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燕杭认为,上阳门的太逸, 或许是唯一能够阻止风夕瞳的人。
风夕瞳却想, 既然如此, 那便先毁了上阳门吧。
她原本并不想在明面上与上阳门有所冲突, 倒不是说她害怕太逸, 只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以免节外生枝。
但既然燕杭死前一定要把上阳门卷进来,她又怎么能这样放过?
若是千星宗被证明与魔教有所勾结,那么窝藏着魔教少教主的上阳门难道就脱得了干系?
若是矛盾激化, 千星宗与上阳门一场大战,两败俱伤——
整个修真界都要为之动荡。到了那时, 一门二盟三宗自顾不暇, 反目成仇,又要如何联手对抗魔教和即将大成的万魂煞血阵?
风夕瞳漠然的想, 最好一起毁灭了吧。
她心中仍残余着燕杭死前最后的模样, 一时心灰意冷的想要就此下去陪他, 一时却又愤恨非常的想要整个世界为他陪葬。
为什么该死的总不会死, 不该死的却总会先走一步?
她的燕杭, 她的燕杭……
纵然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违背了她的命令, 可人死之后, 风夕瞳想起的只有这千百年的温柔陪伴与相依为命的相互依赖与互相扶持。
他那样好。
风夕瞳双眼放空, 表情怔然的站在上阳门的大殿之中,回忆着曾经。
上阳门的掌门神色严肃,眉头紧蹙。不久后, 樊湘君将白秋寒带入了大殿。
听到了声响,风夕瞳这才神色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转过身去,看着樊湘君停在了她的对面。
——而玉襄神色苍白的跟在他们身后。
她也来了……
是了,她之前跟她说过,她喜欢白秋寒嘛……
风夕瞳没想过会在这里遇见玉襄,但此时此刻,她从未如此仔细的凝视着她的眉眼,回忆着她往昔的一颦一笑,举手投足……
像啊……
真像啊。
她忍不住想起玉襄以前经常问她的话——“阿瞳,你那时候,为什么会过来找我?”
她是怎么回答的?
她说“因为我一见你,就觉得亲切。”
那的确是真话。
她们的师尊都是这世间少有的英雄,而她看着玉襄,她望着太逸的眼神,让风夕瞳想起了曾经的自己。
也许那时还并不是爱慕,只是纯粹的仰慕,崇拜,信赖与憧憬。
她全心全意的信任着太逸,就像曾经的杭香。
风夕瞳忍不住的便想要护在她的身边,不想要她受到任何伤害——不想要她体会到,任何她曾经体会过的痛苦。
她把玉襄当做曾经的自己那样,试图带她避开一切可能会对她造成伤害的源头。
玉襄一直都不承认喜欢太逸。她言之凿凿,看起来情真意切。
风夕瞳多希望自己可以毫无疑义的相信她,可是却连自己都无法想象,她们除了爱上师尊以外的命运。
想到这里,风夕瞳的唇角扯起了一个嘲讽的弧度。
这世间的一切多么荒诞啊。
她想,荒诞的叫人觉着,活在世上,本身就是一个滑稽的丑角。
她的悲痛流露的毫无作伪,那样深重的痛苦之色,含泪望来的时候,几乎叫人不敢逼视。
瞧见她这副模样,玉襄的神色更苍白了。
她很单纯,所以风夕瞳一眼就瞧得出来,她完全没有怀疑她,只觉得担忧。
她想靠近,却又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被好友信任与接收。因为她感觉到了风夕瞳的身上,蔓延出的气场冰冷而荒芜,拒人于千里之外。
“白秋寒,”这时,上阳门的掌门缓缓开口了,“有人指认你为魔教教主之子。你可承认?”
白秋寒很干脆道“是。”
他的元阳之体,便是最为确凿无误的证据。既然如此,便是口舌生花,也不可能逃过这一劫,又何必多费唇舌,矢口否认?
听见这话,樊湘君站在一旁,神色漠然,好像并不意外。玉襄的身子却微微摇晃了一下。
上阳门掌门垂下眼眸,亦是之前便从太逸处知晓了此事。
他淡淡道“你混入我上阳门,有何企图?”
白秋寒没有回头看向玉襄一眼,梗着脖子道“还能为了什么?自然是为了玄阴之体。”
樊湘君此时才皱起了眉头,露出了一丝厌恶之色。
玉襄低着头,好像什么也没听见一般,谁也看不见她的神色。
见状,掌门叹了口气道“千星宗宗主,可是被你所害?”
白秋寒却不肯承认自己没有做过的事情,他冷硬道“不是。”
“他被发现时,身中蛊毒,此蛊乃是你们魔教特有的‘叩天地’,向来只有魔教教主懂得饲育驱使之法。此事你作何解释?”
“蛊字上面是什么字?”白秋寒嘲笑道“虫为何属?除了人外,有一种生物,天生便是麟虫之长,亦可驱使蛊虫,怎么就确定一定是我?”
“你说的,莫非是龙?”风夕瞳声音森寒的开口了,“众所周知,龙族消失已久,你这个魔教少教主,却是千真万确。莫非还要把罪名,推给虚无缥缈的龙么?少在这里避重就轻,胡言乱语!”
白秋寒冷笑一声道“你以为我还没猜出你是谁么?——”
他张了张口,正要将“龙使”两字说出口,却突然发现,自己竟发不出任何声音,不由得又惊又怒。
他惊疑不定的视线在樊湘君,上阳门掌门和风夕瞳的脸上急转而过,却见他们皆是一脸漠然,心中顿时一阵凛然的想到难道他们是联起手来,一起害我?
多年前,魔教突然出现了一位神秘的龙使,他父亲说,那是这世间最后的一条真龙,却愿意前来助他成就大业,这不正是说明,他的所作所为根本不是逆天而行,反而正是得道多助?
因为这句话太过让白秋寒觉得恶心了,所以时隔多年,他依然记得清清楚楚。
后来,他在鸣沙山遇见了玉襄和风夕瞳,在风沙中听到了一声龙吼。
他当时以为,是因为千星宗曾有弟子化龙成功,后来渡劫失败,留下了什么与龙有关的法宝,并未与龙使联想到一起。
可如今一听千星宗宗主因“叩天地”而死,他将千星宗,魔教,龙,蛊虫联想到一起,便忽然发现,他早该想到,龙族消失多年,怎么可能会同时再出现这么多相关的事物?
除非,这些本就是一人所为。
即便是白秋寒,第一反应也想不到千星宗会与魔教有所勾结,毕竟千年之前,便是千星宗力挽狂澜,带领所有正道门派反攻魔教的。
他想到的只能是,当初正邪双方皆是元气大伤,不宜再掀起全面战争,于是,正道试图内部分化魔教——
千星宗的首席弟子风夕瞳使用了秘宝——很有可能是一颗龙珠——伪装成真龙,加入魔教,成为龙使。实际上,却是正道的卧底。
她那时带着玉襄前往鸣沙山与他相遇,究竟是无意,还是有意?
她是否从魔教之中得到了他离开的消息,特
意等在那里?
那么……玉襄呢?
她也知情吗?
此事是否是上阳门与千星宗一同谋划的,专门为了“狩猎”他这个“小魔头”?
她的玄阴之体,究竟是不是一个诱饵?
她的暴露,是故意为之,还是无意被人所利用?
她看起来……是喜欢他的……那也,全是伪装吗?
那么他这样傻乎乎的自投罗网,在她心里,看起来大约很是愚蠢和可笑吧?
他之前不敢回头看她,因为害怕她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后,会露出被欺骗的愤怒与伤心。
如今他却更不敢回头看她,因为他害怕会在她的脸上,看见冷漠与嘲讽。
他们不知对他做了什么,竟让他无法说出风夕瞳真正的身份,如此一来,既在正道中保全了她的名誉,又在魔教中保护了她的安全——真是好算计。
既然如此,他说的再多又有何用?这些所谓的正道人士早在一开始,就决定要将他拿下了。
想到这一点,白秋寒顿了一顿,懒得再做无用功。他垂下眼眸,冷冷的嘲讽道“……既然你们说是我做的,那便算是我做的吧。”
如此一来,便已算是认罪伏法。
风夕瞳看着上阳门掌门,掌门心中很想叹气,面上却不动声色,沉肃威严道“此事干系重大,将白秋寒带下去,关押起来。他如今毕竟是广寒峰弟子,等太逸长老回来以后,再与千星宗商量如何定夺。如何?”
风夕瞳寒声道“人证物证俱全,为何要拖到太逸长老回来?素闻广寒峰一向护短,如今是连魔教弟子,都要护上一二了吗?”
若是往日听到这种话,樊湘君定然绝不客气,但如今毕竟是千星宗在上阳门内遭逢巨变,于情于理,他都只能宽容一二“……风师妹节哀。燕宗主不幸遇难,我们上阳门亦是悲痛万分。只是魔教乃正道公敌,与其有血海深仇的道友不知凡几,如今魔教少教主被擒,此事并不只关乎我上阳门与千星宗,即便不等我师尊回来,也势必要昭告同道。”
风夕瞳道“你是说,上阳门要召开诛邪大会?”
闻言,樊湘君与上阳门掌门都是一愣。
樊湘君迟疑道“历代诛邪大会所诛之人,皆是祸乱一方,恶贯满盈之邪魔外道。要以诛邪索缚在炮烙之柱上四十九天,再以阵法降下天谴,直轰八十一道天雷,挫骨扬灰,神魂俱灭。若是魔教教主,自然应该。但白秋寒虽为少教主,却恶名不显。是否有些太过兴师动众……?”
“你也说了,若是魔教教主,自然应该——那魔教教主耗尽心力,才得了这么一个元阳体质的儿子,若是放出消息,焉知他不会亲自来救?”风夕瞳咄咄逼人道“还是上阳门觉得,我千星宗宗主被害,凶手当不起恶贯满盈,祸乱一方的罪名?!”
……
上阳门在千星宗这位苦主面前,难免有些底气不足。
风夕瞳态度强硬,樊湘君只能联系太逸定夺。玉襄宛如一个幽灵一般站在一旁,从头到尾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这事情非同小可,即便是大师兄都不一定说得上话,她就更没资格插嘴。
原本她甚至都没有资格进入大殿,旁听议事,只是她跟了过来,也没有人赶她出去,便这么留了下来。
可是跟过来要做什么呢?玉襄自己也不明白。
她既不能上去安慰阿瞳,也无法为白秋寒求情。她站在那里,只觉得如坠冰窟,不自觉的攥紧了大师兄的衣袖。
她只能听着,阿瞳说要召开诛邪大会,掌门决定将白秋寒关押起来。
也许她是觉得亲自在场,会比在外面什么都不知道的等待最后的消息,要不那么煎熬?
风夕瞳最后转身离开的时候,她大步跨过她的身边,玉襄才张了张口,还没有发出声音,便瞧见她目不斜视,神色冷漠的径直离开,好像根本就不认识她一样。
主峰一脉的弟子将白秋寒押了下去,他也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稍晚一些时候,玉襄想去见风夕瞳一面,却被千星宗的弟子挡在了门外。
他们冷淡道“抱歉,大师姐并不想见你。”
这让玉襄站在原地,很是茫然不知所措。
还是六师兄慢慢走了过来,轻轻的牵起了她的手,将她带了回去。
六师兄王三的本体是石头,所以他可以通过天下任何一块石头,传送到任何地方。
玉襄原以为,他会带她回广寒峰,没想到他却带着玉襄来到了春寒峰。
这是上阳门的五座分脉之一,弟子皆修行医术,人数最少,也最为清净。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王三牵着她的手,走在陡峭的山璧上,却身轻如燕,如履平地。
他轻声道“好不好?”
玉襄扯出一个有些僵硬的笑容,知道他是想哄她开心,不忍拒绝“好。”
“春寒峰,有一个,看落日的好地方。”王三道“这里的日出和,日落,是上阳门,最好看的。”
玉襄笑的有些勉强“是吗?”
“是师尊,告诉我的。”王三认真道“师尊这么说,就一定,没错了。”
玉襄吸了吸鼻子,“可是离日落,还要好一会儿呢。”
“没关系。”他终于带她来到了山巅之上,极目远眺,只见澄澈如洗的无垠苍穹下,云海翻涌,一览众山小。
他很有耐心,很是平和道“我们等一等。你想不想,听我吹埙?”
玉襄摇了摇头。“埙声太悲了……”
“好的。”
王三本来都已经把埙拿出来了,听见这话,又放了回去。
他们并肩而立,朝着前方站了好一会儿,玉襄终于忍不住道“六师兄……”
“嗯?”
“秋寒是坏人吗?”
“你觉得呢?”
“我,我觉得不是。”
“为什么?”
玉襄不说话了。她无法将“感觉”这种毫无根据的东西,当做理由。
“如果,把他当做坏人,想不通的话,”而见她如此,王三道“那我们,就假设他是好人,去想这件事情。”
玉襄有些不明白,她眨了眨眼睛,不解道“比如呢?”
“他是如何,辩解的?”
“他说,”玉襄回忆道“除了魔教教主能驱使蛊虫以外,还有龙可以。因为龙是麟虫之长……但是阿瞳说,龙族早已消失多时了,根本不可能……”
“就当,是龙族。”王三肯定道“如果,是龙族,诬陷他,事情是,怎样的?”
玉襄愣了好一会儿,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情——龙……
龙吼?
她猛然想起,与白秋寒第一次见面时,阿瞳的那声啸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