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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善哉善哉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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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禅寺的清晨总是十分静谧, 除了木桶落入井中的水声,便只有万物生长的呼吸还有突然扬起的少年高昂的声线。

“宝镜, 宝镜, 快点起床, 我们还要去赶早市呢!”林和犀如同一阵夏日的清风呼啦啦地跳进贺洗尘的禅房, 一把将他身上的被子掀开,喊道,“宝镜, 快点!”

贺洗尘迷迷糊糊睁开眼睛, 望了眼窗棂外,天空只现出鱼肚白, 灰蒙蒙的,问道:“什么时辰了?”

“寅时。”林和犀见他还是没有任何动静,便像小时候一样,一只手竖在胸前,一只手摸上贺洗尘的光头,道, “阿弥陀佛,宝镜师父,快点起床啦,要不然菩萨佛祖们要不高兴了!”

贺洗尘被他吵得受不了,抓住他作怪的手骂道:“臭小子, 昨天是谁又惹来山下的姑娘, 又是谁给收拾的残局?”

林和犀这才讪讪地收回手, 摸了下鼻尖:“我哪知道,我就只是夸了她们两句。”

“哦嚯。”贺洗尘爬起来,将外衫穿上,头顶寸草不生,省了梳发的功夫,“您老人家这张嘴就消停消停吧!”

“咦咦,我怎么记得昨天几个姑娘离开的时候,嘴里说的都是以后还要来找宝镜师父开解?”林和犀不怕死地继续调侃。

贺洗尘把枕头扔过去:“滚!”

“宝镜师父这是恼羞成怒了?”林和犀抱臂倚着门框,挑起雪白的眉毛,“长得好看不是你的错,但长得好看还身为一个出家人,四处拈花惹草的就不太好了吧?”

贺洗尘给逝去的老和尚上了一炷香,理都不理这个嘴贱又话痨的林和犀。

“也不知道比起江湖上那个赫赫有名的玉郎僧,咱们宝镜会不会屈居下风?……指不定那个玉郎僧只是徒有虚名呢?”

他一贯说一出是一出,现下略微发红的眼睛迸发出明亮的光芒,银白的发丝在头上抓成一个松散的发髻,俏倬的面庞在熹光下露出一个跃跃欲试的笑容。

贺洗尘还没搭话,林和犀忽然膝盖一痛,整个人朝前踉跄了两步。

“哎呦呦!小花你轻点!”他做作地哀嚎起来,门外走来一个十五六岁模样的清秀少女,见怪不怪地淡定帮贺洗尘压好衣襟的褶皱。

“宝镜,我今天想吃芦笋。”贺时晴直接无视气鼓鼓的林和犀说道。

“行,芦笋正当季,再买些五花肉,我叫无诤去买。”贺洗尘铺好床,转身便见林和犀鼓着腮帮子闹别扭,叹了口气问道,“无诤哥,无诤大爷,你又怎么了?”

林和犀怒道:“宝镜,你当初怎么就把小花给捡回来了?”

这干我什么事?这小丫头不是你捡回来的吗?

贺洗尘最后将一串佛珠挂上脖子 ,说道:“二十岁的人了,还来这一套。”

“嘿,招不在老,有用就行!”林和犀眉飞色舞,瞬间又压了下去,冷淡道,“我不管!从小到大你都偏心小花!”

“每天都用内力帮你蕴养经脉。”贺时晴忽然说道。

“呃……”林和犀一滞。

“一直改进的药浴。”

“嗯……”

“闯祸了还得善后。”

“这个……”

“小白眼狼!”贺时晴最后得出结论。

“我错了!宝镜!小花!我……”他捂住脸呜呜道,“我不敢啦!”

贺洗尘拍了他们一人一下脑袋,无奈道:“先去赶早市。”

苦禅寺又破又旧,只有两个和尚一直守着。老和尚死后,小和尚贺洗尘便成了住持,孤零零地参禅打坐,直到在寺门口捡到弃婴林和犀——包在红包裹里,胸前压着一张写着他名字的纸条,浑身的毛发都是银白的,显然是个“白子”,也就是白化病患者。

好不容易养到五岁,这小孩又在寺门口给贺洗尘捡回来一个女婴,身体倒是健康得很,却连个名字都没留下。恰好梅雨初晴,山花烂漫,便给她取名为「贺时晴」,乳名小花,比「温来福」不知道上档次了几倍。

一晃就是十五年,当年两个蹒跚学步的小孩儿已经出落成挺拔意气的少年少女,而贺洗尘也从二十岁的小和尚,变成三十五岁的老……

“宝镜小师父,又来卖菜了?”菜市场上的陈大娘热情地招呼着贺洗尘,“过来,还是老位置!”

贺洗尘与陈大娘比邻而居,一起卖了二十年菜,眼瞧着陈大娘从风情万种的陈西施变成泼辣干练的陈辣椒,这光头和尚的相貌却只是脱去稚气,一袭灰色僧袍朴素无华,神色平和,端的是一副俊朗开阔的好相貌,在嘈杂世俗的菜市场中格外显眼。

大约是觉得寺庙里种出来的瓜果也带着几分灵性,贺洗尘摊前的瓜菜总是很快就被一扫而光,陈大娘也跟着沾了光。贺洗尘高兴是高兴,如果小姑娘们没给他丢香帕诗笺的话,他会更高兴。

这和尚长得俊,又平易近人,连思春少女们的心也给勾走了。

我都已经是三十多岁的出家人了,难道现在的风气就好这一口?贺洗尘难免怀疑人生。

“宝镜!”不远处林和犀左手香烛右手挎着菜篮子,里头装了一块五花肉和一小袋白米,脸颊被太阳晒得发红,大汗淋漓,却还是眉开眼笑的模样。

他的头发、眉毛、睫毛都是银白的,在人群中扎眼得很,但大家认识十几年,都是老邻居了,谁不认识谁,也就不当一回事了。

“哎哟犀小子也来了!花丫头是不是又被宝镜拘在家里抄佛经啦?”陈大娘叫道。

“陈大姐真是神机妙算!”林和犀竖起大拇指。

苦禅寺里只有三个人,穷乡僻壤也没有那么多世俗规矩,乡里乡亲的,整个玉壶村都知道贺洗尘把林和犀与贺时晴当儿子女儿在养,哪会生出龌蹉的想法。

当年贺洗尘也想过把贺时晴送到村子里,但这姑娘也是机灵,嗓门又大,嚎起来要人老命,也就不了了之。说到底,民风彪悍,有些人家还想让贺洗尘还俗,当个如意郎君。幸好他会个一招半式,不然早就被人一闷棍敲晕直接送入洞房了。

现在种种地、卖卖菜也好,闲暇时指导两个小孩习武,安贫乐道,生活也算充实。

贺洗尘舀了一瓢清水将沾着零星泥土的手冲洗干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罐扔到林和犀怀里:“给!下次再忘了就晒去吧!”

他嘿嘿笑了几声,坐到贺洗尘身后的台阶上,用手指蘸了点白玉药膏抹在脸上。不一会儿,红彤彤的热意都消了下去。

“小白和阿蔹琢磨出来的东西还挺好用。”贺洗尘低声嘟囔,一边结账 。

“宝镜,我和你说,最近岐枝馆好像要重开四年一次的黄金比试!”林和犀不知道从哪打听来这些消息,“你说咱们要不也去凑凑热闹,我和小花练了这么久的武,也到时间闯荡江湖了!”

他两只手的食指和中指并在一起,嘴里“咻咻”地好像在耍剑。

“一百年了啊。”贺洗尘择菜的手一顿,颇为感慨。上次早了一百年,怎么这次却晚了一百年?

一百年前他在这里遇见臭不要脸的武林盟主,邪魅狂狷的魔教教主,天下第一美人,天下第一剑客,还有默默跟在他身边的丫头。一百年后,斯人已逝,他故地重游,终究形单影只。

“什么?”林和犀低下头,不解问道。

他摇了摇头,旁边的陈大娘却插话道:“小师父,那岐枝馆可去不得!”

“我七舅姥爷年轻的时候就在江南的回生堂当跑堂的,哦,那个回生堂啊,就是天下第一医馆,大家都知道的……他还活着的时候就时常跟我唠嗑,说每到中秋节,回生堂的生意就特别好!那些个跑江湖的,为了岐枝馆的黄金,个个都不要命叻!”

陈大娘挑着眉毛,指手画脚,绘声绘色。

林和犀谦虚问道:“那几十年前岐枝馆为什么突然停掉这个比试?难道是没钱了?”

“小孩子不知道了吧?”陈大娘脸上满是得色,笑道,“听我七舅姥爷说,岐枝馆最鼎盛的时候,不知道打哪杀出来两个雌雄双煞,跟当时的武林盟主,华山派,还有咳……”她压低了声音,“魔教教主都是结拜兄弟,这几个人啊,只要岐枝馆一挂出百两黄金,每次都让他们得了!”

“这再大的家财也不能这么败啊!唉——”陈大娘长叹一口气,林和犀也跟着叹了口气。

“所以啊,岐枝馆没钱了,也不敢搞这个四年一次的比试。”

贺洗尘神情古怪,他怎么不知道富可敌国的岐枝馆让他们败光了呢?

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突然驻足在菜摊前,听了陈大娘的话说道:“咦,这和我《江湖奇行录》里记载的不一样哎。”这人五官深刻,颇有异域风情的脸上留着两撇小胡子,穿金戴银,与菜市场格格不入。

陈大娘剽悍得很,可不怕他,叉起腰凶巴巴道:“不是这样,那是哪样?我七舅姥爷也算半个江湖人,我这是家学渊源!你懂嘛?话就撂在这里了,我陈西施这辈子可还没说过半句假话!”

蔺百晓哪晓得市井妇人的牙尖嘴利,被凶得连连后退,抹了一把脸。

“姐姐姐姐!您消消火!”

“谁是你姐姐!”陈大娘手一甩,“老娘还年轻着呢!”

“是在下错了,是在下错了,行么?”蔺百晓无法,只能连连致歉。

“陈施主还是放过这位兄台吧。”贺洗尘看他实在可怜,出声解围。

陈大娘这才哼了一声:“看在宝镜小师父的面子上。”

林和犀朝蔺百晓招了招手,腾出一半位置给他:“这位兄台——”

“在下蔺百晓。”蔺百晓也不在意台阶的尘土,更没对满身白的林和犀露出惊异之色,一屁股坐下便抱拳说道。

“爽快!在下林和犀,这个光头叫宝镜,旁边这位可不得了,菜市场之花,陈西施!蔺兄,你知道岐枝馆是怎么回事?”林和犀一边问,一边笑嘻嘻地给翻白眼的陈大娘拱手。

“我倒要看看我哪里说错了!”她赌气地凑了过来,贺洗尘也转过身,颇感兴趣地竖起耳朵。

这俩人为了听个故事,连生意都不做菜都不卖了。

蔺百晓被三双亮晶晶的眼睛盯着,却也不怵,镇定说道:“话说一百年前,确实有一对名震江湖的雌雄双侠现身江湖,那女的,便是回生堂第一任堂主。无人知其姓名,连她的身世也无人知晓,大家都尊称她一声「大掌柜」。”

“大掌柜的悬壶济世,妙手回春,虽然武功平平,但却无人敢动她一根毫毛。再说那男的,”蔺百晓一双眼珠子转了一圈,“知道「长生诀」吗?”

“什么玩意?”陈大娘不是江湖中人,自然不知道人人趋之若鹜的可活死人,肉白骨的长生诀。

传说长生诀是玄机老人的一生心得,被传得神乎其神,好像谁拿到它下一秒就能得道成仙似的。

贺洗尘倒是有所耳闻,最近这破玩意搅得整个江湖动荡不安,连这个小山村都不得安宁。这蔺百晓脚步轻盈,气息绵长,恐怕也是个江湖人士。

“你不知道没关系,反正就是很厉害很厉害的一样东西。”蔺百晓懒得解释,“这个长生诀,就是那个男的写出来,江湖人称「玄机老人」!”

贺洗尘蹙起眉头,心情微妙。

刚知道自己就是玄机老人心情能不微妙么?我还写过劳什子长生诀?咄咄怪事!

“这跟岐枝馆有何关系?”林和犀问。

“别急,听我慢慢说来。”蔺百晓清了清喉咙,“这两人甫一踏入江湖,便掀起无数腥风血雨。当时的魔教临渊峰知道吧?”

几人齐齐点头。

蔺百晓手一拍:“全灭了!”

“不是,等等!”贺洗尘终于听不下去了,纠正道,“临渊峰是灭了,跟他们有啥关系?那是小方平儿自己亲手搞没的好不咯!”

蔺百晓撇了一下自己的小胡子,问道:“小方平儿是谁?”

贺洗尘一噎,摆手:“没什么,继续,继续。”

堂堂魔教教主百年之后竟然沦落到无名无姓的地步,惨惨!

“万剑山庄知道不?”

几人又齐齐点头。

“归隐了!”

陆子元那家伙纯属辞职,不想干了而已!不要什么事都扣在我和丫头身上!

“天下第一美人知道不 ?”

贺洗尘无奈地又跟着点头。

“青灯古佛,常伴一生啊!”蔺百晓压低声音,“这天下第一美人和雌雄双侠之间的轶事之后再谈,再谈。”

妈的我还和东亭传绯闻了?!那俩姑娘都嫁人了,我还是她们孩子的义父呢!

“华山派那个天下第一剑客听说过吧?”蔺百晓指着天上说道,“当初可是玄机老人手把手教出来的!”

胡说八道!你把人家师父置于何地?我充其量也就是指导两句而已!

贺洗尘已经不想开口说话了。江湖传言,就是越传越离谱。人民群众只热爱有爆点有谈资的“真相”,至于那些平平无奇的事实,对不起,我们只想嗑瓜子的时候有话题可以聊聊,不关心所谓的真不真相。

“扯这么多跟岐枝馆有什么关系?”陈大娘这个暴脾气见他说了半天还是没扯到重点,横眉怒道。

“姐姐……不对!妹儿,你听我继续说嘛。”蔺百晓随手拿了贺洗尘菜摊上一根青瓜啃了一口,“岐枝馆四年一次的比试——江湖上都管它叫「金试」——本来是为了提升名气,广结人脉,但连续五届,也就是二十年!回回都让这几个人拿去了。多少年轻侠客就盼着金试扬名立万呢,结果都被这几个有些……嗯咳的老前辈拿走了。”

“这不和我说的一样么!”陈大娘没好气白了他一眼。

“后头不就不一样了!”蔺百晓也急了,要不是看她不是江湖中人,早就一指头点过去让她闭上嘴。

除此之外,却还有一个原因。

世间白子少有平安长大的,这白发少年不仅身体健康,而且瞧他身形,还是会武的。这小山村藏龙卧虎,恐怕住着哪位世外高人。

他寻思了一番,没从脑中筛选出合适的人选,总之不会是这个卖菜和尚。这和尚长得好看是好看,但也太年轻了些。他稍微放出一缕真气试探过去,还没一丝反应,显然是个弱鸡。

蔺百晓咳了一下,镇定心神继续说道:“当时的岐枝馆馆主金五百是个扣扣搜搜、吝啬小气的性子,眼见自家的招给别人做了嫁衣,心里能乐意吗?一怒之下,就把金试给停了。”

贺洗尘点头,那个金五百他接触过,确实是个小气吧啦的人。

“这名字怎么这么怪呢?”陈大娘皱着鼻头嫌弃。

“岐枝馆第一任馆主当时是拿着一百两黄金才打起名号,所以自名「金一百」,一任一任地传下来,金三百金五百,到现在就是金八百了。”蔺百晓啧了一声,想起此行经费,自家馆主那代代相传的小气模样还真是一点没变。

他抬眼打量了一下眼前的俊和尚与俏少年,心中暗道,这玉壶村山水真好,养出来的人个顶个地出尘绝俗。等他把玄机老人的传记写完了,非得在这待上十天半个月,养一养身体,顺便锻炼一下副业——「说书先生」的口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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