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自那日落水失去知觉后, 刘莘就梦回了现代,见到了自己的父母,他们清瘦了,鬓发花白,两个人相互扶持,慢慢扛过了痛失爱女最撕心裂肺那段日子;见到了同学, 大家祭奠完她,也各归各生活,有继续读研的,有入不入社会的。每个人都沿着自己的人生轨迹而行。
刘莘觉得自己在现代社会飘游了许久,直到再度梦见空难坠机,太平洋的海水冰冷刺骨,她在冰冷的海水里挣扎, 惶恐,一望无际的太平洋渐渐变成天堑险恶的汉江, 江底漩涡不住的把她往黑暗中拉去,她奋力挣扎, 求生……
一个用力便睁开了眼, 灰墙青砖, 丱发少女, 自己仍在古代。
丱发少女见她醒来, 欢快的跑过来,往她躺的炕上一坐,嗓音清脆开口道:“仙女阿姐, 你终于醒了。”
语音刚落,又旋身脱兔似的跑跳到门口大喊:“阿娘,仙女阿姐醒了。”
眨眼间的功夫,一名身着皂色布裙,头裹蓝底百花头巾的中年妇女走了进来,满面红光的说:“醒了便好。”
边说边用腰间围裙抹了抹手,上前将刘莘扶坐起,再将少女搁置在木桌上的碗盏端了过来,舀起一参勺鸡汤便喂给刘莘。
刘莘方醒,一时怔住未反应过来。
妇人和蔼的笑着说:“这是参雉汤,这些日子你都是靠这个吊着一口气儿。来阿姆喂你喝,养好了身子最重要。”
刘莘回过神,欲接过汤碗自己喝,动了动手臂,行动却无比缓慢,仿佛就不是自己的胳膊般完全不受指控。
妇女见状笑道:“你睡了那么些天,将将醒,手脚还虚着,一会便好了。”说罢,将手中参雉汤喂给了刘莘。
刘莘感激的张口喝下,虽不知她们是何人,但就她们对自己的态度,必不是歹人。
喝下一碗参雉汤,刘莘直接身子一暖,有了些气力,开口向妇女道谢:“谢谢阿姆,不知这是何处?”
“这是卬里,你约莫是不晓得的,我们这里偏僻,一般人都不晓得。你坠了江,是舟人阿大将你救起送到这里的。”妇人回答。
刘莘微微颔首,“不知阿姆还有这位妹妹如何称呼?”
“我□□妮儿,这是我阿娘,卬里人都叫她赵媪,你可以唤她阿姆,也可以唤赵媪。”丱发少女蹦蹦跳跳的来到刘莘跟前答道。
刘莘甚是喜欢这俩和善的母女,真诚道谢,“谢谢你二位救了我。”
“嗯呐,不用谢,救你的人可多了,冯阿伯啊,他天天上山猎鸠雉给你补身子;还有赤脚大夫秦老啊,他给你看病都没收银钱;还有舟人阿大啊……”春妮儿叨叨起来。
刘莘含着笑,静静地聆听着春妮儿和自己叨叨,甚觉庆幸。
赵媪出门端了碗白粥进来,喂给了刘莘,而后让春妮儿扶着刘莘站起来到院子里走走。
“长久没动唤,让春妮儿扶女君起身走走。”赵媪笑着说。
“阿姆客气,我乳名了了,若阿姆不弃,可唤我了了。”
“唉,了了女君。”
听闻赵媪对自己的称呼,刚刚站起来的刘莘,轻轻笑了笑。
赵媪也意识到自己叫得有些别扭,会心一笑,没法儿,这位天仙似的女君虽然平易近人,但实是气度不凡,与生俱来一股子鼎食世家之气,让蔽塞的赵媪有些许压迫感,不大感放肆的感觉。
刘莘在春妮儿的搀扶下,出了门,在院里走了几圈,手脚肌肉渐渐缓醒过来,不用人搀扶也能慢慢挪动了。
“冯阿伯来了。”只闻春妮儿一声呼喊。
刘莘顺势抬首望向院门口,只见一八尺余长虬结大汉,肩上扛着一只麂子,手里拎着几只鸠雉走进来。
大汉皮肤黝黑,双瞳炯炯,须髯如戟。故人可不是也。
“冯……冯将……”刘莘瞪大双瞳,惊喜哽咽,及时止住惊呼,却没止住泪水,久别重逢喜悦的泪水滚滚滑下没入衣襟,汩汩不绝。
自三年前冯夔将她和阿弟送至武陵郡,冯夔将军拒绝自己姐弟俩和四伯父的挽留离开后,便杳无音讯。蓦然在这荒野偏僻之处见到冯夔,刘莘万分惊喜。
冯夔是刘莘穿来这个世上最先认识,也是最倾心保护自己的人,刘莘对冯夔的情感就像对平妪,菊娘一样,充满了感恩信任。
赵媪是个聪明人,见到刘莘做此反应,再想想这些时日冯阿伯对刘莘的照顾,便知晓二人因是故知,便拉着春妮儿入了庖厨,将庭院留给她二人叙旧。
冯夔对赵媪一家及是信任,倒也未刻意避开赵媪母女,拉过一只马扎,让刘莘在院里的柿子树下坐定,缓缓简单讲述了自己为何会到卬里定居。
原来三年前冯夔早已打定主意,送了长公主及大王子去武陵郡后,便来卬里替刘氏王族守护最后一处宝藏。
“何宝藏?”刘莘压低声音问。
“铜矿山。”冯夔也压低嗓音。
“铜矿山?”刘莘疑惑。
“是以,可炼就至刚兵器器皿之矿物。先祖便是发现了此处铜矿,得以炼制最坚硬武器方才夺得的天下。君主遇刺前已有所察觉,对隋佞有了防范,君主恐自己一遭逢难后铜矿山所在之处无人得知,便告知了属下,命属下守护好这处矿产,莫被不臣小人知晓。适当时辅佐大王子卷土重来……臣无能,虽提前防范却也未能保下君主,罪该万死。”
刘莘听完沉默许久才又开口:“你为何现在才告知我此事?”
冯夔亦沉默了一会才应声:“臣有罪,恕臣直言,臣不觉得大王子有那气吞山河,胸纳百川之魄力。臣亦不知是否还能再见大王子。现告知公主,也只是想完成主君交待于臣的最后一个任务。”
“你既然觉得我阿弟无大贤之相,难不成觉得我有?”刘莘随意玩笑道。
冯夔憨厚一笑,点头应,“嗯,公主有……”顿了顿,斟酌了一下才继续说道:“……母仪之相。”
刘莘有些意外,眸光沉沉望着他。
“舟人阿大每次入卬里都会带来外界新消息说与我听,上次他曾告知于我,说武陵郡侯与魏君侯联姻……武陵能与魏君侯联姻的……我一想也便只有公主了。”
刘莘不语,默然承认。
“那……魏侯对公主……如何?”冯夔小心翼翼试探问道。魏候一家与刘王的血仇家恨他比谁都清楚,他实在是不敢相信魏候会对公主好。
刘莘定定思忖了会儿才诚实开口,“他……对我……不好不坏,只要不涉及到我父君,他对我是极上心的,可这也无法改变他对我父君、对我刘氏的仇恨。”
“臣之所以告知公主铜矿山一事……也只是想让公主抉择,是否将此矿所在告知魏候。”
语讫,冯夔双膝下跪稽首向刘莘。
“奸佞窃国,民不聊生,国将不国。臣自觉魏侯气吞山河,宵当图治,乃世大贤之选。只是,若他不能善待公主,臣就是拼尽这条老命,也会护住这个秘密,不让魏候轻易得去。”
刘莘听闻冯夔此番言语,心绪有些紊乱,她心知肚明魏郇就是这乱世中最后的赢家,无论他是否能得到铜矿都是,何须自己锦上添花。
“再说吧。”刘莘不欲继续这个话题。
冯夔也知晓这不是一时半会便能抉择的事,遂也停了言语,冲着庖厨吼道:“赵媪,馔食好了未曾。我今日可又要在你家蹭食了啊。”
庖厨里春妮儿也扯着嗓子回:“冯阿伯,你哪天没在我家蹭呀?”
刘莘闻言,莞尔一笑,这冯夔在卬里还是很混得开的。
用完午食,冯夔出门下地帮着乡民干活,刘莘和春妮儿一道去家门口的小溪流边盥洗衣裳,刘莘想帮忙,春妮儿不让。
“了了阿姐,我阿娘说了,你是钟鸣鼎食世家之人,做不来这些活计的,让我别让你插手。你只管在旁边坐着就好。”春妮儿一边抡着盥衣槌一边和刘莘聊天。
“钟鸣鼎食,是说天上神仙么?阿姐真的是天上神仙?”
刘莘闻言笑了笑,退去靴袜,将足沁入清凉的溪水里,濯足嬉戏,“你见过有我这般放肆的神仙吗?神仙都很循规蹈矩的。”
“那你不是神仙,就一定是山外的王侯世家。”春妮儿说完回头瞥了眼刘莘嫩白的小脚,“不对,王侯家的女君更是遵循守制,似了了阿姐这般赤足水濯,可不是大家闺秀所为。”
刘莘轻笑出声:“这里就你我二人,无外男,我为何不可随心随意呢?”
“这倒也是。”春妮儿笑开,“阿姐人长的好看,足也秀气。不似我手大足大,莫怪陈阿皮不喜我。”
“陈阿皮?”刘莘反问。
“恩,就隔壁陈伯家那混小子,总欺负我。”春妮儿吐槽。
“可你还是喜欢他。”刘莘嬉笑反问。
春妮儿略羞涩,却也很大方的颔了颔首。
刘莘还想八卦几句,忽闻“噗通”一声水响,一颗拳头大的石子一个抛物线飞过来掉入了春妮儿跟前的溪水里,水花溅了春妮儿一身。
春妮儿把棒槌一甩,人还没回过身就喊开来:“臭陈皮,又是你。”
刘莘回首,只见一束发少年,身着皂色土布衣,肩上背着一捆柴火走了过去,嘴角还噙着一丝得意的笑容。
“了了阿姐,你看看,你看看,他就是这样,每次都欺负我。”春妮儿神色略显激动,也不知是气的还是乐的。
刘莘会心一笑,作为一个过来人,她自是不认为这般便是欺负,只怕不止春妮儿妾有意,郎也不见得就无情。
此时襄雍郡。
王琪在江上大肆打捞几日,未果,于茫茫大江上收到鹰隼送来的信报。王琪一扫,神色大变,命船艘立马回航。
将将上岸便弃车上马,迫不及待奔回琅琊家族在襄雍郡的产业之一,天通当铺。
王琪甫一进门,王颂便拿着一枚玉佩迎了上来,双手呈上。
王琪接过玉佩,右手拇指轻轻摩挲过玉佩上含苞待放的玉兰花,瞳孔鄹缩,急切问道:“何人来当?”
王琪话音刚落,天通当铺掌柜邓元善便带着一名皮肤黝黑,身体精瘦的中年男子入内。
“回世子,这枚玉佩是这位客官拿来当的。”
王琪审询了一番中年男子,知晓该男子名阿大,是名舟人。常年穿梭于汉江流域各支流。一月余前曾救过一名落江女君。
阿大本就是商人,利字当头,虽是好心救下那名女君,但在发现这女君腰间挂着块成色水头俱精的玉佩时,不免也动了歪心思。
当下便取下落水女君的玉佩,沾沾自喜道:“一块玉佩换你一条命,也算你赚了。”
阿大沿着汉江支流跑了一圈,一回到岸上,首件事就是来当这块玉佩。阿大本琢磨着这么好水头的玉佩当出去,自己下半生必定吃喝不愁了,哪不知玉佩没当出去,到反被人给扣了下来。
阿大本就心虚,再见掌柜的对着面前这位气宇轩昂的朗君叫‘世子’,当即就吓尿,哆哆嗦嗦,老老实实将事情来龙去脉交代了个清楚。
哭丧着张脸,内心哀嚎,本以为是笔大买卖,哪晓得竟是快将自己小命都给搭进去的倒霉货。
“你所救的女君现在何处?”阿大只闻这位世子爷开口问道。
这位世子爷看似表情澹澹,话语里却透着丝丝缕缕的紧张与激动。
阿大忽然开窍,那女君怕不是这世子爷家眷吧。
阿大不知那位女君是否保住性命,却也不敢敷衍眼前这位爷,颤颤兢兢回道:“当时那女君高烧昏迷不醒咧,我便将她留在了卬里。也不晓得救回来未曾。”说完,阿大脖子缩了缩。
“卬里?”王琪细细揣摩了一下这个地名,毫不知晓,心下一动,望向阿大道:“你带我往卬里走一遭,我给你一百银,若那女君生还,我再加你一千金。”
阿大一听心尖儿一颤,一千金,他就是花到死也花不完啊。本以为是灾难兜头而降,哪晓得竟是意外之喜。阿大激动的双手颤抖,嘴唇翕动,“是,是,我这便带贵人前去。”
阿大边应声边虔诚祈祷,祖宗啊,神仙啊,千万保佑那名女君没事啊!我的一千金就靠这女君咧!
王琪一刻钟都等不了,当下便带着阿大往襄庸坞口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