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那天在围场里, 慕锦和萧展的对话,凭寸奔的耳力, 听得明白。
寸奔来不及细想太子的话, 就追慕锦而去。后来感觉到了不对劲。
二公子问了数句二十的去向,太子避而不答, 却又忽然蹦出一句“死了”。
二十的死亡不奇怪,奇怪的是,萧展和二公子过招时的神情、语气, 隐约有一丝赌气。
这口是心非的调调,寸奔在二公子身边见过。
寸奔不放弃任何希望,派了几名暗卫继续寻找二十,同时安排一个眼线蹲守罗小蝶的猪肉铺。
二十在京城不认识谁,慕府已撤, 唯剩罗小蝶。
这天, 胡搅蛮缠的二公子醒了, 说要大鱼大肉。二公子时常昏睡,偶尔睁眼就有一堆古怪的要求。像是清醒,又满嘴胡话。
忠心耿耿的寸奔大清早下山了。
猪肉铺的眼线告诉他, 有一个女人在铺子没开门时就过来买猪肉,进去了好一阵子。
寸奔亲眼看着她走出铺子。
拎一串猪肉的那个女人, 身形纤弱, 走路姿势和二十颇为神似。她绑了一个中年妇女的发髻。
寸奔观察她的双手,光滑不见皱褶。于是,他跟了上去。
结果真的就是二十。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寸奔的胡子一动一动的, “二十姑娘,请随我来。”
二十低头跟上去。
两人去了一家玉器店,再由老板示意,进了内室。
关上了门,寸奔问:“二十姑娘,近日你过得如何?”
二十张了张嘴,忽地又闭上了。本来她想,哑巴是一个明显特征,开口说话反而不易惹人注意。哪知又遇上了二公子的人。不知道二公子是否允许她开口,她无奈看着寸奔。
寸奔明白她的顾虑,“二十姑娘但说无妨。二公子的身世,太子知道了。”已经是最坏的结果了。
于是,二十把被抓之后的事一五一十告诉寸奔。
“难怪,我今天发现二十姑娘的背影比原来更加细瘦,不敢辨认,才跟了你许久。”寸奔说:“二十姑娘,我们这就去见二公子。”
二十沉默了。
寸奔大约猜出,她有思乡之情,但是二公子需要她。寸奔按住了柜子边的一块白玉。
一道石门缓缓打开。
寸奔做了一个手势:“二十姑娘请。”
眼前这深幽的暗道,就是上天的预言了,又要伺候二公子了。二十抿抿唇,问:“二公子还好吧?”
寸奔提起一盏灯笼,走进了暗道,“二十姑娘,这有几级台阶,当心。”
下了台阶,他才回答她的问题:“二公子现在脾气不大好。”
二十习以为常。二公子的脾气有哪一日是好的?
“一会儿见到了,如果二公子有杀气,二十姑娘千万离得远些。”寸奔言尽于此。
台阶上的二十差点一脚踏空。
寸奔不讲废话,他的忠告一定是诚心的。言下之意是,二公子比从前更加可怕了?她被抓走这么久,二公子疑心病重,肯定要怀疑她泄密给太子,才连累了慕府,诸如此类。
——
经过一条村落,再上山,到了半山坡。这里是慕老爷曾经的旧居。建有三座小竹屋,门前用一排竹木围成了小院。
好山好水的地方。
寸奔说:“二十姑娘,你先在这候着。”
二十点头,看着他推开绿竹木门,进去房间。
过了好一会儿,寸奔出来了,说:“二公子睡着了。二公子受了伤,我去为他熬药。”
受伤?二十追问:“严重吗?”
“还好。”寸奔拎着药包去厨房。
二十前去探望。
慕锦正昏睡在床上。
二十有大半个月没有见到二公子,发现他也瘦了。面如白雪,衬得长眉更黑。她近日吃土吃多了,觉得二公子的唇色也变得土土的。
二公子脸上唯一的红润是左眼角的一抹暗红。这不是胭脂,倒像是……血迹。
几时能见到二公子这般弱不禁风的模样?整一个憔悴的病秧子。
跟着二公子就相当于和黑白无常建立了长久的交情,连二公子自己也逃不过宿命。自从上了二公子这艘贼船,无论二十想把桨划向何方,都是逆浪而行。久而久之,她心态越来越平和,既来之则安之了。古人有云,“不患寡而患不均。”比起她独自逃命,有二公子跟着一起躲,死了有人垫背,就不那么不甘心了。
欣赏完二公子的病态,二十转身踏出了门槛。
背后传来一声:“谁?”
二公子醒了?二十惊喜地回头,来不及堆起狗腿的笑,就见二公子从床上一跃而起,冲她而来。快如闪电之时,她茫茫然,只见眼前有另外一道影子掠过。
“二十姑娘,当心。”说话间,寸奔接下了二公子的一掌。
听到“二十姑娘”四个字,慕锦无动于衷。寸奔骗过他许多次,他不再相信寸奔了。
交手的二人,二十看不清楚,只觉电闪雷鸣。若是寸奔来得晚些,她已经魂断二公子的掌下。她近似逃命般跑了出去。
慕锦只以流食维系体力,不敌寸奔,而且他的功力日渐丧失,寸奔快速而熟练地制住了慕锦。
将慕锦放回床上,寸奔走出房间,唤道:“二十姑娘。”
二十怔愣在翠竹边,看一眼关闭的竹门,轻问:“二公子他……怎么了?”
“二公子武功反噬,失了心智。”寸奔简单地解释。
“失了心智?”她目瞪口呆,“怎么会这样?”
“二公子练的是邪门功夫,如若心性不定,极易走火入魔。”寸奔没有告诉二十,二公子是得知她的死讯才气急攻心。二公子一时半会恢复不了,寸奔不想给二十增加愧疚负担。
二十不懂武功,以为寸奔话中的意思是,二公子不是习武的料,于是惨遭反噬。她叹息,二公子怎么就这么逞能呢?
“我们没有离开京城,是因为二公子的师傅林神医被请到了皇宫。只有他可以医治二公子。不过,要等二公子心平气和了才行。”寸奔难得说这么多话:“林神医交代,每日熬些安神的汤药稳住二公子的脾气。”
“喝了多久药了?”
“已经两天。”
可见药效不大。刚才二公子那哪是脾气坏,根本就是一个杀人魔。
寸奔报喜不报忧,没有多说,又要继续去熬药。
“还是让我来吧。”顿了下,二十说:“二公子动不动就要杀人,我住这儿安不安全?”
“二公子目力减退,一时没有认出二十姑娘。”
也是,她现在还是中年大婶的装扮呢。二十这时才吐出梗在心口的闷气。
她本该发愁自己这条小命。然而扇着药炉,闻着药香,她半分心思不在自己的安危上。二公子是娇生惯养的公子哥,遭受如此痛苦,已经是一个大教训了。
她不知道叹了几声气。哀叹和药炉的烟气一样,飘于半空,久久不散。
寸奔担心慕锦失手杀了二十,没有再让她进房。
二十站在窗前,想看又不忍看,眼睛到处瞟。
听见寸奔在说:“二公子,吃药了。”
慕锦没有应声。
二十转头看去,见到二公子抬起了手,又猛地坠下。
寸奔正用勺子一口一口喂药。
二十别过头,然后跑了出去。
她曾以为,二公子这么跋扈的性子,这辈子也不会有失意的时候。见他沦落如此境地,她尝到了酸酸的滋味,就像是半夜冻醒,想念二公子时泛起的委屈。她心目中的二公子是骄傲的,是狂妄的。平安符是她的真心,她希望二公子一直好好的。
慕锦昏睡到傍晚。醒来了,从枕下摸出一个东西,紧紧抓在手里。
寸奔再次介绍:“二公子,这位是二十姑娘。”
慕锦侧躺在床。从开始的上当受骗,到现在的马耳东风,他一直闭眼,假装睡觉。他筋脉耗损,脑子混乱,想也想不清,只知握紧掌心的一片薄布。
二十洗净了脸,恢复成本来样貌。她谄媚地上前,等待二公子的训斥。
然而,慕锦一动不动。
寸奔又说:“二公子,这真的是二十姑娘,你回头看看。”
慕锦觉得吵,他谁也不想见。他记得自己在找一个人,这个人不知去了哪里。但他偶尔又清醒,这个人永远回不来了。
“二公子。”寸奔又说:“二十姑娘做了一碗长寿面,你要不要尝尝?”
长寿面?慕锦这时才睁了眼,接着他皱紧眉,抱怨说:“天黑了也不点灯。”
寸奔眼底拢起阴霾,“二公子你……说什么?”
“天黑,天这么黑,怎么吃面?”慕锦不悦地翻过身。
寸奔的脸色罕见地苍白。
二十僵了下,看到二公子的眼底仿佛漾有一座血池,艳得诡异。她抬手到他的眼前,手指微微颤抖,再晃了晃。
慕锦的眼珠子定在前方,“我的人呢?我的面呢?为什么不点灯?”
“二公子,你先休息。”寸奔给二十使了一个眼色。
慕锦哼了一声,闭上了眼。
寸奔和二十走出门外,说:“昨日二公子流有血泪。几年前,二公子练武不慎攻心,曾有这症状,但不影响目力。”
二十惶惶地听着。
“事不宜迟,我去一趟尚书府,看有没有办法见到林神医。”寸奔冷静沉着,说:“二十姑娘,村落有我们的暗卫,我调派两个过来……”寸奔住了口,移开目光,低头向地面。
从前的啜泣、大哭都是二十保命的小手段。
这一刻,她溢满了委屈的酸涩。二公子该是高高在上的明月,却被迫坠落了凡尘,沾了一身泥。
她委屈,是为二公子委屈。
二十用手背拭去了眼角一滴泪,“早去早回。”
——
山上来了两个眉清目秀的青年。
二公子喜好美色,护卫多是青年、美貌的女子。可是再俊、再美,二公子也见不到了。
思及此,哀叹像是困在二十的喉间,时不时冒一声。
寸奔走了大约半个时辰。
慕锦醒了。眼底如诡谲乌云。正是狂躁时,极具破坏力。
一名护卫沉声:“二十姑娘,你还是退避到外面吧。”
保命要紧,二十的脚下跟生了风一样,最后靠在一株修竹边。
风吹竹响,沙沙沙沙。一展晴空,一片翠林。
她发呆了好一会儿。忽然想起和二公子分别时,他身段颀长,长袍飞扬,像极了她儿时见过的将领雕像。西埠关老百姓称之为罗刹,是大霁有名的常胜将军。
原来,二公子在那一刻,在她眼里竟是这么威武的……
房间的打斗“呼哧呼哧”地响,拉回了二十的思绪。听着听着,她蹲下了身子,抱起膝盖,把脸埋进去。
进了沙子的眼睛将她的衣袖润湿了。直到打斗声安静了,她擦了擦眼睛,站了起来。
慕锦体弱,打不过护卫。但脾气还是要发的,恶狠狠地将护卫训了一顿。
其中一个护卫出来说:“二十姑娘。”他停顿了,欲言又止。
二十回眼。
护卫继续说:“二公子饿了,二十姑娘方便的话,能不能给二公子煮个饭或者下碗面?”
这边没有一个女暗卫。男的个个都不会做饭,寸奔请了山下村落的大婶,早中晚过来煮饭。
二公子不满意大婶的厨艺,挑三拣四,来来去去已经换了几个大婶。
走了的大婶告诉其他人,这儿住的那个病美男,脾气十分暴躁,动不动就摔碗摔盘子。哧哐哧哐的,而且嘴上直嚷嚷要杀人。
村子小,这几句话不到一个下午就传遍了。
于是,没人上山做饭了。
二十简单地和面,下了油盐,撒上葱花,再调了一杯西埠关的酱料。
一碗香喷喷的牛肉面,端到了慕锦的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