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第四十一次从裂痕坠落
【“how doth the little crocodile improve his shining tail, and pour the waters of the nile on every golden scale! how cheerfully he seems to grin, how neatly spread his claws, and welcome little fishes in with gently smiling jaws!”】
【小鳄鱼怎样保养, 它闪亮的尾巴, 把尼罗河水灌进每一片金色的鳞甲。它笑得多么快乐,伸开爪子的姿势多么文雅,它在欢迎那些小鱼,游进它温柔微笑着的嘴巴。】
无人接听。
沈畔皱眉, 又拨了一遍,对方的通话还是忙音。
看来他还在开会。沈畔想,有些沮丧的收起手机, 用毛巾擦干头发上的水, 小心翼翼打开浴间的门。那只穿着玩偶服的怪人不见了,但房间的四柱床上多了一只同款的黑猫玩偶——真正的玩偶, 毫无生气。
沈畔坐在床上,伸出手指轻轻戳了一下。她想起以前的事情。
沈畔很喜欢玩偶。
她同样很喜欢童话故事,美好的结局, 纯粹的事物。
即便已经是个结婚三年的成人, 她依然在家里存着被翻到纸张发黄的《爱丽丝漫游仙境》,迪士尼公主电影全集,与宫崎骏电影的原声碟。他们的卧室有两个床头柜, 霍准惯常睡的那边床头柜上总放着各种学术著作, 生僻文字写成的论文,一叠厚厚的稿纸,眼镜, 茶杯,以及一支钢笔。而沈畔惯常睡的那边床头柜上, 则是各种头靠头摆在一起的玩偶,薄薄的平装童话书,系着蝴蝶结的小首饰盘,发卡,牛奶罐,以及几颗糖果。
老实说,他们俩的兴趣爱好几乎南辕北辙。他们还在交往的时候,沈畔查遍了每一本写着“情侣相处”关键字的书,上面反复强调无法拥有相同的兴趣是爱情生活的大忌。于是她开始担心自己这幼稚的一面会不会让成熟的霍准生出反感。她当时总觉得自己的男朋友就像是个完美无缺的童话。
直到沈畔第一次去霍准家里过夜。
那是星期四,冬季。沈畔当时紧张的胃部痉挛,当霍准打开家门朝她微笑时,她近乎绝望的发现自己的心跳声响到全世界都能听见。
霍准一贯的温柔神情倒是没什么变化,但沈畔注意到他穿着家居服——没扣好的衬衫领口中露出了喉结,这让女孩有点脸红心跳。
沈畔急忙低头,对着自己的靴子羞涩的笑。靴子知道这个笑不是给它的。
“打扰你了。”
霍准则盯着女友掩在发间通红的耳朵思索,他知道这应该不是被寒冷的气温冻出来的。
“快请进吧。”
那本该是个完美的约会。如果沈畔没有坐在霍准怀里看电影的话。等到电影结束时,男友沉默的扳过她的肩头。沈畔以为他要吻她,于是紧张的闭上眼睛。
“我想你可以先去趟洗手间。盼盼?你介意我去超市替你买东西吗?”
沈畔不解的睁开眼睛。然后她看到霍准的长裤上有一块暗红色的血迹。
因为对血腥味十分敏感,所以第一时间就察觉的魔王轻咳:“盼盼?你还需要热水袋吗?”
第一次在男朋友家里过夜,却把经血染到了对方的衣服上。
沈畔的脸色通红,并且试图夺门而逃——如果不是她后面那块裙子已经被血弄脏的话。
于是盼盼那夜躺在男友的床上,穿着男友的旧t恤,与男友的距离只有四十厘米。但两人之间却没有生出一丝丝暧昧的气氛。沈畔的小腹上垫着热水袋,霍准陪在床边搅拌有些烫的红糖水。
当时她试图用枕头闷死自己。真的。
“我总是把我们的约会搞糟。”
沈畔颓丧的说,又想起那个与霍准走散的七夕节。
“也许只是我们约会的时间不对。”霍准若有所思。
也许我们应该结婚之后再约会。
沈畔有气无力的应了一声。霍准看了她一眼,少见的,他有点犹豫。霍准想起自己刚才去超市时,趁机临时百度的内容——检索问题是“精神,三观均正常的男友在女友生理期时会做什么。”
点击最高的答案是“多喝热水。”
霍准没有采用,介于这个答案也有着最高的负分率。
他沉默半晌,又输入“不正常的男友在女友生理期时会做什么。”
点击最高的答案是“念童话哄人睡觉”。
魔王:???果然是他不正常吗?为什么他觉得这个方案正常多了?
于是霍准在超市买了自己人生中第一本的童话书。这本童话是《莴苣姑娘》。他买下这本童话的原因完全是因为那张巫婆把女主角关在高塔里的插图——莫名合自己的心意。
现在他拿出那本书:“要不要听故事缓解一下疼痛?我念给你听。”
沈畔猛地回头。她咬咬嘴唇:“你知道的,我不是那种很喜欢听童话故事的姑娘……我,嗯,我很成熟。”
索性,即便霍准是第一次恋爱,也不代表他会丧失自己的情商。沈畔很喜欢童话——他立刻得出了正确结论。
“没关系,我也是第一次念童话。”他笑道,“希望能让你开心点。”
但沈畔不是第一次听人念童话。她也不是一开始就喜欢这些美好的故事的。
小时候,沈望很少能待在家里,而她少有的在家的时间,绝大部分都分给了沈畔的父亲。
沈望爱着沈畔的父亲,也就是她自己的丈夫。不,不对,那不是爱,那是更接近于癫狂的痴迷。她总是一遍遍的强调他们的般配,他们的完美,他们的不可拆散,他们的纯粹——
沈畔讨厌这些。
沈畔厌恶母亲病态的爱情,厌恶那个华丽却荒凉的家。她小时候经常抱着兔子玩偶独自坐在一圈圈旋转的金色楼梯上,面无表情的注视这个家发生的一切,感觉自己像浮在半空中的局外人。
直到一位慈祥的老爷爷来到了家里。沈畔记不清他是为何来到这里,但当沈畔四岁时,她已经将这位老爷爷视为生活的一部分。他是一位老管家,膝下无子,便将沈畔当作自己的孙女看待。
老管家一点都不像沈畔在其他上流人家里看到的老管家。他很爱笑,几乎不会强迫沈畔去做什么。只要沈望不在家,老管家就会将她从如山的课业中领走。他教她弹钢琴,教她制作泡泡水,亲手编制跳绳给她玩,还送了沈畔很多很多造型可爱的玩偶。准确的说,沈畔就是从这时候转变的。她开始变得喜欢明媚美好的事物,脸上也多出两只微笑的小酒窝——
老管家还会在她睡前念童话故事。
“公主一定会和王子美好的生活在一起吗?”
多年前,小盼盼把脸埋进被子里,说话声闷闷的:“妈妈也说要和爸爸一直一直美好的生活在一起,但我觉得那一点都不美好。”还有点可怕。
老管家放下童话书,装作认真的想了想。
“可是公主只有与王子在一起才能幸福啊。”
他抬起苍老的手掌揉揉小盼盼的头:“大家都会幸福的,好了,小姐,快睡吧,晚安。”
大人总是敷衍她。
小盼盼独自生着闷气。
——“你觉得,公主一定会和王子美好的生活在一起吗?”第一次阅读童话的魔王有些不可思议的问道,“这个王子有什么好的?”
沈畔陷在枕头里,闻言抿紧了嘴唇:“王子就该和公主在一起,这是公主获得幸福的唯一方式。”
霍准皱眉看着这本《莴苣姑娘》。他突然说:“可是你不喜欢这个方式,盼盼。”
“这个王子没有办法保护自己珍爱的人,他只能徒劳的受伤,自我厌弃,然后再次受伤。他甚至让自己的爱人在荒野上带着两个孩子流浪了多年。”霍准觉得作者简直不可理喻,“这种男人能带给公主幸福吗?”
沈畔捏紧了被角,默默把脑袋转向霍准的方向。
睡前的小盼盼问:“那你觉得,公主该怎么办?”
“如果公主不喜欢王子,可以选择另一种生活。”
“什么?”
“她可以跑到悬崖边缘,大声的呼唤恶龙。”霍准轻声说,神情十分认真,仿佛在叙述另一个美好的童话,“恶龙会杀掉……咳,赶走那个巫婆,将她接走,他们会一起去全世界最美丽的地方,吃遍全世界最好吃的食物。当公主疲惫的时候恶龙会把她带回他的高塔休息,当公主厌倦的时候恶龙会搜集天空与海水里的星星逗她开心。”
沈畔注视着台灯下他的剪影,喃喃道:“那样的生活的确更加快乐。”
“但是凡事都有代价。”霍准补充,神情有些莫名,“恶龙是渴望彻底占有自己珍贵之物的生物,所以他会把公主深深禁锢在身边。公主会失去自由。”
唔。
“为什么公主会失去自由?”沈畔反问,这次轮到她觉得不可思议,“既然公主觉得与恶龙生活在一起是幸福的,那么待在他身边就是自由的。这是她自己选择的对象,一直在身边陪伴他就是理所当然的事。”
听了她的话,霍准沉默片刻,然后轻轻笑了。
“这很像你说出来的话,盼盼。”
他们沉默了好一会儿。接着霍准问她还要不要喝点红糖,沈畔摇头拒绝。于是霍准端起托盘,关上房间的灯。他十分绅士的将卧室让给沈畔,他自己则准备今晚在沙发上过夜。
“等等。”沈畔突然开口,“谢谢你读的童话。”
“没什么,我想我念得不太好。”
“你念的很好。”她的双手在被子里紧紧攥着,手心微微汗湿,“但是我更喜欢没有王子的童话,下次可以念《爱丽丝漫游仙境》吗?那是我最喜欢的童话。”
沈畔说出这个要求花了很大勇气。她现在鲜明表达出对这些东西的喜爱——也许霍准并不会嫌弃自己的幼稚呢?
“当然可以。”霍准温声说,“这个童话我倒是有所耳闻,里面是不是有个名为红皇后的讨厌角色?”
“啊,红皇后是我最讨厌的角色。”沈畔松了口气,心情立刻雀跃起来,甚至觉得肚子也没有那么疼了,“她总是不停的歇斯底里。我最喜欢的角色是柴郡猫。”
“……抱歉,这个角色我没听说过。”
“哈哈。”
又是一段颇为漫长的沉默。沈畔有点尴尬。
“你是不是该对我说晚安了?你站在那里好久了,还端着托盘。”沈畔开始没话找话,但这句话刚出口她就想打自己嘴巴。
简直像在赶人嘛。这可是霍准的卧室。
“啊。我是该把托盘放下。”霍准却道,从门口转身回来,将盛着红糖水和粥碗的托盘放在床头柜上。
低情商的盼盼又道:“我以为你该把托盘端去厨房水池。”
——啊啊啊闭嘴你这个笨蛋再乱说就去吞针!
沈畔睁着眼躺在黑暗里,被子里的双手正紧张的绞在一起。她感到霍准坐下了,坐在床边,现在与自己的距离不超过十厘米。
“我觉得,我们该有些进展。今天是你第一次来我家过夜。”霍准轻声说,沈畔觉得自己的胃拧成了一只蝴蝶结,“我们应该试着牵手。”
呼。
“你说的对。”盼盼从被子里伸出右手,主动递给他,心情不知为何有点失落,“我们应该尝试牵手。”
于是一片黑暗里,霍准的右手覆上她的右手,霍准的嘴唇覆上她的嘴唇。
“我说应该尝试牵手。”他轻声笑道,“也没说不应该尝试亲你。”
这是他们之间的第一个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