腰间一重,孟沧从后环抱过来,抢走他手里提的酒,将自己重重的呼吸落他耳边。
“坊主在想什么?”
“在想……呀,你先进门把酒烫上……铃铛?”
叶棐猛地回头,正瞧见孟沧含笑看他,腕上系着一同他一模一样的铜铃铛,连丝带都一个色泽。
傅临风上次来,也提过这铃铛。
叶棐傻里傻气问:“哪找回来的?”
孟沧拿手指头轻戳了一下他脑门,顺从地回屋温酒了,轻飘飘道:“自己丢在哪,都忘了?你戴走我的,我只好戴走你的。”
叶棐当然没忘,他当日是丢在青崖苦海中。
那地方那么大,他没想过孟沧竟然还能找回来。
抬头,白昼渐短的初秋,晚霞吹染云层,先是粉蓝的,后是炙热的赤红,火烧长空。
屋里,孟沧将温好的酒倒入两个酒杯里,分放一桌佳肴两边,看他还在发呆,忍不住提起手腕,对着他摇了摇铃铛。
诺,赶紧来吃饭。
叶棐回应似的也摇了摇铃铛,向屋里走去。
背对长空之时,天色已晚,月亮未升起,彩霞依然壮丽。
孽朝歌爱讲故事,曾与他讲某界一仙修的故事。
那仙修在世感叹道:“世事总难成全,明月自古难圆。千秋如此。”
而今他逆了晏几道的临江仙,强了孟横流原定的命数。
豆腐坊里谈情说爱,缠绵悱恻——这落了他情劫的人,绝不放他踏月归去。
是道:
今时明月晚,难照彩云还。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还。”是我最喜欢的一句词之一,极尽对失去之情的遗憾与感慨。
但叶棐是有幸的,明月带不走他的彩云,命数带不走他的孟横流。
——
我很喜欢在文章结尾时跟大家谈些什么,这次也一样。
第一本写《主角攻仍在转世中》时,我想表达的,是前世今生并不能等同,感情也是不同的立意。故孟辞留前面四世与第慎虐恋,第六世的周堰爱上牧其并为爱选择合道,牺牲自己,成全某一个时段和空间内的自己。
第二本写《男神命不长》,这本很短,却是比较完整的,我笔下白月光攻是周堰,白月光受就是温以初了。这本我变了立意,写出一个追逐爱人转世者的故事。因为字数问题,很多没有表达清楚。
第四本写《反派boss》,这本我再度改变了看法。叶棐和周堰与周彦想得都不一样,他既不执着于某一世的黎钧,也不完全接受任何一个时间段的黎钧。
同样因为字数原因,我觉得在孟沧这一世并没有表达完。
设定中,他有很多东西,比如他因为连累师父重伤而选择修无情道,比如他如何成为魔尊的,比如他的太钧剑,原形便是诸天虎魄兽。
有些在番外中会写清楚,有些可能永远只存在我的笔记中了。
——
很抱歉,遇见你们这些可爱读者的,是现在这个笔力不够老辣、构思不够纯熟的我。
不堪会慢慢过去,期望未来我成长之时,还能见到大家。
2019年11月14时2:09 写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