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冬雾浓厚,气候一天天冷了下来, 叶园内载重的树景凋零大半, 增添几许萧瑟, 初冬了。
贴身伺候两位叶家公子的孙管家,自前三个月起便张罗着替两位公子准备今年的冬天衣裳,裁缝请的是京上来得师傅,料子亦是大价钱添置的上等毛料。
屋内熏了火炉, 叶瑞宁近日总疲乏, 不似前些时日蹦蹦跳跳的减肚子,他胃口大增,每夜早早休息, 睡到日晒三杆才餍懒而起。
如此一来,叶小公子摸着已经鼓成小球的肚子,愁眉不展。
所幸冬季来临,大家都裹上了厚重的衣物, 他穿得严实,肚子隆起来的地方倒一时半会儿叫旁人看不出, 仅是以为他发了胖, 加之看他气色愈发红润,叶家上下都欣慰不已。
叶瑞宁的呕吐症状已经消失,看着越来越大的肚子,他内心的恐惧日渐增加,那团猜忌占据了他的脑海,惊慌不已, 以至于时至今日,不敢叫大夫过来探脉。唯恐查出些什么。
那荒谬的念头在叶小公子脑中挥之不去,夜里梦中被噩梦惊醒,掌心下意识贴在肚皮上拍抚,力道都是最轻的,时而又恨不得用力,最好将这鼓起来的肚子按扁了才好。
当叶小公子还在为自己鼓起来的肚子愁眉不展时,叶家的气氛忽然冷凝起来,府内上下来往的人行色匆匆,似乎发生了什么大事。
这日,趁太阳暖和,叶瑞宁从房中穿裹好衣物沿着林园散心,他荣笙哥哥一身肃黑穿扮,不知从外头哪里回来,脸上挂着明显的醉意与疲倦,叶瑞宁一看时辰尚早,顿时将情况猜了个七八分。
“荣笙哥哥。”
叶瑞宁小跑着追了上去,衣裳厚,又挺了个肚子,小公子跑起来格外笨拙,叶荣笙停在原地不由莞尔,主动过去接住了他。
“今日怎么这般早就起来了,宁宁前些日子可都睡成小懒猪了呢。”
“哥哥别说。”叶瑞宁羞赧,他自己明白最近的确睡得像只猪崽,奈何无论他如何强撑着打起精神,都抵挡不住身体涌起来的倦意。
“哥哥,昨夜你是不是又在外边喝酒了。”叶瑞宁皱起鼻子跟只猫儿绕着叶荣笙左右轻嗅,“臭死了,都是酒味。”
叶荣笙好笑,与他拉开了些距离:“我先回房沐浴把身上的味道洗干净,宁宁先自己玩儿好不好。”
“那好吧,哥哥慢慢洗,我过会儿来找你说些话。”
叶瑞宁领着小九向厨房的方向过去,几位厨子正沿着桌子围成一圈投骰子,看到叶小公子出现,一个推一个的起身:“小公子。”
叶瑞宁示意他们无需大惊小怪:“可有热好的早食,我给大公子送些过去。”
厨子连声说有,很快将盛着早食的食盒交到小九手中,叶瑞宁抢过,“本公子自己过去,小九你先回院里,不用跟过来。”
打发走身边的人,叶瑞宁提着食盒去找叶荣笙,叶家一向讲究清静,便是下人多,平日里也都谨言慎行,手脚轻快,无人敢再府内大声喧哗议论,他们手上的活做完便退回到随从休息的侧院,不料今日叶瑞宁绕过花园时,竟碰到几个下人聚在角落里,手里揣着扫帚议论纷纷。
叶小公子最不喜欢下人们嘴碎,许是新来的不知晓规矩,他欲上前把这些人打发走,却听其中一人压低嗓门道:“你们听说了吗,叶家得罪了京都上边的人,据说要被抄家了,咱们是不是也该看看情况,收拾好东西提前溜走。”
“此时我也略有耳闻,这传言近两日闹得满城皆知,你看大公子昨夜彻夜不归,想来在打点通融呢,也不知道可否成功,若叶家破败,咱们这一大院子的人该去哪里混口饭吃哟。”
叶瑞宁眉头一紧:“你们在胡言乱语何事,什么叶家破败得罪人。”
蹲下的仆人顿时惊慌:“小公子,你、你怎么过来了。”
“别打本公子的岔,快说清楚你们方才议论的是什么事,我们叶家得罪了谁?本公子为何不知道?”
“这……”下人自己给自己甩了一个耳光,低下脑袋连声道,“小公子,方才的话都是我们几个胡乱说的,您要惩罚便惩罚,我们再也不敢嘴碎了。”
老爷和大公子早有交代,任何人都不准在小公子面前瞎嚼舌根,无论发生何事,只要求瞒住叶小公子一人,不准给他添加烦恼。
叶瑞宁却没有那么好打发:“本公子方才已经将你们的话听得一清二楚,还要瞒着本公子不成?再不如实交代,本公子就自己出去找人问个明白。”
下人们没辙,只好老老实实将城中近日关于叶家的传言如数告诉叶瑞宁,叶瑞宁听完后出奇的安静,他摆了摆手,没有怪罪这几个人:“你们退下去吧,只是以后不许在私下议论关于叶家的事。”
叶荣笙刚沐浴完毕,他理了理身上的衣物,门外便传来叶瑞宁的呼唤。
“荣笙哥哥开门。”
叶荣笙开了门,瞥见叶瑞宁手里提的食盒,笑着接过:“宁宁何时变得如此体贴了,竟给哥哥主动送饭。”
“哼,哥哥话里的意思指的是宁宁平日里刁钻跋扈,是个蛮横无理之人吗。”
叶荣笙笑了笑:“自然不是。”
趁叶荣笙用早饭时,叶瑞宁借此时机一直观察着对方的面色,安安静静的,嘴上不吭一句话。
“宁宁。”叶荣笙六七分饱后停下动作,“哥哥脸上可是开花了,为何盯着哥哥看?”
再看叶瑞宁不同于往时的安分,叶荣笙略一思忖:“发生何事,可否有话要与哥哥私下说?”
叶瑞宁一想,直截了当的开口问:“哥哥,你最近几日气色不好,是没休息好吗?”
叶荣笙道:“等忙过这段时间便好了,宁宁不用担心,哥哥会照顾好自己。”
“哥哥撒谎。”叶瑞宁不高兴地偏过半边身体,眼睛盯着窗外的枯了一半的枝头,“我都明白家里近日发生的事情了,哥哥,咱们家可是出了大事,宁宁能不能帮忙。”
叶荣笙家里外头两边跑,加之城中流言相传,叶家家大业大,多少人暗地里等着看叶家的好戏,私下对手更是想看叶家倒下。
叶荣笙蹙眉:“你都听说了?事情哥哥会解决,宁宁无需担心。”他一顿,“即便叶家真的出事,哥哥定会保你和爹的周全。”
叶荣笙打理叶家生意多年,自信从容,何曾对叶瑞宁说出像此刻这般的话来。叶瑞宁听他如此一说,就知事情断然不好解决:“哥哥,给很多的钱也不行吗?”
叶荣笙弯了弯嘴角:“宁宁还小,不管发生何事,都交由哥哥打理,你在家里好好养身体,等哥哥处理好这件事,等春天暖和了,带宁宁到江海一带走走好不好?”
“那爹去吗?”
“我们一起去。”
“噢!”叶瑞宁点头,紧接着不满道,“哥哥又忽悠我,我们说的不是这件事。”
叶荣笙轻笑,笑过之余心底悄悄叹了口气。
然而事情并非如同叶荣笙所言能解决好,叶家大公子每日在外头应酬的时间越来越长,就连叶老爷都亲自出面,叶小公子顾不上捧着他的肚子发愁,每日定时都把小九抓到跟前问:“哥哥和爹可有回来?”
小九只会呆呆摇头,说不知道。
叶瑞宁在家足足等了三日,焦灼地盼来第四日,一早飘起小雨,朦胧寂静中,叶府门外却围了一大伙儿人,打破安谧:“开门开门——”
负责看守的下人打着呵欠刚才门打开,一伙穿着差服的人挤了进来:“奉上头下令,叶家犯事被判抄家,府内所有财物全部收缴,今日封锁叶家,所有人都来大院集合。”
吓破胆的下人忙磕头求饶,求着官老爷饶他们一命。
领头的衙差道:“不伤你们性命。”
大伙儿听还有命在,各个都松了一口气。叶瑞宁被小九扶到大院,院里皆跪满下人,他心里一抖,走到衙差面前,问道:“我哥哥和爹爹呢?”
“你是叶家小公子?”
“正是,我哥哥和爹爹呢?你们把他们怎么了?!”叶瑞宁急得要去抓住对方的衣物,衙差毫不客气地挡开他的手,神色不悦。
“叶公子,我们只是奉命行事封了叶家,至于其他人并不知晓。”
叶瑞宁愣在原地,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他眼看着一群衙差一箱接一箱子的把叶家所有东西整理抬走,下人全部被赶了出门,哄赶叶瑞宁时,他才如梦方醒。
“本公子不走,这儿是我家,我哪也不去。”
那衙差一笑:“你们得罪了京都那边的人,从今日起这仙阳城可再没有叶家了。”
“你胡说,我哥哥和爹还没回来呢……”
说到此处,叶瑞宁渐渐红了眼眶。他都还摸不清楚究竟发生何事,忽然间家人失踪,家门被抄,叶家上下都被遣散了。
他被赶到门外愣愣站着,回头一看跟在身边的小九,傻傻问了一句:“怎么办?”
小九也跟着傻了傻,随即牵起叶瑞宁走出叶家的范围,瞧见身后没人看到,才悄声道:“公子不要难过,大公子早在几日前就交代小九要照顾好公子,小九悄悄留着大公子给的钱,咱们先去客栈住几日,说不定大公子几日后就回来了。”
闻言,叶瑞宁精神一震:“哥哥跟你交代过何事,他有没有说他和爹爹去了哪里,何时会回来?”
小九摇头:“大公子只交代小九要照顾好公子,其余的就让公子好好休息,大公子说他们一定会回来的。”
叶瑞宁气道:“你就不会多问两句?!”
小九喏喏,摇了摇头。
一主一仆什么都没带,被人从叶家赶走后,在城内一家客栈暂时落脚。别看小九性格温吞,年纪小,但他做起事来细心又稳重,因此叶荣笙才敢把叶瑞宁交给他照顾。
叶荣笙把事情都算好了,唯独没算到他疼爱的弟弟怀有身孕。
叶瑞宁在客栈歇脚两日,每天都睁着眼睛无法入眠,忧心之下身体跟着不舒服,大半夜发呕,难得眯了会眼,呓语连连,梦中全是噩梦。
小九贴心伺候着,着实担心不已。
“公子,小九出去请位大夫来看看,你都两日没休息了。”
叶瑞宁掀开无神的眼睛,触及小九发红的眼眶,心头不是滋味。
此刻他厌恶极了自己的无能无用,叶家得罪何人他不知晓,哥哥和爹去了哪儿也不知晓,懵懵懂懂地看着叶家被封,被赶出门两日,只能像个傻子般茫然,被动的接受。
就好比此时,他都落到这般地步,还要依靠比他年幼的小九照顾。
窗檐下落了雨,淅淅沥沥,叶瑞宁下床将窗户推开,满城阴雨,寒冷萧瑟。
他裹紧身上的衣物,笨拙回到床上靠着,不一会儿,门外响起小九的声音,大夫跟在小九身后进了房门。
“哎呀,公子你为何开窗户了。”小九跑去把窗户关好,再到叶瑞宁面前探了探,“要着凉了。”
“大夫您快来给我们公子瞧瞧。”叶瑞宁休息不好,小九看着比他还要难过,“我们公子都瘦了。”
叶瑞宁下意识往隆起的肚子摸去,心中咯噔一声,慌乱道:“不,本公子不需要大夫看诊,小九,你快把大夫领走。”
“公子,公子你怎么了?”小九急得脑门都是汗,“大夫你快来看看,我们公子他怎么了?”
大夫靠近了给叶瑞宁把脉,小九担心他挣扎,一直压着他避免乱动,叶瑞宁挣脱不及,不过片刻,触及大夫惊诧的神色,心里一直吊起来的那颗大石头也随着落下,仿佛有什么被证实,砸得他整个人都在发抖。
“小、小九,你先出去。”
叶瑞宁艰难地维持着理智:“我与大夫有事要谈,你在外边守着,没我吩咐不许进来。”
小九退到屋外,叶瑞宁双眼没从大夫身上离开过,他低头,探在被子下的摸了摸肚子:“大夫,我是不是……”
大夫捋了捋长须:“公子,你已怀有五个月的身孕。”
叶瑞宁的脸色在大夫开口那刻,白如晨霜。
“胡、胡言乱语,本公子是个男人,如何像女人那般怀有身孕,本公子只是……只是发胖了,发胖!”
“公子,老夫诊了三次脉象,绝对没有诊错。”
男人怀孕实乃奇事,大夫看诊数十年也没遇到过男人有孕,所幸大夫医德高深,并未追着叶小公子多问,只开了些安胎养神的药方,叮嘱他好好休息。
“大夫……”
叶瑞宁抹干净眼角的泪,悄悄抽了抽鼻子:“若本公子不想要这个孩子,能否……”
大夫摇头:“万万不可,小公子身体先天本就孱弱,加之孕期有些时长,若莽撞行事,怕会一尸两命。”
那便是他不想要这个孩子都必须得生下来了?
送走大夫,叶瑞宁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他一个男人究竟是如何怀有身孕?一个男人,竟然要像个女人那般能生孩子?
他艰难脱掉裤子往下一谈,确定自己是个男人无疑,然而碰到鼓成小球的肚子,心下凄然,抓起被子偷偷摸摸给自己擦去眼泪。
叶小公子陷入长久的茫然无措,哥哥和爹消失了,家也没了,他落脚在外头,肚子里还带着个来路不明的孩子?
他该如何是好?孩子的另一位又是谁?哥哥和爹若是知晓他怀有身孕,会不会用看怪物那般的眼神看着他?
“公子,公子……”
小九打湿帕子给叶瑞宁擦去眼角的泪,唉,小公子连续几日都在梦里哭泣,人也憔悴了,原本胖鼓鼓的脸消瘦好些,就是肚子没有瘦下来。
小九看不明白大夫所开药方药效为何,自然还不知晓他的公子如今是位孕夫,“公子醒醒,你做恶梦了。”
叶瑞宁迷迷糊糊地恢复意识,他忽然摸了摸肚子,看着小九欲哭无泪。
“小九,你给我办件事,你去帮我找个人,那个人叫做赵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