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母子
马车一停下, 她自己掀了帘子跳下去, 把安嬷嬷吓得半死。
她站在路中间, 放眼之处都是来往的行人。形形色色, 各不相同。可是那个熟悉的身影,却没有踪影。
难道是自己眼花了?
“老夫人,您吓死奴婢了。”
安嬷嬷赶忙把她扶到路边,心悸不已。老夫人方才跳下马车冲到路中间, 万一被什么人或是马车冲撞了可如何是好?
卢氏自苦一笑, “方才似乎看到了…许是我年纪大了, 眼花了, 走吧。”
安嬷嬷狐疑地四处看了看, 也没看到什么面熟的人。心想着或许真是老夫人看花了眼,认错人了吧。
而此时,向南山闪进了簪珠阁的后门。胡掌柜轻声说姑娘来了, 他眼神中先是闪过欢喜,很快又是一沉。商贾之事污杂,他实在不想女儿搅进来。
“你没和她说什么吧?”
“东家,姑娘聪明着呢, 我哪里瞒得住。”
向南山没说什么, 快步进了屋子。
明语心里很是着急, 方才胡掌柜说事情越发的糟糕。不止将军府的女眷,还有梁夫人的娘家人都让簪珠阁送首饰过去挑,又都把东西全留了。
她们分明是明抢。
正想着,就见向南山进来。
“你不应该来的, 这里乱得很。”
明语明白他的纠结,当下道:“你既然说你的产业都是我的嫁妆,那我来过问一下自己的嫁妆总没有错吧。如今眼看着别人都要把这些东西抢完,我怎能不急?”
她虽不懂行商之事,却也知诚信二字。那将军府既然占了两成干股,怎么能如此不义之事,难道他们不怕被世人戳脊梁骨骂。
“你可有见过梁将军?”
他摇头。
“梁将军是武将,按理说不会行如此龌龊之事。你可有派人去打听,是不是其中有什么隐情?”
“我派人去打听了,什么都打听不出来。刘大人不肯见我,将军府那边我更是进不去。倒是刘府有个管事,我塞了一些银子去,那人透露了一点信息,说我得罪了贵人。贵人发了话,不许我再留在京中。我平日不太出门,有事都是让檀掌柜出面,思来想去也想不出自己曾得罪过谁。”
他怕被人认出来,除非万不得已,否则轻易不露面。
明语眉头微皱,爹初来京中,不可能得罪什么人。最大的可能便是同行竞争,有人想挤垮簪珠阁,且对方背后的势力比将军府大。
京中各方势力盘根错节,世家贵族鳞次栉比,几乎家家都会有私产铺子,一时之间还真想不出来是谁在针对他们。
这般一来,倒真有些棘手。
她不想惊动外祖母清修,阖京之中自己认识的权贵只有季元欻。可是季元欻那人,她现在根本摸不清对方的心思。
想了想,别无他法,唯有尽力一试。
让微草去侯府送信,她则在附近的一家酒楼雅间候着。心里打着鼓,也不知道姓季的会不会来。眼看着茶水喝了三杯,季元欻的身影终于出现。
男人烈烈萧冷,眉宇间似乎很是不赞同。
她还没有开口,他便直接了当。
“你可是为了簪珠阁的事情寻我?如果是这事,就别开口。”
“侯爷,我…我是来答谢的,谢谢你送的那些东西。无以言表,唯有以茶代酒,敬侯爷一杯。”
说完,她举起杯。
他满目狐疑,盯着手中的茶。
她心下叹息,这死男人的疑心病真重。谁让她现在有求于人,不得不低头。当下拿过他的茶抿了一口,再递给他。
他呆怔了。
这女人,她可知自己在做什么?
她毕竟在山里长大,很多人情世故都不知道,更不知道这样的举动何等亲昵。罢了,以后楚老夫人会慢慢教她。
接过那茶盏,在手中把玩。
“侯爷,我没什么依靠。除了外祖母,我连一个亲人都没有。你知恩图报,时时想着报我外祖父的恩情,对此我十分感激。”
她言辞真切,自动忽略了他几次想掐死自己的事情。求人嘛,就得有求人的态度,说几句好话死不了人。
“那三爷亦是忠肝义胆之人,他对我并没有任何的不良企图。我知道侯爷对他有成见,我也不是求侯爷帮他,我只是想向侯爷打听一下,他到底得罪了什么人?那人为何要和他一介商贾过不去?”
季元欻眸一冷,这女人居然还知道拐弯抹角以退为进。说来说去,都是想帮那个三爷。难道昨天他说过的话,她都忘之脑后了吗?
他一生气,空气都凝固了。
明语的头皮开始发麻,她知道求他不是个好主意。可是除了他,她没有别人可以求。她不能退缩,不能眼睁睁看着好不容易找到的亲爹被人夺走家财赶出京城。
“侯爷…”
他“呼”地站起来,咬牙切齿,“我看你是吃定我不敢动你,居然一而再再而三的挑战我的脾气。哼,你真当我非要报恩不可!我可以明白的告诉你,那个三爷很快就要完蛋,他自己非要找死,谁也救不了他!”
眼看他要走,明语急了,一把扯住他的袖子。
他更是怒火中烧,为了一个男人,她竟然不管不顾了吗?如此他更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越陷越深,更应该快刀斩乱麻,断了她的念想。
“放手!”
“不放…侯爷,求你了…就这一次,你帮帮我吧!”
她带着恳求,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有那么一瞬间,他差点心软了,很快他的怒火越烧越旺。她居然为了一个刚认识没多的男人,这么的低三下四。
“你给我听好了,我不仅不会帮他,我还会踩上一脚,让他趁早滚出京城!”
明语心下一慌,她知道这个死男人一向说到做到。
“侯爷…你不能那么做。你要是敢那么做,我就豁出命去,搅得你侯府不得安宁,除非你把我杀了。”
好,很好。
为了一个男人,都敢豁命了。
那个三爷,非死不可!
他怒极反笑,脸色阴冷得可怕。另一只手像是要伸过来掐死她,她脖子一凉,在他还没有行动之前一把抓住那只手。
“我现在就去杀了他!”
“不要…他是我爹!”
在明语说出这句话后,季元欻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她刚才说什么?她爹?那不就是当年与君大小姐私通的那个侍卫。
“你爹?”
她认真点头,“对,我亲爹。”
他眉头微皱,那样一个人品不堪的低贱之人,她刚才居然叫那人为爹。她知道不知道有这么一个爹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她奸生女的身份会再一次被人摆到台面上,而君大小姐也会再次成为世人津津乐道的谈资。
“你认他?”
明语松了一口气,这才发现他们此时的姿势并不妥当。她慢慢放开他的手,双手交叠在腰腹间,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比较得体。
“当年的事,他也是被人陷害的。这么多年了,他一直都在找我和我娘。他在京城开铺子,也是为了我。”
自从她让自己看清君涴涴的真面目后,他从不怀疑她看人的眼光。都说心灵至纯眼睛至净的人,看人最是清楚。
她说那人是被人陷害的,他选择相信。
他微垂着眸,重新坐下。这般举动在她看来,就是自己所求之事有戏。她讨好地把冷掉的茶倒掉,又替他续了一杯热的。怕他怀疑,又抿了一口。
眼看着他脸色发黑,她茫然地眨着眼。死男人真难侍候,鬼知道他又哪里别扭了,动不动就黑个脸,胆小的人早就被他吓死了。
“侯爷,你帮帮我爹吧。梁夫人实在是太过分了,她们跟强盗有什么区别。那可都是我的嫁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别人抢走。实在不行,您告诉我,我爹得罪的人到底是谁,那人为什么非要赶我爹出京?”
一个姑娘家,张口就是嫁妆嫁人,羞也不羞。
见他眼神还冷着,她把茶盏高举,“你喝茶。”
这都从哪里学的招数,低三下四不成体统。在他面前也就罢了,要是在别人面前也这般行事…他眸一冷,就是不接。
“和谁学的?”
“……”
她微愣,什么和谁学的?她学什么了?视线循着她的目光落到自己的手中,似乎有些明白过来。自然地把茶盏放在桌上,坐直身体。
“我以前在山上时,早功课晚功课,一课都不能落下。我们出家人对佛祖崇敬之心日月可鉴,非五体投地不能表我等对佛祖的敬畏尊崇之情。”
所以,这是要把自己当佛供起来,求着自己帮她爹。到底是庵堂里长大的,便是心思多一些也不失一颗赤诚之心。
为什么他觉得她在胡说八道,却又在她的脸上找不出破绽。
“你可知他是如何得罪人的?”
明语茫然,她怎么知道。
季元欻把玩着茶盏,看着里面有些浑浊的茶水略有些不喜。此前他不是不知道人都有私心,却因着幼年时的那一丝温暖不愿去细究。
不想一朝窥破,不仅见了浮在面上的虚伪,还看清了沉在底下的恶毒。梁夫人先前在自己弟弟的牵线下,得了簪珠阁两成干股,按理说不会自毁来钱的路子。
可就在簪珠阁向明语示好,送出一套头面后的第二天,君涴涴和梁夫人见了一面。也是从那天后,梁家就开始为难簪珠阁。
“据我所知,簪珠阁此前和将军府一直合作,并不曾传出什么龃龉。自打你去过之后,事情才生了变故。”
明语立刻就明白了。
是君涴涴。
君涴涴不愿看到有人帮自己,更不愿看到有人对自己示好送东西。所以她便找上梁夫人,不知说了什么后,梁家就开始对付爹。
“我知道是谁了,多谢侯爷相告。”
世人皆重利,利益才是永远的症结所在。如果爹重新转投一个靠山,可以压制住将军府,是不是就会有转机?
“侯爷,你想不想多条来钱的路子?”
她清澈的眼神中毫不掩饰自己的心思,那样明晃晃的算计出奇地让人讨厌不起来。季元欻不知该气还是该笑,这女人把主意都打到自己的头上了。
钱这个东西,谁会嫌多。
“愿闻其详。”
她一听,有门。
当下靠近一些,“如果侯爷愿意帮我们,我们愿意出让三成的干股,你意下如何?”
季元欻闻言,像是认真考虑起来。明语心里明明急得不行,面上还要装出云淡风轻的样子。要是姓季的不帮他们,就没有人能帮他们了。
除非是惊动外祖母。
可是一旦惊动外祖母,爹的身份就瞒不住了。所以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想让外祖母知道这件事情。
这男人心里有君涴涴,不一定会帮自己。但是她在赌,赌他想拆散人家夫妻。事实上,如果她知道背后捣鬼的人是君涴涴,她肯定不会找上他,更不会告诉对方自己和爹的关系。
话已出口,覆水难收。
唯有盼着这男人是个心狠的,能狠得下心来不择手段让楚夜舟和君涴涴和离。至于以后的事情,走一步算一步,先过眼前的难关要紧。
就在她等得口干舌燥,差点上去摇人时,他终于点头。
“那我们就这么说定了,你替我们摆平这事,到时候我们奉上三成的干股。以后还请侯爷多多照拂,大家互惠互利。”
当下,季元欻的脸色又难看起来。
什么乱七八糟的商贾之言,莫不是和她那个爹学的?她可知自己眼下最紧要的是什么,是经营一个好名声,和楚老夫人多学东西,以后嫁个好人家相夫教子。
“我既然答应了你,便会替你摆平此事,干股之事莫要提,就当我是还恩。此事过后,我希望你谨记我的话,好好留在国公府跟着楚老夫人学为人处事的道理,那才是你以后安身立命的护身符。万不可本末倒置,先沾染了铜臭之气,坏了名声。”
“是,侯爷说得有理,我一定时刻谨记。”
她明明答应得干脆痛快,他心里又不舒服起来。这女人别当他看不出来,她看着一脸认真,他就是觉得她在嬉皮笑脸。
似乎每回和这女人相处,他的情绪总是格外的多。
在她准备还要去一趟簪珠阁时,被他制止住,“你不宜再去,免得遭人闲话。你放心,梁将军那人颇有些磊落之气,我会亲自去和他说。你且安心在国公府呆着,不要再管这样的污糟之事。”
到底是求人办事,总得听人安排,万一他恼怒之下反悔怎么办?她再是不放心亲爹那边,唯今也只能信他。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茶楼,她直接回了国公府。
卢氏在等她,她把将军府为难簪珠阁的事情说了,隐去君涴涴在背后捣鬼的事没说。不是她不想说,而是外祖母以后指不定还要楚夜舟夫妇奉养,在她还没有能力时,她不想给外祖母添麻烦。
“你是说梁文远想霸占他人的家产?”
“表面上看,似乎是这么回事。”
说到梁家与卢氏的关系,那就提到卢氏的父亲崇远将军。梁文远原是卢家的家将,与另一位姓余的家将都得到先帝的赏识,各自封了将军另立门户。
论起来,卢家是旧主。
卢氏轻轻摇头,“梁文远做不出来这样的事,定是刘氏的主意。”
刘氏是梁将军的妻子,当年梁文远还是卢家家将时,地位并不高。以他那时候的身份,娶的妻子自然不是什么高门大户家的小姐。
刘家是商户,商人重利轻诺。
“那个刘氏,早年瞧着就不是个好的,谁知道这么多年过去,都当了多年的将军夫人,骨子里的习气还是改不了。”
明语也不再瞒她,说了与季元欻见面的事,“我当时心里着急,便问了季侯爷,他也是这么说的。还说梁夫人定是受了什么人的挑唆,才会如此。”
“那他还说了什么?”
“他还说这事让我不要再管,他会处理。”
卢氏目露赞赏,“武安侯真是个感恩图报之人,有他这句话我也就放心了。他是知恩之人,但我们也不是索报之人。凡事过犹不及恐生怨怼,往后无事莫要求他,免得耗光了恩情寒了人心。”
明语点头,对外祖母夸奖姓季的话很是无奈。也不知姓季的怎么就入了外祖母的眼,外祖母每次都夸他。
孩子懂事,长辈更是心疼。
卢氏神色一黯,“他始终是外人,顾得了一时顾不了一世。要是你舅舅还在…莫说一个奉先将军府,便是来上几个,咱们也都是有底气的。”
“舅舅?”
“没错,我原本是有亲儿子的。可恨你舅舅才三岁就被人拐了,若不然现在谁敢欺我们祖孙?我可怜的官哥儿,也不知这些年在什么地方受苦…”
眼见着卢氏和安嬷嬷主仆都抹起眼泪来,明语却是想到了一个不敢想的可能。她记得爹说话,他的名字就叫官哥。
当下急问,“外祖母,舅舅身上可有什么胎记之类的,我可以帮忙去找。”
卢氏擦干眼泪,“他身上确实有一块胎记,鸡子形的就长在腰间,头顶两个旋和你曾外祖一样。我派人找了这些年,都没有半点音讯。天大地大,谈何容易。你有这个心,外祖母很欣慰。”
“奴婢还记着,二公子的掌纹与一般人不一样。”
主仆二人又是一番伤感。
明语暗暗记下方才的信息,迫不及待的想出府一趟。她一夜辗转难眠,一大早起来后就向卢氏请示要出府,说是不放心簪珠阁。
卢氏没有同意。
“明姐儿,外祖母知道你是个心善的孩子。这事既然武安侯已经插手,你就安心等他的消息。过来,陪外祖母看个账,你跟着学一学,以后用得上。”
明语心急如焚,她特别想弄清楚事情的真相。爹到底是不是外祖母的儿子,这事不能拖,越早弄清楚越好,免得横生枝节。
“外祖母,我就是不放心,我去看一眼,就一眼行不行?”
卢氏垂着眸,脸色平静,“我看你似乎很在意那个三爷,你可知他是一个男子?世间女子本就艰难,万一落到有心人眼中,你的名声就要毁了。”
“外祖母,我知道对女子而言名声最为重要。可是他也很重要,他真的很重要…”
“你才他见过几回面,怎么就?”
卢氏的眼中闪过疼痛,她不敢去想。那个三爷到底和明姐儿说过什么,怎么明姐儿对他的事情如此上心,还说他很重要。
会不会…
她决不允许那样的事情发生!
当下目光微冷,“那我更不能让你去见他,不光是这次不许,以后都不许你们再见面。我不能看到你被人骗,更不能看到你越陷越深。”
明语哑然,她知道外祖母误会了。
那怎么办?
“外祖母,我不是因为想见他而出府的。而是我听他提起过一些事情,我想和他确认一下。昨儿个我听外祖母说起舅舅的小名叫官哥儿,恰好三爷也在寻亲。他养父告诉他,说收养他时他烧得什么都不记得,只记得自己叫官哥,还说他的口音是京城口音,我就是想去问问,他有没有外祖母说的胎记。”
卢氏原本不虞的脸色定住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安嬷嬷在旁边都急了,叫了好几声老夫人,她才回过神来。
“明姐儿,你方才说什么?”
“外祖母,我就是想确认一下,他会不会是舅舅…”
卢氏立马想到昨天看到的那个身影,她急促地喘了几口气,颤抖着声音:“快…快去备车,就说我和明姐儿想出府买东西…”
安嬷嬷立马跑了出去。
几人悄悄出府,瞧着簪珠阁的前门已开,不时有女客们进去。明语让车夫把车停在后门,自己亲自去敲门,开门的胡掌柜。
“姑娘,托您的福,咱们铺子又开张了。”
“你们东家在吗?”
“在,在的。”
胡掌柜还纳闷着,姑娘怎么唤东家不叫爹。等看到卢氏下了马车,这才反应过来。一看对方的气派他心里就有了数,这位一定是楚国公府的老夫人。
恭恭敬敬地把人请到偏厅,小跑着去请自己的东家。
向南山一听楚老夫人来了,当下心里是一慌,走路都有些发飘。他摸不准对方的来意,心里想过无数的可能,就是没有想到对方一见他就激动地抱着他。
然后就哭了。
不用问,卢氏就知道这是她的儿子。和父亲一般无二的长相,那熟悉的眉眼让她恍惚看到了去世的父亲。她拉过他的手,看到了掌心中的断纹,嚎啕大哭起来。
“官哥儿…娘的官哥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