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严清对前两天晚上发生的那件事情并没有太多记忆。
授粉期突然来临的时候,他在回家的路上,正从高楼林立的大道拐入一旁的老城区,胡同巷子深处亮着微弱的灯,夜色中见不着几个人影。
他只见到了一个男人。
对方应该是个人类。妖族只有几位长老妖气不外露,完全看不出是个妖,而妖族的长老们严清都见过,绝对没有眼前的男人。
他当时意识浑浑噩噩的,朦胧间根本没有端详男人的外貌便下意识一头撞进了对方的怀里。
他连声音都发着热,仿佛根本不属于自己:“……帮帮我……”
随后他便彻底被本体的本能所驱使,完全记不得今夕何夕,唯一记得的就是男人背着光走来,黯淡的灯光映着完美对方的侧脸,照出修长身姿。
和现在一样。
严清眨眨眼,睫毛微颤,攥着门票的手指稍稍用力,口不择言道:“嗯……嗯,好久不见,啊不对,我那天……你……”对方那天起来没见到他,肯定还一个人支付了开房的费用,此刻碰巧遇见,是不是会很生气?
他其实不是故意睡了就跑的,只是前天早上再次回到酒店的时候,那间房里已经空无一人了。
他控制不住地紧张了起来,只感觉浑身的玫瑰花刺都要张开,在这寒风中迎风而立。
只见男人微微挑眉,嗓音清冽:“挺久的,两天没见。”
自知睡了就跑理亏的严清:“……也、也不久。”他不敢看对方,仍然低着头瑟瑟发抖,恨不得这个队伍赶紧结束。
两人排在队伍最后面,离得很近,气氛盘旋着一丝尴尬,严清实在挨不住,已经开始胡说八道了:“你也来听演奏会啊……真巧,啊,我好像说过真巧了。那个,真有缘,你也喜欢这个……嗯……”
回应他的是男人的一声轻笑。
男人似乎不像他一样浑身别扭,一本正经:“那天晚上……你可没有这么害羞。”
严清:“!!!”
他又想起自己直接往男人怀里冲的画面,浑身都发烫,脖颈和脸颊在这黯然月色下贴上不太明显的绯红。
他声音都快低到听不见了:“那是意外……”
队伍往前挪着,严清检票通过,回头瞥见身后的男人只是扫了个什么身份卡之类的对象就进来了。
“跟我来。”
那人说。
“不、不用了吧……”
那人:“又要跑一次?”
严清:“……”
欲哭无泪。
想到自己没掉了钱包,他怂了吧唧地迈开脚步,认命跟上去了。
他这位春风一度的对象似乎还有特权,居然没有顺着人流,反倒直接拐进了一旁的绿色通道。严清有点懵:“这里可以走吗?”
男人微微颔首,没有答话。
“那……我叫严清,严肃清明的严清,你叫什么呀?”称呼对方的名字比较礼貌一点,总不能一直你你你的叫着。
回应他的是对方递过来的一张名片。名片上没有什么花里胡哨的职位或者称呼,只有一串电话号码和一个名字。
就着走道里微弱的光,严清下意识读出声来:“耿……一淮?”
“嗯。”
随后一路无话。严清这才意识到,对方刚才那几句交流像是个意外,这人话不多,惜字如金。
他心下忐忑,更不敢多说烦人,只是不远不近地坠在男人身后,在绿色通道中长驱直入,手中攥紧他那张快要坐到演奏厅外边的门票,然后——来到了第一排。
身后是灰蒙蒙一大片人影,观众席上坐满了人,可眼前却空空荡荡的,视野辽阔,一眼就能看清楚演奏台上的一切。
小花妖在走道旁粘住了脚,声音很小:“我的票不是这里的……”
“这里坐不满。”男人回过头来看他,“我有权利带人来。”他不需要票,他就是这场音乐会的金主爸爸。
这人说话都带着一种自上而下的清冷,让人根本生不起拒绝的勇气,严清却微微垂眸,摇头道:“可我没有买这里的票。”
回应他的是男人温热的掌心。
突然和男人的肢体接触让他如同触了电一般,眼前的场景与那晚的朦胧交织,让他一瞬间恍惚了。
严清道行太低,紧张的时候收不住玫瑰花刺,就算是人形,别的人类或者刚化形的小妖碰到他都会有一瞬间的刺痛,可这位耿先生却一点影响都没有,宽大手掌覆上他的手臂,将他拉倒了座位上坐下。
严清嘀咕了一声:“……真奇怪。”
与此同时,演奏大厅的灯光倏地关上,唯有幕布前亮着微弱的灯。观众席稀稀疏疏的声音都消失了,庄严肃穆的古典乐演奏不会有人制造噪音。
严清只好心不安理不得地坐着了。
这场演奏会的主角钢琴家陶宁还没有出场,严清趁着这伙功夫,赶忙小声道:“前天……抱歉有急事先走了,房间的钱是多少?我还给你一半的钱吧?全部也是可以的……”就算人类当中多的是这种春风一度的事情,毕竟还他先招惹的人家。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话音刚落,严清居然听见耿一淮又轻笑了一声。
耿一淮的声线本就富有磁性,此刻压低了声音说话,直说得严清耳朵发痒:“你刚才都在想这个?”
严清摇头:“不全是,还有一个。我的衣服钥匙和钱包在你那里吗?”
“……”耿一淮这回是真的有些无奈了,“是,在我家。”本来是想直接给酒店前台的,只是他一看见那叠衣服,就想起小家伙那晚含着水光的眼睛,突然改变了主意。
小妖怪居然出乎意料的……有些可爱。
和那晚缠人的模样截然不同。他原先还在想是不是什么老手,如今看来……根本就是小嫩芽。
发生关系那晚,他正巧斗法着了点道,中了个无足轻重却又下三流的术法。还没想好怎么解决,小家伙就冲进了他的怀里,紧紧地抱着他……
他先前是有些排斥这种突然发生的关系的,此刻却发现自己没了大半的抵触与反感。
这场演奏会只不过是开场前过来做过例行检查,察觉到那股熟悉的妖气之后,他才从后台拐了个弯出来。
“耿先生,”他听见小妖怪低声喊他,“那我可以拿回我的东西吗?”
耿一淮点头。
随即小妖怪心满意足地笑了笑,露出的虎牙更添三分可爱。
下一刻,耿一淮的话让小家伙直接收起了虎牙。
“你是第一次吧。”
小家伙表情一滞,眼神瞬间变了味,说不清是羞赧还是羞愤,耳垂红的都要滴出血来。
演奏台上,幕布缓缓拉开,三角钢琴出现在灯光正中央,聚光灯照出钢琴家穿着黑色西装的周身身影。
严清只好噤声不再说话,安安静静地听起了钢琴曲。
直到音乐会结束,两人都再做多余的交谈。
已经说好了要拿回东西,严清再次跟着耿一淮从绿色通道走出来,在耿一淮的默许下坐上了对方的车。
耿一淮有司机,两人都坐在后座上。严清侧头看着窗外闪过地街景,心想,耿先生似乎身家不错,惜字如金,却挺好说话。
起码没有见面就发脾气,追究他不负责任的离开。还帮他收好了东西,送他去家里取。
于是在下车的时候,严清由衷地说了一句:“耿先生,你人真好。”
随即是司机一副见了鬼的神情。
严清没看到司机的表情,只是跟着耿一淮进屋。
说是屋,不如说是房子。
还是大房子,是严清租的房间的几十倍大的那种。
别墅里处处亮着灯,暖气也开得恰到好处。草木本就容易感受到温度的波动,这几天他似乎对温度更敏感了。
严清自己紧张,再加上他授粉期本就体温偏高,在沙发上刚坐下就有些热,他扯了扯毛衣领子,脱下了风衣外套。
不过片刻的功夫,耿一淮已经拎出来一个纸袋子递给他,里面装的正是他的东西。
严清不自觉便笑了笑,紧张的情绪都缓和了些:“谢谢。”
耿一淮微微颔首表示知道了,随即在沙发的另一侧坐下,双手交叠放在膝上,语气平稳:“谈谈吧。”
“啊,对的,要谈谈。”严清立刻从纸袋子里掏出他的钱包打开,里头他那几百块钱还安安静静地躺着,他一股脑都掏了出来递到耿一淮面前,“开房的钱,这些够吗?我银行卡里没什么钱了……如果不够的话,我可以先打欠条的!”
耿一淮没有接。
男人抬眼看向他,深邃双眸闪过探究的情绪,嗓音低沉:“然后?”
“然后啊……嗯?然后?”严清呆了呆,他还有哪些地方没有考虑周全吗?
他想了想,说:“然后……那天晚上的事情真的抱歉,我不是故意的,带来意外是我的错……”
严清顿了一下。不是故意的吗?他抬眸,偷偷打量着对方。
耿先生五官极好,剑眉星目,那双眼底似乎还是深邃的蓝色,像是星辰一般幽深。是在无论哪个方面都长在严清审美上的长相,就是性格有些闷。
如果当时从胡同巷内走出的不是耿先生,他还会完全放弃对本能的反抗往对方怀里冲吗?
严清不知道。
既然不知道,说不是故意的似乎也有些不对。
他干脆不解释这个了,直接道:“总之,麻烦耿先生,抱歉……谢谢。”
“是不是故意的,我无所谓。”耿一淮直接将严清先前递出的开房钱推了回来,一字一句地说,“你的出现对我来说确实是意外,但这件事情一个巴掌拍不响,我不会责怪意外。”
虽然那天他的状态并不对,但终究是他自己也没把持住。
耿一淮其实脾气不太好,只是看见严清那仿佛盛着光的双眼便不自觉没了脾气。
甚至没有追究小妖怪招惹上古大妖的罪过,反倒觉得……小妖怪真的挺可爱的。
他将自己的想法一次性说了出来:“我可以负责,给你足够的资产,你也可以在这里选一间房住,有什么需要可以找我。但我也不想让意外完全改变我的生活,尽量不要打扰我。”
严清怔了怔。
对方不仅没有责怪他招惹了人却一大早跑路,还在没有任何感情基础的情况下表达出愿意负责的态度。
耿先生人真好。严清再度在内心确认道。
“不用的,”他被对方直勾勾地看着,恍惚间想起那晚似乎也是被这么看着,他脸颊微红,“这件事不会打扰到耿先生的生活的。”严清说着,生怕多加打扰到耿一淮,拎着袋子起身要走。
耿一淮不强求,只是迈开他那双大长腿:“好,我让司机送你。”
严清推脱数次无果,只能坐上那他认不出牌子的豪车回了家。
音乐会结束的时候已经十点多了,他又在耿一淮家待了会,此刻夜色深沉,老城区的出租屋更是安静昏暗。他的室友沈信时一向早睡,严清蹑手蹑脚地进屋,小心翼翼地按照人类的生活习惯洗漱完才躺上床。
一闭眼,脑海中立刻浮现出耿一淮的面容。男人微微低垂着眼,目光含着道不清的情绪看着他,一言不发。
小花妖不由得神思荡漾,人形都有些不稳当,头顶伸出一枝小小的花苞微微晃动着。
耿先生人好又帅还多金,在人类中一定是个很受欢迎的存在。
只不过对方似乎没有继续和他进一步发展的意思,提出的负责也只是物质上的负责,严清还没有厚脸皮到接受那些馈赠的地步。
哎。
他摸摸自己头顶的花苞,将枝桠按了回去,带着回忆里音乐会悠扬的钢琴音和耿先生富有磁性的嗓音,一点一点地沉入梦乡。
清早闹钟响的时候,严清收到了钟丰和回复的短信。
【行,给你一次机会试试。我今天在外面出差,不太有空,后天早上十点可以来办公室找我,只有五分钟。】
严清猛地自床上坐起,从上到下从下到上将这条短信读了好几遍,嘴角勾起,眉宇间充斥着喜悦。
“……太好了。”
只要他的老板给他说出这个构思的机会,即便最终还是失败,那也是努力过后的失败。
一大早就收到好消息,严清打起精神,打算今天去工作室完善构思,好好准备后天那得来不易的五分钟。
不对——
写着构思的那个本子呢?
本子在风衣内测的口袋里。
风衣被他脱在了耿一淮家的沙发上。
严清:“……!!!”
杨城最繁华的商业街区中,承包了整座商业大楼的公司内部流言四起。
“听说了吗,耿总家里昨天有了人。”
“不是一直都有人吗?”
“这回是新的人。不知道是哪个人这么有本事?耿总可是出了名的油盐不进……”
“你说会不会带到我们公司来?”
“绝对不会。耿总公私分明,我就没见过他在公司有过任何私事……”
“……”
处于绯闻中心的耿一淮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耳朵上戴着耳机和下属进行电话会议,桌上摆着他正在看的合同,一心二用忙得不可开交。
陌生的电话刚打进来,号码第一次见。每日想找他的人多不胜数,名片上印着的电话更是经常漏出,收到这种陌生电话并不反常,他只瞧了一眼就给挂断了。
电话又契而不舍地响了第二遍。
一个小时后,陌生电话又打了进来。
被小花妖盖章人超级好的耿先生忙于工作,干脆将电话设成静音——左右有什么需要打电话给他的工作,助理和秘书都会联系他。
待到日暮低垂,黑色豪车在耿先生的别墅小院前稳步停下,他那干净昂贵的皮鞋刚刚落地,眼角余光便瞥见门口多了个人影。
青年屈膝坐在门外的铁栏杆旁,酒红色短发在夕阳下反射出光泽,他双眼轻闭,背靠栏栅,似乎是等太久,累极了。
听到耿一淮靠近的声音,严清下意识睁开眼,揉了揉自己粘在一起快要分不开的眼皮,语气低软:“耿先生,你回来啦……”
耿·上古大妖·先生活了上千上万年,头一回体会到了人类口中“心都要化了”是个什么样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