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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神之赞歌 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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灾难。

这两个字是福波斯对过往四十二年的人生总结。他足够出色, 却又不够卓越,这才是折磨他的根源。如同十字架前散落的灰尘,随意地, 在某个夜晚, 或许是在派遣到贝瑞教堂的路途中,他开始感到厌烦。

福波斯依旧虔诚地祷告、布道,有一天, 他接受了从前不屑一顾的贵族宴会邀请——那是一场与会者都心知肚明的肉/欲的狂欢——他沉沦在沼泽中, 不过沼泽中有其他人作伴,虚无酸腐的欢愉反倒衬得泥泞也美好起来。所有人争前恐后地跳进去, 用华贵的靴子跳舞狂乱。

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事情, 甚至自虐一般不断回想自己失控的丑态。越是清醒,越是痛苦,于是越陷越深。

“如果, 我是说如果,你做了神明无法原谅的坏事, 要怎么办?”

卖力拔杂草的黑发青年愣愣地抬起头, 望向神色认真的神父,沉吟了一下,答道:“只要所作所为问心无愧, 神明不原谅, 那是他的事情。”贺洗尘的脖子上还没有那条碍眼的锁链, 头戴格欧费茵修女的草帽, 袖子和裤脚都卷起来, 如同乡下种田的年轻人。

福波斯没他豁达,毕竟他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神明至上。但他却可以确定,眼前的贺洗尘是符合神明定义的高尚而独立的存在。尽管他不信神。

确实讽刺。

但我愿意宠爱你,如同宠爱毫无慈悲的神明。相对而言,也请你注视着我,不要和神明一样,迟迟不把目光落在我身上。

***

“我把诛杀吸血鬼的圣水掺在红茶中,让德米特利饮下了。”

餐盘上的调羹和叉子在灯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光芒,浓郁的汤浮出热气,溏心蛋流出金黄的汁液。与这顿丰盛的晚餐相违和的只有趴在位置上一动不动的安德烈,长长的银发倾泻而下,宛若走到尽头的生命线。

“赫尔,我会保护你,不要目光转向其他人。就算是骑士团,也不可以。”我会为你除去所有障碍,我希望你只信任我,只依赖我。福波斯已经恢复成镇定稳重的样子,说出来的话却不太美妙。

“哦豁,狂热的占有欲哦。”莱修确定安德烈了无生息后,顿时卸下心头大石,靠在门框边没心没肺地说风凉话,“花店老板把这件事情告诉你了吗?”

贺洗尘没有搭理他,反而拉着他的手退到庭院中,谨慎地告诫道:“福波斯神父,您先出来,我不认为现在的境地已经安全了。”

莱修皱起眉,低声问:“难不成?”

“我不知道。”贺洗尘摇了摇头。

吊灯的光线从天上打下来,将福波斯的面容映照得庄严神圣。他手里攥着一把匕首,按照计划,接下来他会杀掉莱修,然后把贺洗尘囚禁在地下室里——不,地下室太阴暗潮湿,还是把他关在自己的房间里。

“不要怕,赫尔。”福波斯的影子被拉扯成看不清楚的形状,把风也扰乱成警戒的呼啸。

啧!四面八方的信息由无处不在的风送到贺洗尘手中,他没有遗漏福波斯闪着寒芒的匕首,更没有遗漏侵染在风中的微小的火星,仿佛下一秒就会引爆堆积成山的火/药。

第一,骑士团专属的「太阳与剑」的旗帜没有丝毫踪迹。

第二,德米特利很有可能在诈死。

第三,这个神父脑子有病!

贺洗尘无比怀念和强迫症提尔并肩作战的日子,危急关头那个家伙把眼镜摘下来,整个就一暴君,谁也挡不住,他乐得清闲。但现在——贺洗尘看了眼拖后腿的莱修和中间的玫瑰金锁链:“老实说,我想和你拆伙。”

“……”莱修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以为我不想!”

两人突然一凛,齐齐僵硬了身体。那双漂亮而危险的玫红色瞳孔隐藏在神父的黑袍后,带着促狭的笑意,令人不寒而栗。安德烈歪着头,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们。

“神父!”贺洗尘猛然大喊出声,迸射的血花却依旧溅到蓝铃草上,铁锈红的血液和沙土混合在一起,流到菜园子里。福波斯的喉管里溢满血液,他倒在地上,匕首掉落在一旁,说不出任何话。

他的眼前又浮现出二十岁那年申请加入骑士团收到的回复——「驳回」。多么冰冷无情的字眼啊,那是他努力奋斗的目标,却被轻飘飘的一页纸打败。

“想要抢走我的男主角,我可不答应。”安德烈微扬起下巴,神色睥睨,嘲讽的语气是其他人都学不来的傲慢,“这几天我听说了一个有趣的故事,尊敬的神父,也请您如卡西莫多一般,为您的艾丝美拉达去死吧。”

他碾过福波斯的手指,每走一步,莱修的脸色便苍白上一分。上位者的威压震慑得他站不住脚,只能无力地靠在贺洗尘身上,眼神却如猛兽凶狠,仿佛仅凭利齿就能撕碎敌人的骨头。

“我想我们得离开这里了。”安德烈好像无事发生一样漫不经心地说道,“不要妄想逃走,否则我会生气的。”

贺洗尘咬紧牙根,额头沁出冷汗。他的脑海中呈现出方圆十里地的俯瞰图,往哪一条路逃更隐秘,哪一条路更远离人烟,哪里有山,哪里有水,他全部了如指掌,却唯独计算不出一条可以成功脱逃的路线。

退无可退。

“违章超速,不知道会不会被开罚单?”贺洗尘拽了下脖子上的锁链。莱修以为自己大脑缺氧缺到发蒙,却被他揽住腰,“抓紧我。”

人的极限究竟在哪里?恐怕没到生死关头谁也不清楚。狂风大作,菜园子的篱笆卷上天空,树叶摇摇欲坠,连星星好像也快被拽下来,与泥土作伴。

安德烈不慌不忙地整理好微皱的袖口,倒在血泊中的福波斯突然抓住他的裤脚,目眦欲裂,嘴唇动了动,发出破旧风箱咳嗽的声音。

敬爱的惠更斯老师,敬爱的教宗阁下,还有高高在上的神明,为什么都不肯垂青掉进泥坑里的野狗?为什么我好不容易想要爬出沼泽,又要夺走我的萤火虫?

我不允许!我不允许!

那个光明而温柔的黑发青年坐在秋千上,抬起头笑着,一瞬间击中福波斯的心脏。他是福波斯的伪神,他只是一只微弱却不可或缺的萤火虫。他已经消失在黑风中,永永远远消失在福波斯的生命里。

“赫……尔……”福波斯的口鼻不断涌出大量的鲜血,窒息的痛苦让他的面容扭曲成恐怖的形态,“赫尔……”

安德烈长长地叹息,温声细语地安慰道:“好的,乖,没事。”下一霎濒死的神父人头分离,他俯身行礼,从容退场。

***

最高骑士团的成员一般都是最高圣骑士长在福利院里挑出来的孤儿,从小培养成人,一水儿剑眉星目大长腿。服饰是统一的纯白立领军装,黑色皮鞋,「太阳与剑」的徽章别在胸前,神采奕奕,拉出去完全不丢脸面。

“完犊子,老师开始张罗着给我安排相亲了。”年龄最大的西蒙其实也才二十八岁,他懒洋洋地喝了一口水,“干完这一票我就申请去巡城队,要不成天在老师眼皮子底下,我还活不活了?”

几个年岁相仿的也心有余悸地点点头,随后又贼兮兮地笑起来:“拉法叶,出发的时候公主不是给你塞了一封信?年轻就是好啊,竟然还互送情书这么浪漫。”他们也就比拉法叶大两三岁,却一副过来人驾轻就熟的架势。

“这只是公主殿下单方面的行为,而且我也拒绝了,称不上浪漫。”拉法叶置若罔闻,驱着黑马一往无前,不近人情地说道,“今晚先在贝瑞教堂歇一下,明天再考核。”

“考察神官是廉查司的工作吧,为什么要推到我们头上?”西蒙抱怨道。

骑士团的少年都一块儿长大,感情十分亲密,闻言都唉声叹气地应道:“听说福波斯神父是第一代骑士团的候选成员,不知道有没有和前面查办的猥亵案搅和在一起?”

“没有最好,要是有,我把他那根东西剁下来!”

“幸好教宗阁下够强势,要不然我们恐怕要被分区的大主教挤兑死。”

“那些人渣表面冠冕堂皇,内里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最高圣骑士长奥菲利亚·惠更斯和最高祭司默里·达维多维奇的言传身教,使骑士团的二十五名少年永远不屈不挠地坚持正义。他们身上佩带的长剑,便是开辟公理之路的武器。

乡下的小路满是尘土,两旁的青草上沾着叶露和月光,仿佛洒了一层薄薄的糖霜。萤火虫潜藏在阴影下,忽闪忽闪的。空气有些干燥,连风也好像沙子一样粗糙。

拉法叶望了眼天上的北斗星,制止了他们越跑越歪的话题:“好像有血的味道。”他们的感知系统比不上吸血鬼发达,但其中几个人却掌控了与贺洗尘相似的「风」的天赋。

“不是好像,就是有啊!”骑士团训练有素地停下嬉笑,冷然抽出长剑。控制植物的西蒙动了动手指,草地中迅速蹿过蛇一般的动静,往前刺探敌情。

“等一下,”年纪最小的奥斯卡忽然抬头,“感觉是从天上来的……?”

话音刚落,尖利的风声由远及近,自上而下。地上的二十五名骑士纷纷抬着头,神色疑惑而警惕,随着天上两个人影越来越近,突地四散开来。

“西蒙!”拉法叶喝道。

“交给我!”他长剑一挥,小路两旁的青草不再是柔弱无依的可怜模样,竖起来,闪着坚硬的寒光。

疾速逼近的地面零星分散着几颗小白点,不受控制的风流四处乱窜。莱修卷曲的黑发被风吹得乱舞,搔到贺洗尘的眼睛,止不住泪水直流。两人中间的金链子飘在半空,把他们的性命牢牢牵扯在一起。

莱修脸色难看,嘴唇青白,他捂住嘴,差点把胆汁都给吐出来,高空的晕眩感甚至抵消了安德烈的威势。贺洗尘似乎察觉到什么,惊恐地瞪大眼睛:“你他妈恐高不早点说?!”

“你他妈给我机会说了么?!”

贺洗尘真的要无语凝噎了,只能哄:“少爷,你千万给我忍住啊。”

“等等!等等!少爷!大哥!祖宗!你别吐啊!”

“小心我跟你没完!”

事实上贺洗尘单是御风就十分费劲,两人几乎是自由落体的状态,雾白的云气穿梭过黑发,速度却没降低一丁半点。他望了眼地上手持长剑的骑士少年们,深深呼出一口气,在距离地面五米的高处,勉力汇集起承托的和风。

被西蒙控制的野草瞬间都伏下身,漾出一层水波似的,萤火虫裹挟进风中,轰然而起,宛若灯花灿烂。与此同时,从天而降的两名黑发青年徐徐掉在泥土上,提灯的小虫子昏昏然又散开,盈盈飞舞的影子映入雪亮的剑身中。

有惊无险。

贺洗尘松了口气,还没推开压在身上的莱修,几十口长剑便刺在眼前。他瞬间不敢动弹,扫了一圈神色不善的骑士团,讪讪地挥手浅笑:“晚上好,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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