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两人在海边的情景咖啡厅坐定——因为沈望是知名演员, 他们所选择的位置十分隐蔽。软包的沙发藏在盆栽长长的叶片下,明媚的阳光穿过故作高雅的深紫色窗帘后只剩下一些暗淡的色块,这使沈望眼睛里透露的意味显得更加朦胧不清。
霍准厌恶这双眼睛。
这双与盼盼的眼睛, 形状相似至极的眼睛。
但明面上他的笑容更加温和谦恭:“知道您在这里, 早就想见一见了。”
沈望笑笑没说话。作为世界级女明星,她太熟悉尊敬又仰慕的语气——虽然对面这个男人并不是她以前的那些粉丝。
“那个孩子,结婚也不知道和我说一声。”今年刚满42岁的影后妩媚一笑:“按道理,你该叫我丈母娘?”
沈望是沈畔的母亲, 也是她唯一的亲人。
然而盼盼从未提过这点,婚礼上新娘方的亲属席空无一人。
——但这不代表霍准不知道。他只是体贴的选择无视。如果沈望被盼盼视为重要的亲人,盼盼绝不会对他隐瞒她的存在。身为世界知名影后的唯一女儿, 盼盼从高中到工作全都是一个人。无论是她转学到那个三线小城准备高考, 还是她走入社会在职场里挣扎——沈畔像一个普通人那样勤勤恳恳的生活。不,也许比普通人还要艰难一些, 盼盼一直是一个人。霍准能想象她新年时在书桌前工作彻夜的样子。
他依然能记得对方在空荡荡的礼堂里穿着婚纱的样子,尽管无人祝福,盼盼的笑容没有一丝阴影。她没有回头往宾客席看上一眼, 她毫不留念, 毫不在意。
然而霍准无视沈望三年的行为,却在今天被他自己主动打破。他是特意在沙滩上等待这位影后的——昨天刚下飞机,霍准就向对方发出了见面聊聊的邀请短信。
至于原因?
霍准垂下眼睛, 端起桌上的茶杯。他只点了一杯浓茶。
沈望再次打量一遍对面的男人。他说他叫霍准, 是个心理医生,有一所小小的诊所,现在正在x市与某家精神医院进行学术交流。脸倒是很好看, 当医生有些浪费,想必就是这点吸引了沈畔吧——现在的小姑娘, 总是被外表迷惑。
作为国际影后,沈望无疑不会将对方那点稀薄的月收入放在眼里——心理医生顶多是个中产阶级,收入再如何也买不起豪宅游艇——但是,她也不会挑剔对方。尽管这是自己女儿的丈夫,沈望对霍准没有任何要求。沈畔就算和乞丐结婚,沈望也毫无兴趣。所以昨天沈望接到霍准的短信时,无疑是惊讶的。
她还以为沈畔这辈子都不会提起与她的关联。怀着这种好奇,她从忙碌的宴会与派对里抽出了一份时间。
——呵,结果是这男人自作主张吗?想要钱?还是想要人脉?
沈望的猜测在心里转了转,不禁有些轻蔑,但并未流露分毫——她可是一流的演员:“那么,你找我有事吗?”
霍准但笑不语。他拿起茶匙搅拌两圈,并向茶杯里加了一颗方糖。
“如果你没事的话,我接下来还要去参加海特的欢迎宴。”沈望抱着手臂说。超人气新星结束演唱会,回到x市的庆功宴上自己如果没出席,媒体又不知道会写什么幺蛾子。
“我只是想听听您的意见。”霍准终于开口了,“我希望您能祝福我们。”
很好,把杀气藏起来,对面可是个影后级的戏骨。霍准告诉自己:完美扮演一个忐忑不安的希望得到女方家属许可的好好先生。语气再掺点懦弱,嗯,不如这样——
“我知道您可能不太满意……但是我会努力做到最好的,我保证。”
啊,效果完美。
霍准瞥见沈望抱紧的双臂放松了一些,她眼底露出的轻蔑更加浓郁。霍准知道这种类型的女人会欣赏什么样的男人,也知道如何表现——但他的目的本就不是得到沈望的欣赏。
“你想听听我的意见?”
“是的。”
沈望挑眉。
“那么就离婚吧。”她用轻飘飘的语气说,“否则会被那孩子杀死的。”
那么就闭嘴吧,魔王在心里说,否则我会杀死你。
沈畔本以为五星级酒店会很豪华呢。
——其实还没有蜜月时住的小酒馆舒服嘛。
她拖着行李箱,在看到自己的房间号码后拿出房卡贴在磁感应器上。推开房门花了她不少功夫,海边的潮气让实木的房门变得厚重极了。
公司这次出差很是财大气粗,基本每人都能分到一间单独的单人商务间。
看到盼盼在大巴上一连打了四个哈欠,骆珍花表示由她来帮忙登记沈畔的信息,并记录领导心血来潮的行程安排通知(俗称开会)。沈畔看上去下一秒就能站着睡着,而且骆珍花从来不指望生活残废的好友能记清供应餐厅在哪一层楼、租电源转化器的柜台在哪里之类的信息。
盼盼就这么被半强迫的推回房间,然后在看到床的第一秒倒上去。
筋疲力尽。
果然在生理期第二天坐大巴车长途旅行还是太勉强了。小腹钝钝的疼,浑身提不起劲,头还在晕车的后遗症里缓冲。
沈畔脱掉自己的高跟鞋,拉上窗帘,深深埋进枕头里,闭上双眼。
她完全入睡只花了三十秒。
“……这是哪儿?”
沈畔呆呆的看着自己的双手。肉肉的,软软的,但大小只比小馒头大一点点。她捏捏自己的脸,没有任何痛觉。
对了,我在做梦。
沈畔是属于那种会在梦境里明确认知自己存在的人。当她做梦时,会第一时间认识到“哦,在梦里”,但是无法做出什么举动,也没有很清晰的控制身体的意识。盼盼只是模模糊糊的跟着梦里出现的事件往前走而已。——我相信不少人都有这样的经历。
总之,盼盼昏沉的跟着无法被看见的路线向前走。不知什么时候她来到一座豪华的大房子里,房子里竖着一面细长的椭圆形落地镜,镜框装饰着花花绿绿的宝石。盼盼停下来,看向镜子。
镜面里是一个脸颊婴儿肥的小姑娘。这让盼盼清醒的意识咯噔一下,因为这是她小时候的样子。
童年吗。那么就是噩梦了……
成年的沈畔已经能猜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梦里的小姑娘还在懵懂的向前走。
盼盼穿过穹顶高耸的前厅,整洁空旷的厨房,拉上封条的佣人房,装饰华丽的舞厅,然后来到会客室的门口。
小盼盼纠紧自己的裙角,抱紧手上的玩具兔子(沈畔这时才意识到自己手上有只兔子)轻轻推开门。
“妈妈。”
沙发上的女人闻言回过头来。
“说过让你快点换好衣服。”美丽至极的女人不耐烦的开口,“老师还在等呢,沈畔,你这样像什么样子?”
盼盼慢吞吞的走近。她低着头,一直在注视自己的脚尖。
坐在沈望对面的男人脸笼在雾气里,这说明沈畔的记忆里已经把这个“老师”模糊化了。反正所有老师都是一样的。
男人开口,声音带着快溢出来的得意:“没关系没关系,沈畔也是受到了惊吓嘛,再说这种事……”
“是啊是啊,那两个男生毕竟都是孩子。”沈望对外人说话时永远是风情万种的。
“这可不能这么说。”男人连忙辩解,“要不是我出现,沈畔可能就要顶着那个水桶在操场上站一节课了——现在可是冬天,这孩子也是傻,衣领都结冰了也不知道躲……”
“恶作剧而已,那些小孩不懂事啦。”沈望笑道,“多亏了老师你。”
男人的语气突然变得紧张起来:“那个,您看,我今年的职称……?”
“哈哈,老师说什么话呢,这种事当然没问题。”沈望眼底的轻蔑掩藏极好,“你可是我们家沈畔的老师啊。”
男人大笑:“哈哈哈,说的也是……”
盼盼安静的坐在离他们最远的沙发上,紧紧捏着自己的兔子。衣领里的有种冷冷的结晶体慢慢融化,淌成一道冰凉的水,浸湿了她的胸口。盼盼打了一个哆嗦,小心翼翼的检查衣服。还好,这件裙子很厚,沈望是不会发现它弄脏的。
这是刚刚盼盼没能清理干净的冰渣。
沈望和那个男人的对话还在继续,冗长似乎没有尽头。盼盼从头至尾都没有出声。她专注的看着自己的脚尖,昂贵的小皮鞋慢慢爬上一只黑色的影子。然后一只,一只,又一只。影子们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那么今天就到这里吧。”沈望说,起身与对方握手。因为这是梦境,男人的形象就像云雾般消失不见了,消失前那种邀功般的笑声还在回荡。
沈望回头。
盼盼诺诺的说:“妈妈——”
“啪。”
“你是不是废物?”沈望高高的颧骨让她看上去刻薄极了,扬起的手上还闪着星星点点的光。那是戒指与手镯。盼盼想,也许越是闪亮的东西打在脸上就越疼。
“这种小事都搞不定,让人家老师找上门来要好处。”她冷声说,“我没有处理这些破事的时间——一个大热的古装剧就因为你这个废物,整个剧组拍摄延期,你知不知道?”
啊,给人家添麻烦了。
盼盼低下头,影子们窸窸窣窣的攀上她的膝盖。
“我很抱歉。”
“下次这种事再发生,不准去找任何人。随便你怎样,只会回来哭的话,就死在外面吧。”
“嗯。”
“钢琴课的时间到了吧?赶紧去,别让老师久等。今天多练两个小时,不准休息。”
“嗯。”
盼盼抱紧手中的兔子,向门口迈步。动不了。一步都动不了。
密密麻麻的黑色影子已经裹到她的腰部,盼盼整个人被死死地黏在地上。
沈望皱眉,呵斥道:“快去!”
“动,动不了……”盼盼小声解释。
“我说了让你走!”沈望的耐心似乎到了极限,她伸手夺过盼盼抱在怀里的玩具兔子,“你都多大了,还抱着玩具到处走!没力气就把它放下,滚——”
“还给我。”
小盼盼在兔子离手的那一刻剧烈挣扎起来,“还给我!”
沈望冷笑一声,索性抓着盼盼的衣领,将兔子玩偶对着她的脸甩来。那只软绵绵的玩偶在半空突然改变了形状,变成一只滴血的,能瞧见森森白骨的兔子头,尖锐的长牙正好对准她的眼睛——
“放开!”盼盼这时已经在尖叫了,“放开,放开,不要——”
这是个噩梦。
成年的沈畔清醒的与这一幕分离,她心中毫无波澜:但凡出现小时候的自己,一定是个噩梦。
“滚。”
附着在她身上的漆黑的影子,突然离开,聚拢在一起,形成一个模糊的鬼影。
但是那个鬼影背对着盼盼,向袭来的恐怖兔子与沈望伸出爪牙:“滚开!”
黑暗的化身把她紧紧护在身后。
沈望也好,会客厅也好,兔子头也好,都在对方的威慑下消散了。
小盼盼睁大了眼睛,尝试触碰那只漆黑的鬼影。它的表面翻腾着可怖的黑色,真正触碰到后,却传来一股沁人心脾的温暖。盼盼睁大眼睛,她看见阳光,雨水,洁白的羽毛,还有——
她醒来了。
枕边就是阳光,雨水,洁白的羽毛,还有深绿的森林。
枕边就是霍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