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游云】归乡
衔苍带颁玉逛了魔界的“王都”。
说是王都, 实则像个村落, 且十步一狂风,百步一血雨,环境着实恶劣。
颁玉问:“这是魔界最繁华的地方?”
衔苍摇头, 钦佩道:“是魔界最难生存的地方,大昭从前的权贵子孙, 都在这里,是他们特地将王都设在此处。”
“为何?”
“魔界能种的地不多, 为了让更多人生存下来, 皇族才有此决定, 他们带领着军队士兵驻扎在天穹护最薄弱的边缘,为住在中央的大昭人抗风沙,守平安。”
颁玉疑惑道:“如此通情达理的皇族,又是如何亡国的?”
“十天十夜。”衔苍心口一痛,蹙眉说道,“再强的兵, 再为国为民的皇室,也扭转不了天意。”
他拉着颁玉躲进了一处建在地面下的小酒馆, 倒上一杯薄酒,叫来了这家店的老板。
一个穿着厚厚的皮袄, 浑身携着风沙味的老头走了过来。
“魔尊大人!”老头凭穿着认人,揣着手道,“有失远迎,外头的风可真大啊!”
“是啊。”衔苍指着颁玉, “这位外界来的贵客,想听听十日屠界的往事。”
老头叹息一声,拿出一把破旧的板胡,变拉边唱:“水变作了血,太阳久久不升,天飘血雨,天边乌云滚滚而来,我们的神啊,她闭上了眼,从此孩儿们开始了流浪……”
颁玉托着下巴认真听着,起先是觉得这凡人唱的有趣,后来,慢慢明白了他在唱什么。
琼华神殒身后,天飘血雨,水变作血,天兵带西边的大楚人从天而降,而大昭士兵们的枪刃全都软做了泥,他们只能逃亡,可不管逃到哪里,都会被天兵追到,他们的精锐在天兵面前,如同地里的大头菜,被天兵们一刀收割,追在后面的西楚人有新神撑腰,又有天兵助阵,各个猛如虎,因而大昭人节节败退,到最后,退无可退。
“那些天兵不怕火不怕刀,更是长生不死。”
“后来,一些人怕了,怕极了,跪地求饶,做奴隶也行,求天饶了我们。如果是哪里惹怒了天,那也应该惩罚我们的皇上,大昭的皇室才对。”老头放下板胡,揉了揉眼,“那十日,对大昭人而言,是地狱。我现在还记得,皇上那时的神情,是那么的悲伤无助。皇上带着所有的王公贵族跪在通天台,大家吟诵《祭神》后,齐饮了鸩酒。皇上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他握着御剑,摇摇晃晃检查着通天台上的尸体,因奶娘不忍,尚在襁褓中的皇孙未沾鸩毒,还在哇哇大哭……”
老人浑浊的眼睛含着泪,说道:“皇上闭上眼,御剑慢慢刺死了皇孙后,悲痛而逝。”
衔苍给他递上了一方手帕,老人接过擦泪,抬头,见颁玉只是一脸好奇,并无悲意。
颁玉问道:“既如此,你们这里的皇族,又是从何而来?”
老人神色复杂,缓缓说道:“是三皇子的。那是我们大昭最荒唐的皇子,喜……喜招妓逛那烟花柳巷,骨头也是最软的,那十日,最先哭着让皇上投降求饶的就是他,可没想到,唯一活下来的皇族血脉,也是他留下的。”
“如今贵客看见的大昭皇室,就是三皇子养在外面的名妓所生。皇上应该知情,可那日通天台上饮毒酒,却未让人捉她来……或许是不承认她肚子里的是皇家血脉,又或许,是想留下一线生机吧。后来,我们被魔尊所救,那名妓在魔界诞下了孩子,是个男孩儿,孩子渐渐长大,很出色,还练出了一支军队……彼时,大昭人一盘散沙,有想在魔界偏安一隅凑合生活下去的,有想回故土的,有想站着回去的,也有想跪着回去的,彼此之间矛盾战乱不断,需要主心骨,是他站出来,安定了大家的心。”
颁玉问:“那他又主张哪一个想法呢?”
老头骄傲道:“他说,总有一天,他会带着我们夺回属于自己的土地,重返家园!”
“哦,站着回去的。”颁玉点头。
老头又道:“他做不到,他的儿子,孙子也能做到!”
颁玉问:“如今是第几代了?”
老头叹了口气:“前几个都已作古,如今带领我们的,是第四代,还是个十七岁的嫩娃娃。”
颁玉掐指算了后,表情微妙,抬头问道:“都是男孩儿?”
“每一代仅一个孩子,每一个孩子,都是男孩儿,这是天意。”
颁玉心中暗道,倒也未必。
她再怎么掐,这第四代也……算了。
颁玉听完了故事,一口气喝光了那杯薄酒,迅速轮转后,拉着魔尊起身。
出了地下小酒馆,颁玉才道:“我刚刚给这老头掐算了一回。”
衔苍道:“如何?”
“不是人呢,他。”颁玉道,“冥界不收,留他在此,似乎还有用。”
“嗯,这里有许多这样的状况。”衔苍说道,“大昭人在魔界给自己划分了九十九个村落,每一个村落都有一位经历过大昭十日十夜国难的老人,这些老人长寿不死,负责给新成长起来的孩子们讲那段过往。”
“原来如此。”颁玉点头道,“使命未完,人无法安心逝去,因而长留魔界。”
衔苍笑道:“这里的人,命数都已打乱,是什么人,什么命,都靠自己,不想走,就会留灵在此,等夙愿圆满时,自会安然离开。”
衔苍要来拉颁玉的手,颁玉递出桃花枝。
衔苍惊了一瞬:看来,她已渐渐开始关注这些细节礼仪。
他内心无奈一笑,摇头轻道:“难办。”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衔苍握住桃花枝的末端,轻轻一提,颁玉就随着他飞了起来,轻盈如花瓣。
衔苍带她落于地处中央的一座陡崖,陡崖之上竖着一块漆黑石碑,碑上密密麻麻刻着人名。
“这是什么?”颁玉问道。
见天边有即将落山的太阳,颁玉又问:“此处竟然有太阳?”
“此处位于天穹护中央,天穹护边缘条件是最恶劣,但中央,却能见日升月落,气候也相对较好,只不过……”衔苍浅浅笑道,“这里是太阳西升东落。”
“为何?”
“因为这日月星辰,是我从凡人界借来的。”衔苍眯眼道,“我将镜湖挪到了魔界之上,偷取了凡人界的日升月落,星辰漫天。”
“魔尊大人……好头脑。”
夕阳的余光扫在陡崖边的石碑上,石碑上密密麻麻的名字闪烁起来。
衔苍低声道:“这是魔界的定界碑,也叫归家碑,大昭人去世后,思念故土的那一缕魂魄,会留在这块碑中,盼望着有人带他们回家。”
太阳落去,月亮升起,星辰映着碑上的名字,从这些名字中,渐渐飘出道道碎光,光飘向天空在流动中碰撞到一起,发出似吟唱一般的歌声:“归家……”
衔苍抬头看着这些碎光闪烁,说道:“这是辞吾最喜欢来的地方,他喜欢望着星河与这些逝去之人留下的思乡魂魄,听他们唱归乡曲。”
万千魂魄低声唱着思乡曲,希望能有人将他们完成他们的愿望,让他们魂归故里。
“我记得,魔尊大人有个本领。”颁玉抬头望着这些碎光,而衔苍则温柔看着她。
“安魂。”衔苍说。
“为何不为他们安魂?”
“故乡并不安宁,又如何能安思乡亡魂?”衔苍说道。
夜色浓了许多,星辰银河也更加璀璨清晰。
颁玉仰头看着满天星辰,平静又出神。
“辞吾睡不着的时候,就会在这里坐上一宿,也不说话,就望着星空和亡灵的光。”
就像你现在一样。
一模一样的神态,一模一样的姿势。
衔苍的目光越发温柔,轻轻说道:“千年前,琼华还未踏上无情天道时,她很喜欢到凡人界,找一处寂静的山头,坐下来,望星辰。”
颁玉点头道:“理解,从凡人界望天,与在九重天向下俯看地,景色是不同的。”
“九重天上九重云,云雾遮眼,看到的景色,自然寂寞。”衔苍慢慢说道。
“你刚刚说千年前……”颁玉转头问衔苍,突然撞见他那温柔到能掐出水的眼神,冷不丁被他柔的一激灵。
乖乖,这龙,单单只是提起琼华,这眼神就能变得如此柔软。
厉害,太厉害!
“嗯,千年前的琼华。”衔苍垂下眼,失落道,“我记得,她最后一次到凡人界,是千年前的一夜,大昭人放了万盏祈福灯,她躺在那棵千年桃树上,望着星辰和人间灯火……”
衔苍讲得缓慢,且不知想起了什么,还停了下来,迟迟不见下文。
颁玉抛出一把桃花,等一瓣瓣都抓回来后,颁玉:“哦。”
怪不得他是这表情。
颁玉打破了衔苍营造出来的意境,直言道:“我说怎么不见你说后头,原来这后头,就是你找她回去,你俩……你这是害羞了。”
衔苍噎了一下,轻轻笑了起来。
“然后她就断情绝爱,追求无情天道去了?”
“不错。”衔苍点头。
颁玉愣了好久,不知为何,看着这样低落的魔头,她心里头忽然翻滚上来阵阵懊悔。
“错了。”她说。
衔苍抬眸:“仙子说什么?”
“我说,错了。”颁玉说道,“我虽然不知哪里错了,也说不上具体的理由,但我认为,有些事,错了。”
衔苍怔了许久,神情更是落寞痛苦,他微微撇过头去,眯眼看着魔界中的烟火人间,轻声呢喃:“原来,你竟觉得那晚是错……”
颁玉根本没听他在说什么,她指着这漫天星辰,说道:“无情天地,可无法造就这样的美景。也就本仙天生狂妄,所以敢在此时此刻,说一声,琼华错了,抛情弃爱若能做无情天,那这天神也太好做了!”
衔苍大震,抬头看向她,连呼吸都屏住了。
颁玉皱眉道:“虽时日不久,但也足够下次结论了。一个想悟天道做天神的小小上神,察觉不出座下恶徒的叵测居心,千年来被九重天云海遮眼,看不到凡间疾苦,子民流浪居无定所,六界因她天翻地覆,气运杂乱,混沌一片……”
她看了眼衔苍,又添了句:“有情者沦落魔界,亲子不养,心魂百年来从未安宁过,六界苍生全都因她惶惶不安,她这个神,被天地所诛,我看也是活该。”
衔苍深吸口气,想堵住她的嘴,让她不要再说了。
没见过自己骂自己,还骂得毫不知情,如此起劲的。
颁玉一口气说完,忽然觉得神清气爽。
“……”她愣了愣,转头问衔苍,“我这么说实话,魔尊大人会生气吗?”
衔苍:“……不敢。”
又不是骂我。
既然他不生气,好像就没什么要操心的了。
颁玉揉了揉鼻尖,又问:“我听说,骂神是会被天地收拾的?为何我等了这么久,天地也没动静?难道是欺负琼华死了,所以随便骂都无所谓?”
衔苍表情古怪道:“看……怎么骂吧。”
作者有话要说: 颁玉骂神,天地满头问号,不知这雷是劈还是不劈。
毕竟这操作太神经病,没见过自己对着镜子骂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