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卫珩不是没接触过这时代的大户人家。
他早逝的祖母严氏,便是书香门第出身,其父其兄接连任独峰书院的院长,在江南一带都颇有名气。
卫珩曾随祖父几次去严家拜访。
可谓是真正的门风清正,治家严谨,就连叛军逼到宅子门口,家里奴仆也是规规矩矩的,面上显不出半分慌乱。
他原还以为,古代的高门大户,都应是这样的。
但今日见这尚书府,仅仅因为两个小娃娃的吵闹,就乱成一锅粥,足足费了半个时辰才招来大夫给七小姐上了药,卫珩就蹙蹙眉,颇有些看不上眼。
说句实话,大夫要是再晚来片刻,那小女娃掌心的伤口都要自己愈合了。
大夫上完药之后,受了伤的七姑娘倒是不再哭了,只是坐在椅子上,瞅着被丫鬟拾起来的那些碎瓷片,瘪瘪嘴,黑亮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失望和伤心。
而那位推人的五姑娘,此刻大概是慌了,缩在自己的亲娘四太太怀里,抽抽噎噎个没完。
祝家的老太太被她哭的心烦,沉着声音:“好好的,究竟是怎么就闹成这样了?”
底下的丫鬟婆子面面相觑,没敢人站出来回话。
她们当时听见哭声就急忙赶了出去,却只见七姑娘摔在地上大哭,手里还一团血红,场面骇人的紧。
而五姑娘呆立在旁,愣了片刻后,也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一时间请大夫的请大夫,哄姑娘的哄姑娘,竟全忘了要问问缘由。
祝老太太皱着眉:“都愣着做什么!桃枝,你来说。”
青褙杏裙的丫鬟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老太太,是奴婢的错,奴婢当时忙着和绣房结算这月的账,一时间就疏忽了两位姑娘,奴婢赶到时,只看见姑娘们都哭的厉害......”
因吃过饭还留在老太太屋里话家常,所以正巧撞上这桩子事儿的四太太揽着抽泣的女儿,冷笑一声:“这么多丫鬟婆子,竟都忙着要去和绣房算账不成?两个姑娘一道玩,偏偏七姑娘伤成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宜嘉动的手呢!”
“本来就是五姐姐推的我!”
旁边受伤的小姑娘不服气地扭过脑袋来,“五姐姐要抢我的娃娃,我不想给,她就推我,还把我的娃娃给摔破了。”
说着说着,她瞅了瞅桌子上的那包碎瓷片,眼里又含了一包泪。
“这话又是怎么说的!我们嘉嘉鼠一样的胆子,连大声嚷嚷都不敢,更遑论动手推人,不说别的,七姑娘,上次你把她的娃娃摔了,你可见她冲你抱怨过一句没有?宜臻,你不能仗着没人见着,就这么空口白牙诬陷自己亲姐姐。”
“我没有!”
小姑娘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就是五姐姐硬要抢我的,还推我,使劲儿推我。”
“我没有推她。”
四太太怀里的五姑娘此刻终于缓过来了,泪水涟涟,看上去委屈极了,“是七妹妹自己摔的,我只是想去扶她,我没有推她。”
“你有......”
“行了。”
祝老太太头疼地打断了两个小姑娘的争辩。
不大不小一桩事,什么时候闹不行,偏偏在客人上门的时候闹,生生把脸丢到府外头。
若是旁的人家也就算了,还偏偏是和宜臻定了亲的卫家。
这样一想,她看两个孙女儿的眼神都不善起来。
祝宜臻委屈极了。
她觉得自己今天明明乖得很,什么都没有做,是五姐姐非要来抢她的瓷娃娃。这个瓷娃娃是娘亲托舅舅特意从江南给她带的,她爱惜的很,就这么被五姐姐给摔碎了,她都要伤心死了!
可是四婶婶非要说她污蔑人。
她眨眨眼,想努力把眼泪给眨下去,一双大眼睛湿漉漉,看上去可怜的要命。
但还没等她成功把眼泪给眨回去,她就听见了身旁传来的低低叹息声。
而且这声叹息,不仅她听见了,厅堂内的其他人也都听见了。
跪在地上的桃枝仿佛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似的,磕了个头:“老太太,奴婢记起来了,奴婢当时赶到时,刚好见着卫少爷站在一边儿,兴许......”
她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显。
老太太一挑眉,视线淡淡地落到卫珩身上。
老实说,她并不想让一个外人掺杂进祝家的家事里来。
但桃枝这个没分寸的丫鬟都已经这么提了,她也不能当着人家的面直接无视。
好歹还是亲家呢。
于是她压低了声音,语气威严:“珩哥儿,你刚才可瞧见什么没有?”
祝宜臻嗖地扭过头去。
想要用警惕的目光防止那个“珩哥儿”和五姐姐一样撒谎。
然后她就看见,那个从刚才就一直坐在旁边默不作声的小哥哥忽然站了起来,冲祖母行礼道:“老太太,我来的不巧,倒是刚好见到了那个瓷娃娃是怎么碎的。”
祝宜臻的目光更加警惕了。
祝老太太也微微一怔,问:“怎么碎的?”
卫珩意简言赅:“五姑娘想要那个娃娃,七姑娘不给,五姑娘去抢,没抢着,就推了七姑娘一把,七姑娘摔在地上,娃娃也跟着碎了,而后她们都哭了。”
寥寥几句,十分平淡地把整个场面都复述了一遍,嗓音里不带任何情绪,所以显得更加不客气。
五姑娘祝宜嘉直接懵了。
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气的脸涨红:“我没有!你骗人!祖母,他是故意偏着七妹妹说话的!”
卫珩扬扬眉:“我为何要偏帮七姑娘?”
“你、你、你和祝宜臻是一家的,当然偏向她了!”
......
这话一出,整个厅堂都安静下来了。
刚才进屋时,趁着大夫包扎伤口,卫珩已经见过礼了。
所以大家都知道他是跟府里七姑娘定了亲的卫家嫡长子。
祝宜臻年纪尚小,对这些事情懵懵懂懂的,并不知道定了亲具体意味着什么,只知道这个好看的“目击证人”小哥哥应当是跟自己是一边的,所以心底里莫名就多了几分底气。
果然,卫珩笑了笑,语气里带着几分真诚的困惑:“莫说我现在和七姑娘还不是一家的,便就算是一家的,又怎么样?”
“是一家的自然.......”
“我见着了什么,自然就说什么。论语有云,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正直者,顺道而行,顺理而言,公平无私。怎么,夫子还没给五姑娘教过这个道理吗?”
这话说的实在刻薄,分明就是戳着五姑娘的鼻梁骂她不君子、没教养。
这下子,不光祝宜嘉脸色涨红,就连四太太也坐不住了。
她沉下面色:“卫公子......”
“你们倘若不信,给我带路的小厮也看见了,不妨问问他。”
卫珩指了指缩在门侧的小厮,“他总不是我家的了罢。”
那小厮早就胆战心惊生怕这事儿牵连到自己身上,这会儿主动被人提起,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他瞄了瞄虎视眈眈瞪圆了眼睛盯着他的七小姐,又瞅了瞅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卫公子,最终还是哭丧着脸道:“是、是卫公子说的那样。”
好了。
这下,五姑娘争抢七姑娘物件,抢不过还动手伤人,伤完人之后还撒谎诬陷人的刻薄行为算是定性了。
她望着祖母黑沉沉的脸,一下子连哭都不敢哭:“祖、祖母......”
在外人面前,祝老太太好歹还是维持了最后的体面。
她罚了五姑娘十下手掌板子,抄五十遍论语,不抄完不许出院门。
祝宜嘉委委屈屈地应了,离开时,还不甘不愿地瞪了祝宜臻一眼。
当然,祝宜臻更用力地瞪了回去。
经过这么一场闹事,祝老太太也有些乏累,她随口问了卫珩几句,不外乎就是书读的怎么样,家里长辈可还好,又指了两个丫鬟给他使唤,就挥手让他先回去休息了。
卫珩是和祝宜臻一起出的院门。
小姑娘失了个瓷娃娃,又受了伤,一个巴掌裹的有两只手大,神情却十分兴奋。
她一边被自己的大丫鬟橘堇牵着走,一边还不停扭头看身旁的小哥哥,目光亮晶晶的,步子越走越不稳定,到最后几乎就要扑到卫珩的大腿上。
橘堇连忙把她抱起来:“我的姑娘哟,你可看着点路,小心等会儿又摔了。”
“我才不会呢。”
祝宜臻皱皱鼻子,“刚才是五姐姐推我我才摔的,爹爹说,我一岁就很会走了,比八哥哥和大姐姐都厉害。”
橘堇忍不住笑了:“姑娘,你是七姑娘,八少爷排行在你后边儿,可不能喊哥哥的。”
“是吗?”
小姑娘愣了愣,迷惑地抬起脑袋,“可是八哥哥说我是妹妹呢。”
“那是八少爷见你人小诓你呢!我们可快别惯他的,要是让太太知道他又对你这样胡说胡闹的,怕是还要罚他了。”
祝宜臻眨了眨眼睛,下意识点点头。
但小脸上分明还是迷茫。
唉。
在旁边听完全程的卫珩默不作声。
他这个未婚妻,怕是有些傻哦。
“珩哥儿。”
袖子忽然被拉了一下。
他低下头,刚好对上了小姑娘黑亮的大眼睛。
“珩哥儿。”
她又喊了一遍,童音软软的,还带着几分期待,“你要来我的院子玩儿吗?”
卫珩挑了一下眉。
“我的院子很好玩的哦,有小马,有秋千,有摩罗娃娃和小车,还有......喏,你瞧,那个湖后面就是我的院子。”
小姑娘拉着他的衣袖:“珩哥儿,你来吧,我们一起给摩罗换衣服,我还请你吃桂花糖。”
......
活了三十多年,卫珩不是第一次被异性邀请去她们的家。
但是像这样以秋千和桂花糖作为诱饵,一口一个“珩哥儿”,眼巴巴地期待他能来一起给娃娃换装的四岁奶娃娃,还是第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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