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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且行乐 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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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的第一场雪下得很不及时, 护送李惊风遗体回京的小队耽搁在三里开外,匆匆赶回来报信的小将骑着战马,滑倒在城门前。

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贺洗尘刚把来找他下棋的随去之打发走,窝在自家院子里看雪。纷纷扬扬, 天地苍茫,屋顶和庭院积满飘絮。

“少爷……”天气太冷了,把林沉舟冷得牙齿打颤,直掉眼泪。

贺洗尘摆了摆手,从躺椅上站起来, 火红的鹤氅披在身后, 像北疆烧起来的战火。

“不要跟过来!”他喝住林沉舟跟来的步伐, 大步来到马厩旁。

马厩里春香和迦楼罗正在吃草料,看见他过来都亲昵地探出头对他叫了一声。

他拍了拍春香的脑袋,最后牵出迦楼罗。

“我们去找老李头, 迦楼罗,我们去接老李头……回家。”他踩着马镫翻身上马, 迦楼罗长啸一声, 跑出将军府。

街上的行人不多,都在家里抱着火炉取暖,听见街上响起哒哒的马蹄声纷纷推开窗户看个究竟, 只能看见绝尘而去的黑马和红艳似火的背影。

杨钧守在城门前,一只手举着杏黄的油纸伞, 一只手握着腰间的玉佩。他在等人, 他知道那个人会来。

白茫茫的天地间由远及近传来踢踏的马蹄声, 一道火红的身影穿过风雪直闯城门。守城将士纷纷竖起长矛,锐利的尖头闪着凛凛寒光。

“李莲动!停下!”杨钧喝道。

贺洗尘勒住缰绳,环视一圈踟蹰的小兵,最后把视线转向杨钧。

“我要出城。”他微微喘着气,从口中呼出的白雾在空气中凝成小水珠。落在他脸上的雪花融化成水,一颗颗滴落,好像泪痕。

杨钧望着他的眼睛:“你不能去,现在所有人都在盯着你。当街纵马,再闯城门,如果被有心人抓住大做文章……”

“无妨。”

“乖,听话。”杨钧的声音有些颤抖,“你就听我一次话吧。”

贺洗尘松开了缰绳复又抓紧:“对不起。”他猛地抽出挂在迦楼罗腹边的长剑,剑风一扫,将所有人逼退三步。

“李不易!”杨钧双目赤红。

“杨子京!”贺洗尘忽然笑了一声,“我不会有事的。”

骗人!骗人!

杨钧扔下油纸伞,抢过身边一个人的长_枪,横扫八方,铁器相接碰撞出响亮的的声音。他护在贺洗尘前面:“快走!”

贺洗尘看准时机策马跑出包围圈:“多谢!”

李惊风的一生都和狮子岭离不开关系。十七岁时,还是小兵的他和赶考的林暗在狮子岭相遇;二十三岁时,李不易出生在冰天雪地里的狮子岭;三十七岁时,林暗大病一场,埋在狮子岭。现如今,他四十五岁,死在狮子岭的一支流矢之下。

面色青白,嘴唇皲裂,腹部的伤口狰狞吓人,胸口的箭洞已经止住血,血肉模糊。

贺洗尘深深呼吸几下,低声对着棺材里的人说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接下来的事情,我会替你完成。”

将军府的灵堂布置得极为简陋,贺洗尘换上一身白缟后为李惊风点上长明灯,安安静静地跪在灵前往火盆里烧纸钱。

第一个过来吊唁的是宋严,一袭深蓝长袍,肃穆无比,在堂前磕了三个头。

“……你没事吧?”他陪贺洗尘跪了许久,问道。

“有事。”贺洗尘说道,“得之,明日我会向陛下上奏请缨出战,到时我需要你的帮忙。”

宋严猛地抬起头:“你疯了!一旦上了战场,无论是输是赢,有谁会让你活着回来?!你是吾之好友,我不能看着你去送死!”

贺洗尘抿唇笑了笑:“有你想我活着,就够了。”

“莲动!”宋严喝道,“事情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已经到了。”贺洗尘面无波澜,“得之,不要骗自己。如今前线无将,我家老李的死必定使军心涣散,而我是他的儿子,是最好的领兵人选!北狄虎狼之势,若不及时扼制,恐怕会兵败如山倒,边疆的数十万百姓危在旦夕。”

“不是还有定远将军?如何也轮不到你!莲动,我已为你安排好后路,你拿着我的亲笔书信去找我父亲,他自会——”

“傻明月,不要再说了,你知道我是不可能离开的。再说,那位定远将军可镇不住我阿父的兵!”

宋严忽然掉下一颗眼泪,如同一张断了弦的弓:“你不是纨绔吗?继续纨绔下去不好吗?”

“你这厮,我纨绔的时候你看不下去,好不容易想当一回大英雄,你倒还拦着。”贺洗尘又拿起一捧冥纸扔进火盆,“我在这世上一共有三个好友,一个躺在那里头,一个远走他乡,另一个就是你。傻明月,官场水深,切勿大意。”

宋严擦了擦眼泪,强压下悲伤的情绪:“我本想让你离开长安,走得远远的,别被搅进这一滩浑水,如今看来……”

他哽咽了一下:“你去吧,你去吧!你在战场上厮杀,我自当为你争一个无虞的后方。阴谋诡计我也会用,只是之前不想用也不稀得用,如今你要成全大义,我便是做小人,把这条命搭进去,也会把路给你铺好!”

一般人见他平时轻佻浪荡,恐怕不相信贺洗尘有什么真本事。但宋严与他相处久了,知道他远不是只有表面一副无用的皮囊。

“这么相信我?相信我能把北狄打回老家?”

“我只知道李莲动不喜欢说大话,说到一定做到!”

贺洗尘笑了一下。

“好好活着,傻明月。”

“你也给我好好活着,俏仙子!”

他们是长安城最令人艳羡的独山玉君子,他们是意气相投、生死相托的知交好友。从今往后,光明磊落的君子一去不复返,明月不再无暇,身处深渊搅弄权术,仙子披上盔甲,浴血沙场死而后已。

第二天,贺洗尘呈上奏疏,请战北狄。

朝中大臣反对的居多,毕竟谁也不想看到再多出一个软硬不吃的李惊风。再加上贺洗尘名声不好,供人指摘的地方太多。

宋严以一种大无畏的气势力排众议,谁反对喷谁,连自己的老师范惟正也喷。杨丞相一系幸灾乐祸,就见这门钢铁大炮把炮口对准了杨惇。

此举几乎得罪了所有大臣,今后云起系不会承认他,杨丞相一系更不会接纳他。他只能当个孤臣,稍有不慎,便是四面楚歌、孤立无援的境地。

然,君子死知己,虽死未悔!

宋严撩起朝服,脊骨不折,长跪不起,慷慨陈词:“请陛下恩准!”

出乎众人意料的是,向来老实谦卑、勤勤恳恳的六殿下竟然违抗了太子的决意,无视脸黑如锅底的太子站在宋严那边。

圣旨很快颁下来,封贺洗尘为骠骑将军,不日出征北狄。

贺洗尘拿着明黄的圣旨,敲了敲李惊风的棺材:“你放心吧,你和老林守了一辈子的北疆,我绝不会让它落进别人手中。”他自嘲地笑了笑,“我以为自己算无遗策,却独独忘了战场才是最变化莫测的地方。唉,说好的行侠江湖,这下都不作数了。”

第三天,贺洗尘披上李惊风一直为他备着却不希望他有机会穿上的银色盔甲和火红披风,手持长_枪,踏上前往北疆的路途。

城门送别的人很多,熙熙攘攘,几乎闹得长安城罢市。代表朝廷的刘祁和杨惇勉励一番,说了一大堆漂亮话,出发的时辰临近。

“让让!让让!”被人群挤得衣冠不整的随去之好不容易挤到前面来,一看见贺洗尘便露出不合时宜的羞涩的笑容,“李公子,你的那盘棋我想了好久还没想出对策,等你回来,我大概便有法子了。”

他大概还不明白打仗是怎么回事,只知道会死人,却不知道其中凶险。他的神情与周围的沉重肃穆格格不入,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来这砸场子。

“随公子,那盘棋你便不要想了。”贺洗尘手里牵着迦楼罗,翻身上马,往日一贯温和的眉眼间满是冷意。

随去之连忙抓住他悬在马腹边的脚:“为什么?”

“我不会再与你下棋。”贺洗尘垂着眉眼,却没有庙里菩萨的慈悲,“我厌了。”

冰凉的手指点着他额间的朱砂痣往后推,酥酥麻麻的,随去之感觉一阵晕眩,眼泪不自觉掉了下来,手指逐渐松开对他的桎梏。

按理来说,轮回这么多世,贺洗尘早该悟到「悲欢离合总无情 」的超凡脱俗的境界,然而他还是会为了友人的相聚和离世或喜或悲;若说不是,他又偏偏冷情冷性得很,轻易推开所有人掏出来奉到他面前的心脏。

贺洗尘不再看随去之,抱拳道:“诸位,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告辞!”

“待将军凯旋,再与将军畅饮!”杨惇朗声道,眼中不免流露出可惜的意味。

小郎君们望着黑马上气宇轩昂的银袍小将,心痛得直流眼泪。

军队离长安城远去,在被大雪覆盖的苍茫大地上蜿蜒成一条黑线。贺洗尘始终没有回头,直到城墙响起雄浑壮阔的《出征令》,琴瑟铮铮,如挽弓射敌。

徐尚书不放心自己的小儿子,生怕他搞出什么幺蛾子,将人反锁在房内,却没提防住徐祭酒。徐祭酒背着一把古琴带领一干国子监教谕闯上城墙,十几位碌碌无为的教书先生摆好阵势,一个起手式便惊醒枯藤上所有沉眠的乌鸦。

徐衍砸了窗户从家里逃出来后,路上陆续遇到许多当年的国子监同窗,才知道他们也遭到同样的待遇。等他们爬上城墙,却见往日没有得到他们丝毫尊重的教谕奋力拨动琴弦。

徐衍一瞬间红了眼眶,拍着城墙眺望远去的军队朗声高喊:“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

昔日同窗齐齐拍着城墙扯着哽咽的喉咙高声齐唱:“少小去乡邑,扬声沙漠垂。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参差……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昔日长安少年游长街,如今《长相思》散,再起一阙《出征令》,为君送行。

他们吼得嗓音嘶哑,撕心裂肺,眼泪模糊了视野,滴答滴答坠在雪里。

忽然,军队前方的贺洗尘举起手中长_枪,寒光烁烁的枪尖指着天空。所有将士都举起手中的长_枪,用一种无言却壮丽的行动回应他们的送行。

徐衍收紧十指,目眦欲裂:“李莲动!李不易!你他娘的给我听好了!老子喜欢你!贼喜欢!”他不管是不是斯文扫地,也不管是否颜面尽失,只管痛痛快快地喊了出来。

***

后世人提及李不易时,除却年少时那些跌宕风流的往事,最大的惋惜就是在血战七个月,终于将北狄赶回老家并乘胜追击的时候,不小心中了埋伏,重伤不治。

去你妈的重伤不治!

贺洗尘要是知道后人这样歪曲历史肯定会破口大骂。比起重伤不治这样憋屈的理由,明明是同归于尽更加帅气!

北狄已经到了穷途末路的时刻。

粮仓被烧毁,主力部队被剿灭,内部暗涌激流,再出一个貊息王子大概也无力回天。但贺洗尘从来不喜欢“大概”“应该”“可能”这样的字眼,就算死也要把这个隐患一同拉入地狱。

护送北狄王涅罗撤回草原的部队和由贺洗尘率领的拦截部队在山谷中短兵相接。

大后方已经稳定,北狄再没有兵力投入这场战争。贺洗尘心里门清,也是到了他“以身殉国”的时候,这出好戏才能安然落幕。这个舞台简直不能更好,天高地阔,最后还有北狄王的头颅作为战利品,

贺洗尘不是没有退路。早在长安城内,刘熙便又来提过一次亲,只要他答应,李惊风的政敌绝对不敢动他;除此之外,还有寒山观那个口是心非的师父,虽然嘴上叫他不要回去,但一算到他有不测,立刻来信催他启程回山。

但贺洗尘不能。

他得把北疆守好,叫李惊风泉下有知,才能问心无愧。

他必须死,才能给宋严留一条活路。

他死了,宋严才能做他想做的纯臣。

北疆至少十数年的安宁和傻明月的「白璧无瑕」——值!

贺洗尘把嘴里的草叶子吐出来,手指轻轻往前一扬。

最后一场战役,正式打响!

被众人护在中央的涅罗眼睁睁看着那位杀神一般的少年将军单枪匹马闯进敌阵,银色的盔甲早已被鲜血染红,鲜血沿着枪身浸透了他的手掌。

羽箭穿破血肉的声音粘稠清脆得恶心,贺洗尘只停顿了一瞬,没有痛觉一般将手中的长_枪往后一甩,同时疾袭向北狄王。

越是深入敌营,身边的战友倒下得更多。贺洗尘踩着众人的尸体,脚下绵延出无尽的深渊,最后一枪_刺入涅罗的心脏,与此同时无数箭矢、刀剑破甲,贯穿他的身体。

贺洗尘松了口气,对着还没断气的涅罗笑了一下,好像一瞬间又是长安城恣意风流的少年郎。

他这具身体实在是生得好,即使满脸血污,这么眉眼弯弯地看着一个人,也没人受得了。

饶是生死一线,涅罗也有些恍惚不已。他忽然想要抱抱这个一直以来针锋相对的小将军,便回以一个笑容,将身体往前撞去,长_枪彻底穿透胸膛。

他如愿抱上一身冰冷盔甲、动弹不得的贺洗尘,却听这位冷面将军骂了一句“老流氓”,涅罗哼笑一声,虚弱地用沙哑难听的嗓音回敬道:“臭小鬼。”

棋逢对手,所有的恩恩怨怨 、斗智斗勇、生死纠缠,都在两人断气的那一刻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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