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尧曳缩在火车上睡了一天。
是整整一天。
早晨上了火车,尧曳掏出票核对号码,对坐在自己床位上的女人说:“这是我的位置。”
女人扬起头来:“啊,我在下面坐会儿,我是上铺的。”
尧曳说:“那麻烦你回去自己床上。”
女人随意一挥手:“别这么小气嘛,你看别的一个下铺都坐着好几个人呢。我又不占地儿,你也坐嘛。”
说完笑呵呵地,在身边拍了拍。
尧曳说:“我不坐。我需要睡觉,麻烦你让一下。”
她扶着行李箱杆,直直戳在女人面前等。
女人被她这样没什么温度地盯着,变得心浮气躁起来:“你睡你睡,大早上的……”她屁股一抬,移到对面床坐下,嘟囔着,“大早上的看你睡不睡得着。”
尧曳走进去,把行李箱塞在床头,脱掉鞋子,一头躺到床上。
床铺又低又窄,尧曳头转冲里,把胳膊收在胸前,火车上那复杂混合的味道被困在了墙壁和身体之间的小空隙里。
她躺了一会,从脚边把被子够过来。棉被一展开,陈旧的气味一下子扑了过来,被面潮湿得直发黏。
尧曳又把被子堆回脚边,将外套脱下来,盖在身上。
火车上乱杂杂的,吵闹声,饮食声,坐在对面的女人不知道在跟谁大声交谈着。尧曳蜷缩起来,皱眉闭上眼睛。
她其实并不累,但什么也不愿想,头脑完全放空后,很快就沉进了睡眠。
睡梦里又黑又沉,响起了粗重喘息的声音,他禁锢着她的嘴唇,大手粗糙有力的掌控着。
然后他的唇离开了,头顶黑黢黢地埋下来,看不清他的脸。
她发软颤动,伸手穿插进他的头发,呼吸越来越急促。他突然停顿了一下,抬起头来。
一只蜡烛的火苗瞬间扩大,一下子整个世界都燃烧起来。
尧曳猛然睁开眼睛。
火车仍然摇晃驶动,车厢里嘈杂的频率似乎都是保持一致的,头顶上的窗帘不知被谁被人打开了,阳光直晃眼睛。
尧曳望着窗户,半响,出了口气,她把衣服拉到脑袋上,转过头去。
晚上的时候列车上有人卖盒饭,饭菜的味道过了,又间歇飘来泡面的味道。
带得那一包食物,尧曳搁在桌板上,动都没动。夜里车内熄了灯,环境渐渐安静下来,尧曳换了个姿势继续睡。
睡梦中,有人轻声上了床,从后面抱住了她,低低问,你冷不冷?
她说,你抱抱我,就不冷了。
他叹了声气,紧紧箍住了她,将下巴抵在她的头上。
天亮之后,喇叭报站终点站北京就要到了。
尧曳在这时睁开眼睛,头脑晕呼呼的,好一会才认出来火车厢的环境。她缓了缓爬起来,浑身累得跟被砸软锤扁了一样。
她穿好鞋,站着吃了一块蛋糕,喝了几口水,看着火车驶进了站台。
等车内人员渐稀,尧曳拎上行李箱下车了。
迈出车门,冷空气一下子灌了过来,尧曳把羽绒服拉到了脖子。
她路过车窗玻璃,照见了自己的脸,熟悉,但有些黯淡。
尧曳加紧脚步,裹在人群里出了车站。
外面的风里飘着冰雪,那些细小雪片一沾在地,就化作了水。
天地间灰蒙蒙的,有雪也有雾。尧曳仰头呼吸,感觉一场停电,自己仿佛错过了整个秋天。
尧曳走出一段路,伸手打了辆车。
她跟司机说了小区地点后,目光看着窗外。
路上的车辆不算太多,甚至显得空旷,每辆车都能“刷刷”地飙上速度。相反,骑自行车的却仍有许多,人们衣裳厚重地拥挤在一起,自行车道移动缓慢。
尧曳把头抵在玻璃上。
这样突然地回北京,她没告诉任何人,也没告诉陈金石。
她需要一天,至少今天一天,她要慢慢地调整一下。
出租车直接开到单元楼底下。
尧曳望见了停在空地上的自己的车,如此远远一看,突然觉得陌生,仿佛一个古怪的古董。
车子势必很脏,尧曳懒得立即去洗车,便也懒得看它了,她快步走进楼道里。
单元门恢复正常,电梯恢复正常了,家里也是。
尧曳家里还有另一部手机,她将手机找出来,冲上了电。
之后她打开卫生间的浴霸灯,一件件地将衣服脱下来,扔在外面地上。
尧曳冲着热水,伸手捂住自己的脸,水流砸在头上,肩上,又顺着小腿滑了下去。尧曳感受着,在掌心里深深叹了口气。
洗好澡,尧曳在屋里走了一圈,才想起来自己应该用吹风机吹头发。
拿上吹风机,尧曳突然又想到,自己应该敷个面膜。
尧曳把吹风机和面膜都放在梳妆柜上,思考了一下,觉得没有什么其他的了。
她贴着面膜纸,对镜将头发细细吹干。
尧曳换好羊绒毛裙,又在外面披上了大衣,加了围巾。她把帆布包里的东西倒出来,换上了单肩小皮包。
最后她站在沙发旁边,拿着写有张晓电话与住址的那张纸条。
张晓的字迹很大,不连笔,每一个数字都写得板板正正的。和他房间里那些错题本上的字迹几乎一模一样,没什么变化。
尧曳看了一下,然后将纸条压在手机底下。
手机已经充足电了,但尧曳并没有带着它。
她把手机以及许多纷扰的想法都留在屋子里,轻身出了门。
————
离家最近的商场还没有恢复营业,尧曳走远了一些,去了另一家更大的商场。
她转了转,走进顶层一家西餐厅里。
尧曳在视野良好的窗边坐下,望着雨夹雪下的庞大城市,直到服务生上了第一道菜。
她低头慢慢吃着,前菜,牛排,汤品和点心,她几乎都吃光了。
饭后她下楼时,路过了一家美发造型店。
尧曳走进去,让造型师给自己修剪发尾,顺便做一下护发保养。
在椅子上坐下,尧曳望着面前的镜子,又让师傅加了一个纹理造型烫。
这样一套下来,几个小时的时间就过去了。
造型师站在尧曳身后欣赏成品:“这卷度好看吧,自然不留痕迹,又显得蓬松有光泽。”他伸手摆弄头发,“你看,这样扎一个低马尾也好看,两边的弧度正好修饰脸型。”
他又把头发松开,将纹理拢好,热切地看向镜子中尧曳的表情。
尧曳点头给予他回应:“不错,挺好看。”
造型师乐滋滋地,问:“姐,我给你拍几张照吧,做店里宣传用。你看你头发也好看,人也好看的。”
尧曳说:“拍吧。”
造型师伸手一引:“那姐你来这窗边,这边布景好……”
待尧曳勾上包重新出门,天空终于有了傍晚的迹象。
尧曳在关门前走到移动营业厅,询问现在是否可以打国际长途了。
店员连连抱歉,说目前还不行,不过据通知明天应该就可以了。
尧曳轻松了口气。
她又问南方那边的通话信号都正常了么?
店员说,除了少数山区和极偏远的地方,其余的都正常了。
尧曳点头出门。
她又在商业街里逛了几间店,等到肚子有些空了,就找地方解决了晚饭。
尧曳往家里走的时候,夜幕降临,路上的灯全都亮了起来。
她的靴跟踏在化雪的路面上,不够轻脆,声音发闷。
在停电几天之后,张晓答应带她一起上路,他们推着三轮往回走时,与现在她走的,是同一条路。
那时候,尧曳充满兴致,甚至有些期待。
想来奇怪,停电后条件恶劣,路途未知,可她居然一丝疑虑都没生起过。
有他跟在身边,居然如此踏实。
现在回忆,令人心里都暖融融的。
那天他们并肩往回走时是傍晚,现在,已经是更深的夜晚了。
尧曳裹紧围巾,加快脚步。
她刻意一整天做自己的事情,感受自己能够享受的生活,强迫自己不去想他。虽然这很难做到,但她这样逼自己。
仿佛她做得足够好,装得足够真了,她就可以跟这个世界产生某种共鸣。这个世界就会给她回馈。
那么,当她晚上回家,就能够拨通手机,就可以听到他的声音了。
这一天她自己默默穿梭在城市里,看似做了很多,却都是无滋无味的。
最令人期待的那颗诱人糖果,就在家里。她把它搁了一天,终于要回去拆开它了。
尧曳进屋后甩掉鞋子,解了围巾,拿上手机和纸条,坐在沙发上。
她没有开灯。
她借着手机的屏光,把那字迹规整的十一位号码点了进去,然后按下拨通键。
尧曳听到了自己清晰的呼吸声,突然有点紧张。
不为别的,只为要听到他的声音了。
想到他的声音会出现在耳边,想到他可能说出的话,她居然有些兴奋。不足两天的分别,她已经开始思念他。
尧曳把手机贴在耳边,等待着漫长的几秒空当后,传来连通的声音。
突兀地,手机里有声音了。尧曳脸上笑了下,把腿收上沙发,下一秒,却传来提示音。
——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是空号,请核对后再…
尧曳将电话挂了,把客厅灯打开,站在墙边又仔仔细细输了一遍电话号码。
她按下拨通键,电话里仍然是空号的提示音。
尧曳悬着手机,愣在那里,直到把提示音后面的英文都完完整整地听完了。
阳台窗户开了半扇,有凉风灌进来,尧曳脑袋动了一下,打出了个喷嚏。
她抱着手机躺到床上,又拨了一遍号码。
依然是空号。
尧曳侧过头来,把手机抱在怀里,感到头昏昏沉沉的。
这些天来,张晓询问过她几次是不是不适应发烧了,事实上她都没有。
可是来电了,回到家了,她在这寂寥的夜里却浑身发冷。
尧曳突然觉得,自己真的发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