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寒冬腊月里,河水都结了厚厚的冰,人人缩手缩脚窝在家中不想动弹。
县衙里几名衙役围在火炉旁骂娘,说着天气如何叫人心烦,小年怎么还没到,没法大假回家休息。东拉西扯又扯到女人头上来——
说得正起劲儿,外头传来一阵尖利的女人高喊声,继而是击鼓的声音。
正拨弄着炭火的衙役骂骂咧咧站起来说道:“都要过年了,谁他娘的闲得慌……”
外头那个击鼓的女人,只穿着薄袄,脸与手冻得通红,脚下一双棉布鞋底快磨没了,脚趾头都露了出来。
她跪在地上呜咽:“大人,民女要上告,求大人为民女做主啊!”
知县带着县丞师爷匆忙走出来,皱眉看着她问道:“下跪何人,击鼓所为何事?”
女人身姿纤弱,声音却甚是高昂,仿佛扯着喉咙在喊:“大人,民女颜氏,要状告夫君黎硕……”
模样三十多的女人,自称民女而非民妇,却又言说要状告夫君?
知县眉头皱得更紧,问道:“你可知,若要状告夫君,需得先受板刑十?”
女子沉着点头应道:“民女知道,民女愿意受刑。”
知县看了看女人憔悴粗糙的模样,有些不忍,到底没说什么,只让衙役上前行刑。
不知是天冷,衙役行动也不甚方便,还是衣裳厚,虽女子脸色都变了,硬是一声都没吭。等行刑结束,她提着一口气问道:“大人,民女可以说了吗?”
知县不自觉就点了点头。
女子说道:“黎硕年轻时是我爹爹资助的学生,我嫁入黎家十二年,黎家上下全都靠我娘家养着的……可我爹不明不白惨死,家中产业尽数变成黎硕家私,且他不管我娘的病,叫她生生饿死。现在甚至想要害死我,只因我不肯自动下堂,让他丢了脸!”
知县听到这里,勃然大怒道:“这等狼心狗肺,飞黄腾达便要抛弃糟糠妻的人,当是人人唾骂才对……黎硕黎硕……莫不是那三甲进士,要入翰林院学习的黎硕?”
女子听他义愤填膺之语,忙点点头说道:“正是他,大人,民女便是他的结发夫人,民女的父亲是从前振兴布行的东家颜映富……”
知县听到这里却是犯了难,犹豫着说道:“你是商户女?”
女子心一沉,她受了板刑,只能趴在地上,眼中绝望不言而喻。
荷花县说大不大,这么些功夫,早有人去黎府通了消息。此刻黎硕匆忙走过来,厌恶的看了眼地上的女人,走上前行礼说道:“大人,贱内难堪,扰了大人清净,我这便将她带回去!”
女子哪里肯走,只狂喊道:“大人,民女只想要个公平啊大人!”
闹了这么一出,衙门门口已经围满了人,倒是不住有百姓对着黎硕指指点点。
黎硕心中一阵烦闷,甚觉丢脸,拱手说道:“大人,贱内因岳父岳母过世受了刺激,成日里总是这般……唉,实不相瞒,家中已被她搅得一团乱,原是送她回老家休养,不知道怎么,她竟自己跑回来了。”
知县虎着脸说道:“虽她是商户女,但你娶她的时候已经知道了,现下又做什么嫌弃之,要她下堂?”
黎硕忙摇头说道:“大人,我怎敢有此意。当初岳父对我恩重如山,虽是商户,但我不曾有一丝一毫轻视。只我这夫人,因家中有些银钱,对我父母颐指气使,甚是不恭顺,我总惦念岳父待我之情,并不与之计较。后她又一直无所出,奈何她善妒,一拖便拖到前两年,我才纳了妾,她总是拈酸吃醋,到如今我还是子嗣全无……”
黎硕看着地上瞪大眼的女人,眼中浮现一丝讥讽,继续说道:“大人,她无子,不事姑舅公婆,善妒,口舌。犯了七出之四,只我顾念她父亲从前的恩情,又想着从她祖父起,一家就被族人赶出族谱,也没个归去,这才不忍将之休弃,可她,唉……如今闹到大人跟前,实在是家丑外扬啊!”
女子只睁大双眼,呜咽声听起来格外犀利:“胡说八道!”
黎硕并不让她分说,只继续说道:“我岳父横死之后,因她是独女,不曾有兄弟族人,家产自是由我们来承。至于岳母的病,也绝非如她所说,我延请诸多有名的大夫,怎奈岳母心病身病,实在无从治啊!黎硕敢指天誓日,所言句句属实,我们也在荷香县居住这么些年,很多人都是知道的。”
女子想要辩白,只周围的百姓沸沸扬扬,将她声音完全掩盖。
“啧啧啧,七出犯了四,还有脸到这里来告自己夫君?”
“可你们瞧她衣衫单薄,黎大人倒是穿得甚好……听闻黎大人要去洛城了,莫不是真的嫌弃糟糠妻?”
“若真的嫌弃,怎么只是送回老家,还叫她占着正室夫人的名号?依我看呐,黎大人可算是仁至义尽了,这女人可真是贪心不足……”
“是啊是啊,一个女人,竟然状告夫君,还是个商户家的女儿,啧啧啧哪里来的胆子?”
女人头中嗡的一声响,绝望的看看前面的几位大人,又看看身后的百姓们,只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爬起来,指着黎硕喊道。
“黎硕,世道如此,我不能奈你何!只能以我之身,诅咒你一世不得安宁!若有来生,我定不会再认你这狼心狗肺之人!”
她说完这话,狂奔至衙门外头的石狮,一头碰上去,众人不由得齐声高喊,后知后觉的衙役们想去阻拦,已是来不及。
女子头脑发蒙,却并没有立刻就死,她睁开眼,天旋地转。恍惚中,看到一名锦衣华服的男子走到她跟前,她努力抬一抬眼,不知怎的,思绪竟想到旁处——他的人中很长呢!
这么一瞬,她不自觉已努力爬到他脚下,握着他的鞋尖说道:“我乃振兴布行颜嫤姝,我爹爹颜映富死得不明不白,我娘张玉英缠绵病榻生生饿死……求大人……大人替我做主……”
似乎那人弯下腰想要扶她,但她再听不到,也再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