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破竹(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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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也没有继续坐视不理,他拉着皇后一起坐在院子里,用惯常毫无起伏的语气道,“不需要等太子回来,如果这件事裘实那女人有说错一个字,朕先要了她的命。”
原来,皇帝也一直知道对方是裘实,而不是秋实,华柔柔没有太过纳闷,帝王生性多疑,每个人的底细都不可能说不清楚。
皇后的面色却没有那么好看,似乎在下定决心那般要做什么。
贺太医呆滞不过片刻,也算是分清了主客场的情形。九五至尊面前,他不会为了一时的利益而说谎,更不会因为一个简单的拉拢而犯错。
华柔柔大大方方地扯出衣袖,便于搭脉。
此时,裘实无论如何露出多么讽刺的脸,华柔柔都视而不见。
贺太医谨小慎微地上前为她搭脉,而后很快地回禀道,“皇上,皇后,请明鉴,太子妃娘娘的确有身孕了。”
贺太医没有任何看穿的表情,面色如常地宣告了这个结果,那么是谁的谎言,又是谁的拙劣演技,已然是十分明显了。
贺太医缓缓退场,却被那眼角发红的女人死死抓住,“你在说谎!你一定收受了太子妃的贿赂!”
“秋姑姑,请你适可而止,既然本宫确实有了身孕,那你所说的这一切应该都不攻自破了。”
“你的污蔑,你口口声声的假孕,骗婚,威逼,利诱,可有一丁点证据?”华柔柔追问道,先发之人,很难料想到完整的全局,她如今算是站到了制高点,但她不想也不能给那个女人一丁点喘气的机会。
原因太过简单,裘实前世暗中布局,如今阴魂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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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作势要下雨。
华柔柔继而接连道,“本宫的妹妹原本生性并非如此,你日日为她灌输所谓上进之道,就是想方设法勾引我家太子殿下么?那日太学一见,后又有中秋一舞,本宫心底如明镜,本就是不想与你多计较,可你如今抓着本宫不放,可是又有什么缘故?”
裘实不再继续狡辩,只是奇怪地笑起来,笑得张狂而疯癫,像是被看穿了所有没有翻身机会了。
皇后亦不再继续退缩,上前一步道,“坏人作恶,哪需要什么理由的?柔柔,你暂且不要为这样的人伤心难过,伤及到无辜的孩子可不好,本宫的小皇孙一定比任何人都重要。”
但耿瑶至始至终都明白秋实作恶的缘故,她身为女人,不会不懂得无法占有全部的贪念,又或者是身居低位卑贱时的欲望。
欲望,一旦开始了,如何都填不满。
她现如今正需要一个理由,可以正大光明地将这位曾经“恩宠加身”的女人赶走,这原本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情,现在的情况之下,顺理成章。
皇帝也是默认的吧,耿瑶这样猜想,然而说实话,皇帝的心有几分坚定她也是不知的,很简单,成澄身边女人换了一圈又一圈,这个秋实始终没有彻底离开过。
许是很多年前的灰心,让她彻底地不敢直视,她将这一个野心勃勃的女人收为己用,骗自己说,这才是皇后应有的胸怀与气魄。
事实上,常常看见这个女人与自己丈夫相伴离开的时刻,她的心比任何时候都要难受。
成澄对裘实没有太大的感受,今日做法的种种过激不得当,让他以为那女人不过是常年来隐藏了一张脸。原本直接送走这个女人还是会有淡淡的亏欠,毕竟逢场作戏这么多年,他习以为常试想皇后落寞的背影,以此试探她对自己的感情。可如今这件事一旦暴露出来,男人仅剩的一点愧疚,也荡然无存了。
成澄用不容置疑的语气道,“裘实,你自己选择如何了断吧。”
看似选择权还给了这位秋姑姑,可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清楚地明白,裘实必须死。死的方法各式各样,可是……运筹帷幄如此些年,裘实会甘心吗?
华柔柔还在猜疑。
裘实表情的苦楚完全不在,取而代之的是源源不断的愤怒——
她完全略过了华柔柔自己,好像华柔柔不过是个可以针对的猎物,她真正愤懑的来源在那里——“皇上,您说垂怜我,可怎么我等到了今日,你确是这张神气的脸,可曾有过半分的怜惜,你儿子儿媳的名声有那么重要吗,重要到比我的命更有价值?”
皇帝厉声道,“朕不允许任何人在后宫兴风作浪,你有算得上什么东西?”
“这不就是你儿媳设置好的圈套么,你们人人都可以看穿,说这么冠冕堂皇的话,就不怕受到上天的罪责吗?”
“华柔柔,你明明有了身孕,为什么又要取那麝香来用?你这分明……”
事件的矛头看似不小心,还是指向了自己。华柔柔见阿瑶出来,在石阶上掏出一个小小的药瓶来,毫不胆怯地说道,“是因为奴婢喉咙肿痛,太子妃好心照顾,才去取的麝香丸,你的脏水不要乱泼。”
华柔柔只是平淡地直视这位渐渐不语的秋姑姑。
这件事情上,她真并没有做好充足的安排,阿瑶近来喉咙肿痛,大概真的是运气使然。
皇后似是还有一些不忍,“先带下去,该如何处置等本宫与陛下商讨。”
残忍的事,总是要有人做的。华柔柔本想请愿,早些处置为好,不然她肚中有着一个孩子,她整个身心都时常不安起来。
皇帝果断道,“朕已经给了答案,皇后不能过于仁慈。”
他收敛了所有情绪,只是从耿瑶身后缓缓安抚着她。
裘实依旧没有放弃申辩,“太子妃娘娘真是厉害,果然是每个细节都安排好了,可是……你又如何解释你肚中孩子根本没有两个月,你却在婚前欺骗皇后口口声声有了孩子才直接进宫的呢?”
“你千算万算,时间上根本也不吻合吧,贺太医,太子妃现如今有几个月的身孕,怎么忽然又不说话了?”
华柔柔想要赌一次,赌这一位皇后毫不夸张地站在自己身侧,为的当然不仅仅是她华柔柔,还有未来的小皇孙。
可她似乎并不需要等待什么了,那个匆忙出门在赶路途中的太子出现了。
成煜淡然地勾了勾唇,“裘实,孤和母后开了个不过分的玩笑,你有什么可以计较的,就算柔柔没怀孕,难道孤就不能娶自己心上的女人了吗?你对孤的私事这么好奇,孤也很纳闷呢。”
成澄不想在这件事上继续大费周章了,显然,所有人不满经受这一切的源头在于他本身。
裘实自己站了起来,眉目之间笑得极其虚假。她知道,她因为这一件事彻底被困住了手脚,太子一出现,她所说的任何话都是没有意义的。
裘实只是觉得自己的结局和设想的大有不同,不同到难以接受,她脸上触到了一滴雨,冰冷却又让人清醒——
“陛下希望我去死,那么我死之前可是会一不小心把朝中我所知道的所有事,告诉匈奴人去。胡人再度来犯,陛下很有可能……自顾不暇呢。”
“还有你,太子,心心念念的皇位在到手之前,很有可能荡然无存了。你的女人会变成别人的玩物,而你连反抗的权力都没有。不过你那聪明的太子妃说不定在其他人枕边照样自如,结局混得可比你好太多。”对着天空,裘实肆无忌惮地笑着。
她的脚步有几分虚脱,可话里的“禀报匈奴”的事真假难测。
略过那些不可能出现的画面,全场唯一剩下一个面不改色的依然是太子,成煜毫无波澜道,“你下面为你传送信笺的几个婢子,把你的那些收集的东西应该已经销毁了。现在还有时间,你可以回去看看,检查一二。你如果继续在孤的面前侮辱孤的女人,那么孤亲手了结了你。”
裘实面容震惊,她怎么作为最后可以要挟皇家人的东西也被发现了呢?
她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的是,上一世,成煜决心将这一党系处置干净的时候,她以同样的借口要挟过成煜,成煜没有相信,然而事后北方的确有了一场小规模的战争,虽说是全胜,但到底伤害了边关的百姓,也拖垮了他抱病时的身体,之后落下了陈疾,不过比柔柔多活了十年。
这一世,几乎在意识到清醒回来的同时,成煜就安排了人去处理,这些眼线,很早就埋伏在裘实的身边。
皇帝恢复了神色,暗自感念自家儿子处理得当且及时。
当成煜见自己的妻子以崇拜的目光投向自己,他总算是舒心地笑了笑。
如果可以的话,他会一直像这样守护着她,无论多久,无论未来的路多长。
皇后好像也彻底领悟之前发生了什么,不过年轻人的玩笑全然不应该是她计较的东西,她不由得道,“裘实,你的良心允许你这么做吗?本宫原本是心疼你的,你的过去经历或许并不光彩,但是无论发生了什么,你都不能背叛这一个国家啊,以此作为要挟,你难道不会觉得羞愧吗。皇帝和本宫虽然都有私心,待你也有关怀不到的地方……”
裘实眼底泛起一丝丝冷意来,原因很简单,看似最为柔弱的皇后永远这样不经意地来上一刀,这一刀,往往是最为致命的。
皇后哪里是什么友好,分明是提醒她,她犯了无法原谅错,而她本人却如此善良地想过原谅她。
关怀?
什么天下最大的笑话?
她之所以处在这样一个尴尬的位置,没有后宫一席之地,永远无法升迁,也永远不能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难道这一切不是拜皇后所赐?
她的儿媳虽然有心机,但至少没有隐藏,耿瑶呢,永远都是看似化解别人问题的道路上,实则自私地阻断了她所有的机会。
凭什么,就因为她是皇后,是耿氏的女儿,帮扶巩固今日的皇权,就可能这么恣意妄为?如今耿氏大不如前,她暗中做了多少事,却不能动摇其根基,难道耿瑶会一点不知道,不参与?
猛然间,裘实的视线里出现了一把刀,一把太子妃用来修剪树枝的小剪刀,剪刀锋利地泛着冷光,她急上前夺走,却也知道,人多时她并没有太大的机会。
“陛下,皇后,太子殿下,还有那个女人,你们先让众人退下,我死之前还有一些话想对你们说。这些话十分重要,我不得不说。”
那个女人的话一说出口,几乎人人都以为,裘实可能针对的人,正在针对的人是华柔柔。
皇帝还是允了,他以为将死之人,其言也善。恶言说完了,也该有个正式的结束了。
他牵着皇后的一只手,和他一样冰凉,可碰触在一起的时候,会有全然不同的感受,也许很多年兜兜转转,他早该问问她真正的答案。他亏欠了他的皇后太多,像这样的人充斥在自己的妻子面前,那么她曾经应该经历过多少悲伤啊。
成澄没来得及细想太多,只见裘实猛然跃起,捡拾一把尖锐的剪子。
太子急于护住自己的妻子,把他的太子妃一脸抱紧着往后挪了好几步,背部整个人都护着那女人,转回过身时却发现裘实的路线并不是朝着他的妻子。
雨开始下。
很快,不受束缚的裘实已然走到皇后身前,毫不犹豫地伸出了手,那个皇帝眼神眸中有惊恐,有担忧,有顾惜,但全然不是由于她。
裘实的动作没有停止。
而皇帝此时没有半分的躲闪,瞬时也同样转身护住了皇后。
这一刀,很快,穿进皇帝的背脊。
血,染红了她的手心,雨不断地冲释,也改不了那痕迹的的存在。
裘实整个人都退缩了,她想要杀的,不可能是这一个永远俯视着她,却又让她有着期待的男人。
她趴伏在地面上,软而无力。
这个故事应该有终结——
待成煜反应过来以后,立刻往他父母这里过来,一把夺过裘实手里的剪子,制服了这位姑姑,唤宫人急忙进来。
成煜或许是有过后悔的。
他只是想柔柔尽快离开危险的现场,再回头制服那疯女人,可事实上那女人的目标竟然是另一个人。
华柔柔也有后悔,但她不能有任何的惊慌。她着急让宫人处理皇帝的伤,也同样警醒地防范着裘实可能会有的下一步行为。
犯了滔天的罪责,裘实依旧没有收敛她的本性,成煜深知如此,急匆匆的压制着这一位姑姑直接送往大牢。他恨不得一刀上去,但是理智告诉他,不能给任何人留下任何的话柄,他的柔柔眼里也是见不得那些残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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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一直在下。
医官会审中。
迟迟半天,对策未出。
皇帝的高烧不退,耿瑶来回挪动着步伐,脸上的神情是可想而知的焦急。
华柔柔极尽全力地安抚着,但她大概也知道,皇帝的身体原本也不大好。
“娘娘,其实臣妾是有罪的,原本一开始就应该告诉娘娘有关妹妹,裘实,还有未怀孕的一切……也许,娘娘您就不用经受像今日这种。”
“你这是什么话?”耿瑶苦涩地笑了笑,“其实一切是与你没有关系的,反而因为本宫的缘故使你受了种种艰辛,你却没有埋怨一句。”
“今日的事,原本是本宫也想借你的手一下除掉这一位不讨喜的宫女……她以前总是在本宫的眼前转啊转啊,她不知道本宫有多嫉妒,又有多厌恶。”
皇后拍了拍华柔柔的手背,耐心道,“你好好守着肚里的孩子就是,其实的事,本宫会处理好的,就算是欺骗,怀孕那事也是成煜那孩子自己开的口。”
“皇后娘娘,皇上他会没事的。”华柔柔定神地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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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那躺在床板上的皇帝等待很久的身影还没有出现,他不再希冀其他的,这是他本人犯下的罪责,理应他独自去承受。
他只是一直希望,她是平安的,她可以守在他的身边。
滂沱大雨里,他想要极尽全力抓住她的手,告诉她,如果可以的话,未来的天下她愿意如何就如何,这是他能给的所有。
至少,如果没有他的陪伴,任何人都不会伤及到她半分。
“瑶儿……”他在呼唤,尽管知道可能对方未必愿意回应他。
宫人脚步急匆匆的。
“皇后娘娘,陛下醒了。”
耿瑶回到床边,碰触到成澄手指的时候却松开了,“陛下如果是要托付什么的话,那就没有必要讲了,没有你本宫能有什么损失?”
很快,她声音更加沉寂起来,“但是本宫永远都不会原谅你,永远都不会。”
很快,皇帝又昏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