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不见江湖行路难
在回秦州的路上,王韶笑问:“此次招抚俞龙珂, 长卿功劳不小。军中医官本来就缺少, 长卿愿意在我手下做事吗?”
能为熙河开边做点贡献,王忆求之不得,慨然应道:“愿为机宜效犬马之劳。”
经过王韶的举荐, 此后王忆就在秦风路经略安抚司处理伤病事宜。因时气不好, 军中疫病流行, 王忆当机立断, 将患病的兵士隔离,军营里遍洒石灰,给水井加栏上盖,并将雄黄、丹参、赤小豆研末,和蜂蜜一起加热拌和成药丸,发给将士们食用,有疫治疫,无疫预防, 有效防止了疾病扩散。陕西秦凤、鄜延、环庆、泾原四路, 要属秦凤路在这次疫情中损伤最小。为了表彰王忆的功劳,王韶上书举荐他为秦凤路经略安抚司勾当公事, 兼理路中伤病事宜,便是平常公务上的事,也多找他商量。
这样一来,除了治疗军中将士伤病之外,王忆还要负责处理公文, 包括文件起草、修正、存档和流转。赵顼即位后励精图治,对边事尤其留意,经常降手诏布置具体事宜,文字方面的工作量非常大。
王忆任职一个月,手下的胥吏看他年纪轻轻,一个个都偷懒耍滑,每每日上三竿了,厅堂内尚空无一人。他也不着急,慢慢把工作熟悉了,今日又把手头上的公文快速翻看了一遍,做了目录,简单的分了类,按照年份装进不同的夹子里。等到做完这些琐事,又喝了一壶茶,手下的三名胥吏方陆陆续续的赶过来。
三名胥吏,李方负责文件起草,张明负责管理文书档案,刘江负责文件签发。北宋官场惯例,官员不负责具体庶务,都交代给手下胥吏负责。李方等人在军中处理公务多年,根本不是省油的灯,此时三人联合起来,想通过的繁冗公文把王忆困住,让他摸不到头绪知难而退,最好是从此以后不要再管他们。
王忆指着一件索要军粮的公文对李方道:“这个文件有一个数不对,你再核实一下。另外有些措辞啰嗦,我已经拿笔标注改过了,你再重新誊写一遍。”又拿着整理好的目录对张明道:“按照我这个目录的样式,将这两年的公文做一个简单的目录,方便以后查阅。”又指着文件签发单子对刘江道:“今后所有要盖章签发的文件,都要有管事之人的签字。你专门找一个册子,负责签发文件登记。”
王忆这一席话说完,三人面面相觑,原以为他年纪轻轻是个生手,且这一个月内也算和善,可是今日这番做派,竟像是积年的老吏一般,让人糊弄不得。
王忆心中冷笑,要是他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前世也白上了这么多年学从北大毕业,又在报社工作过了。他扫视了三人一眼,缓缓道:“自明日起我辰时一刻到这里,列位也要准时。明天要是有人再迟到,我自会革除他一个月钱粮。我这人做事一向较真,若是出了差错,上司怪罪下来,我也就顾不得列位的老脸了。少不得大家勤谨着些,差事办得好,我自然会替大家向王机宜请功。”
王忆也知道,宋代的胥吏收入微薄,且不准参加科举,升迁的机会十分渺茫,所以他们干脆自暴自弃,本职工作能偷懒就偷懒,趁机勒索财物是他们唯一的动力。他现在人微言轻,否则一定会建议给胥吏们涨涨收入,加强考核,否则根本没有积极性嘛。
给手下人布置完工作后,他看见门口有人探头,原来是王厚,招手让他进来,王厚笑着调侃道:“长卿忙完手头的活儿,烦请到鄙舍一趟,爹爹有事要请教呢。”
王忆笑着答应:“我把事情交代完就去。”
王厚走后,李方陪笑问道:“抚勾和王机宜很熟吗?”
王忆眨眼一笑:“还可以,当初救了他一命。”
李方等人吓了一跳,从此后更不敢糊弄他了。
王忆来王韶府上,看到王厚迎出来对他笑道:“我今天特地去给你撑腰,这个朋友很不错吧。”
王忆拱手笑道:“多谢。我也算狐假虎威了。”又问:“机宜找我什么事?”
王厚叹息一声:“因市易营田一事,爹爹被人弹劾了。”
熙宁二年王韶要修建渭、泾上下两城,提出在渭源和秦州之间。有万顷荒田,国家应该派人垦荒,同时实行市易,发展农商。可是当时秦州知州李师中却上书反对,说王韶所指的土地,根本不是什么良田,只是弓箭手的土地罢了。朝廷遣李若愚、王克臣实地去调查,他们都赞成李师中的说法。王安石在朝中一力支持王韶,将李师中罢免,让窦舜卿代领帅事。谁知窦舜卿与李师中有交情,他派人去检量,仅得地一顷六十亩。
赵顼王安石看到这一结果忍不住苦笑:王韶又不是傻子,偌大的秦州,难道就找出一顷土地营田,想来是有人故意搞鬼。又令沈起前去调查。沈起却是另一番做派,他也不去仔细勘察,匆匆巡视了一遍后,直接上奏:王韶所说荒地,不见得实处。即使真有这么多荒地,也不能立即招人耕种。因为西蕃看到汉人如此兴置,会以为朝廷让他们献地,必然会人心惶惶。
王韶摇头叹息:欲建功业,何其难啊,光是市易营田一事,就有这么多人冒出来阻拦,他都可以想象以后真的在古渭建军,那些言官能把他骂成什么样子。他把言官谢景温弹劾自己奏折的抄本递给王忆:“长卿看看,恐怕这回我难逃一劫了。”
王忆看那纸上写道:“近闻沈起体量甘谷城弓箭手地稍多,乞候边事稍宁日根括施行。缘韶元奏,自渭源城至成纪县沿河良田不耕者万顷,乞择膏腴者千顷,岁取三十万斛济边储。今甘谷城去渭水远,非韶昔所指之处。乃以此为名,避当日欺妄之罪。昨克臣、若愚尝奏无此闲田,窦舜卿亦称但打量闲田一顷四十三亩,与起所奏,各有异同。而起亦徇韶之情,妄以它田为解,附下罔上。乞降韶元状,遣推直官一人往体量,就推劾如有矫伪,重行谴责。”
王厚凑上来匆匆看了一遍,愤愤道:“这帮言官真是坐着说话不腰疼。我真不明白,荒地明明在那里摆着,无非是有人怕爹爹阻碍了他的仕途,睁眼说瞎话。”
王忆淡淡一笑:“言官嘛,本来就许风闻奏事,即使不实,也不用承担责任的。倒是机宜下一步打算怎么做呢?”
王韶苦笑道:“还能如何。当初曹彬、张亢等人,就是因为账面上一点不清,最后落得丢官罢职的下场。我还是知趣些,自请落职吧。”
王厚沉吟道:“也不必如此沮丧,陛下最信任王相公,有他在朝内鼎力支持,爹爹应该无事。”
王忆摇头:“即便如此,我们也不该一直这么被动下去。以曾子之贤,曾母之信,有三人告曾子杀人,曾母尚且怀疑。纵使王相公不为流言所动,也要提防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王韶叹道:“长卿说得何尝不是,但陛下和两府大臣远在汴京,如何能知道边地的实情,只能靠亲信下去调查了。如今军中事情烦冗,我也不可能上京去解释。”
王忆沉吟一阵道:“我愿意上京去替机宜和王相公解释。机宜欲在古渭建军,就必须要开市易营田。兹事体大,恐怕写信说不清楚,必须面谈。何况”他声音放低了一些:“我有亲友在汴京,多年不见,顺便也要拜访一下。”
王韶倒是也不客气,拱手谢道:“长卿办事我放心,如此就多劳了。我会给王相公写一封荐书,派两名亲卫一路护送。”
王忆告别王韶,择定五日后起身,正在家中打点行李,却见王厚前来拜别。
王厚年纪轻,在军中同龄的朋友本就稀少,和王忆相处了几个月,早已无话不谈,王忆要去汴京,他颇为不舍。带了一壶酒过来,非要今晚一醉方休。
几杯酒下肚,王厚说话也没顾忌起来:“长卿,你此行有几成把握?”
王忆不胜酒力,故而每次宴会喝酒极少,此时也十分清醒,他笑笑道:“若无六成把握,我又何必主动请缨。”
王厚放下心来,王忆为人谨慎,他说六成,实在可以当成八成。许是喝多了酒,他总觉得王忆作为男人,未免太纤细瘦弱了些,这样的人出远门,实在不能令人放心,他犹豫良久,终于问道:“恕我冒昧,长卿不是与亲友离散了吗,这次进京要去拜访谁呢?”
王忆沉默不答,他的亲人吗?已是四年没有音信。他此时的身份处境,回去只会成为家人的拖累。熙宁元年托人打听,才知道母亲已经去世。他痛哭一场,大病了三个月,虽未回去,却也服丧三年,此后越发灰心。可是他还有老父在,始终放心不下,所以这次才主动申请东行。
王厚看他沉默,讪讪道:“长卿不要生气,就当我没问好了。”
王忆叹道:“总之,是我不孝得罪天地罢了。处道也是好意,我怎么会生气。”
王厚松了口气,拿出一把短剑递给王忆:“这是缙云所铸龙泉剑,虽不能把削铁如泥、吹发可断,但也极锋利。送与你在路上防身吧。”
王忆也知道龙泉宝剑产量少,极名贵,忙起身推辞,却被王厚硬塞在手里:“宝剑赠英雄,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