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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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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河郡地处大周以北,与燕境接壤,是大周北境的第一道屏障。慕容城若想挥军南下直取中原,长河郡便是他不可越过的第一战场。多年来,北燕发动大大小小战役无数,但此处太守从前是慕瑜手下的人,等于是慕家在守着这座城池,慕容城与慕家交锋从来讨不着好处,是以多年野心一直难遂。

自去年慕瑜交回兵权,朝中势力便一日日走向微妙的局面。不仅是京中各方势力暗中重新洗牌,便连这长河郡这边境之地也难以幸免。先是长河郡太守被软禁,再是慕家的几名直系将领或意外或暗杀相继死去,而后大权彻底旁落。

长河郡几十年来固若金汤的城墙开始从内部分崩离析。

眼见着就要轰然倒塌,这个时候,晋王时照却带着七万大军前来驻守。

慕容城去年一仗败北实则损失惨重,此时长河郡的城墙到底还没有自己倒下,这个时候并不是最好的战机。他原想静观其变,先探一探这位晋王的虚实,不想这时,他却收到一封密信。

他不是个有耐心的人,与其等着长河郡的城墙年久风化,不如里应外合,强力摧毁。

这就有了葫芦谷一役。

然后溃败。

然后丢了三座城次,并他自己大半条命。

“北燕御医束手无策,慕容城至今没醒过来,殿下百步穿杨,想那慕容城这条命是保不住了。”

长河郡衙署内,探子回报晋王自北燕探回的消息。

时照身着黑衣,金冠束发,端坐上方案后,身姿如松柏清润挺拔。他闻言头也未抬,运笔批复底下将领呈上的文书。

待批完,方淡道:“继续探。”

探子方出,又有人进来报:“殿下,无猜将军回来了。”

时照提笔的手一顿,而后重重放下笔,双眸幽暗:“进。”

不久,无猜风尘仆仆进来。

他先向时照跪拜行礼,而后起身,迅速将京中局势回禀,说起景王最终只是被软禁宫中,脸上颇有不愤之色。

时照对此却并不在意,反是急声追问:“你此行可曾见到秦时月?”

无猜神情微微黯然,垂头道:“见是见到了,只是……”

时照双眸微眯:“只是他不愿归顺本王?”

无猜舌头打了下结。

时照心中明白过来,置于案上的拳头紧紧收拢。

无猜见照忙道:“殿下莫要动怒,想这秦时月年纪轻轻坐上了禁军统领的位子,来之不易,自是要好好珍惜他的荣华富贵。如今虽说陛下有立殿下为储君之心,但这时站位,于他而言到底还是有风险,他想要谨慎多保几年的荣华富贵也是有的。”

时照一言不发,面沉如水。

无猜又劝道:“这秦时月关键时刻能够弃暗投明,向殿下揭发景王通敌卖国的奸计,助殿下建功立业,说明他也是一条活得明明白白的汉子。如今不过是明哲保身,实则也是人之常情,只要日后殿下登基,秦时月自然也就对殿下俯首称臣。”

时照闭眸,久久未说话,整个人异常的样子仿佛听见了什么天大的噩耗。

“殿下……”无猜小心翼翼地出声,“可是有何隐忧?”

时照唇角扯出一抹自嘲:“只怕本王登基之日,秦时月便如同今日的镇国公,该告老还乡了。”

无猜震惊:“他这是为何?若不是也有意归顺,这一役他又为何要背叛景王,襄助殿下?”

“背叛?”时照冷笑,“我们所有人都被骗了,这个秦时月,从一开始就根本不是景王的人。既根本不是他的人,又何来背叛?”

“不是景王?”无猜瞪圆双眼,“难道是昱王?”

时照看了无猜一眼,眸色冷冽:“若是昱王,他若知道时景通敌卖国勾结慕容城,早就在宣政殿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揭发了。以群臣压力逼迫天子当场下旨要了景王的命。”

无猜深以为然地点了下头,猛然间想到什么,不禁倒吸一口气:“那秦时月岂不是……”

“是啊,秦时月就是时陌的人。”时照淡笑一声,神情清冷而自嘲,“当日秦时月忽然送信给本王,本王便若有所悟,只是自欺欺人不敢相信罢了,这才命你回京试探他。如今看来,他果然是时陌安排在时景身边的人。这样也就能说通,为何去年北燕与西夏联手攻打长河郡,秦时月围魏救赵,却让时陌回了朝。原来这两人早就提前谋划好了,其后一切不过是里应外合。”

无猜震撼莫名,脸上的神情瞬息万变,既惊讶又叹服,及至最后又露出茫然之色:“若秦时月果真是秦王手下的人,那么向殿下送信想来也是得了秦王授意,但问题却是,秦王为何要襄助殿下?他与殿下从前争……他与殿下一直也是竞争的关系,说到底,与昱王、与景王又有什么不同?”

时照抿唇不语,拳头握得更紧。

无猜正眼巴巴等着他解惑,不想时照沉默许久,却是看向他道:“你再回京一趟,替本王寻个人,前来一见。”

无猜:“……啊?”

……

“我早该想到的,自最初你得到葫芦谷的消息便云淡风轻,一点都不担心。我以为你是对时照有信心,其实你是对你自己有信心吧,你早已将消息告诉了他,你知他会应对,自然没什么好担心的,也不必我担心。”

长歌静静看着时陌:“为何不告诉我呢?我还平白生了你一通气呢,可委屈?”

时陌松松环抱着她的腰,以额头轻抵她的,笑道:“怎会委屈?你生气不过一时半晌就自己想通了,如此贴心善解人意,为夫心头不知道多甜。”

长歌噘嘴,似嗔似娇睨了他一眼:“不许甜言蜜语,你还未告诉我,为何不肯提前告诉我?”

“难道你怕我会拦你?”长歌挑眉。

不是没可能啊,瞧瞧方才那些贵女,个个都以为她要为皇位的事和时陌闹,一副睁大了眼睛等看好戏的样子。

“难道你同她们一样,当我贪恋权势?”长歌想想就好气,气得无意识嘟起了嘴。

时陌见她娇俏的脸因为生气微微泛红,一双樱唇微微撅着,一时心旌神驰,往前一凑,便偷了一口香。

正在生气的长歌:“……”

喂,谁要和你秀恩爱啊!

“那难道在你心中,我也同那些浅见的贵女一般,会自以为是地误解你?”时陌含笑反问。

长歌:“……谁要和你耍嘴皮子啊。”

他轻叹一声,忽收拢手臂,将她按在自己胸前,低声道:“我不告诉你,是怕你对我失望。”

“我怎会……”

长歌刚要反驳,便被时陌打断:“但我会。”

“你自小生长在慕家,看着你的父亲在战场上杀敌无数,威风凛凛从无败绩,定会以为世间男子皆是如此强大。若是你的夫君最终却败在了时照手上,你纵然不会失望,我却会觉得有愧于你。你原本,当得到这世间最好的一切。”

长歌心中一疼,轻声道:“嫁给你已经是这世间最好的事了,我从不贪心,更不贪恋那个位子。更何况,并非是你败给了时照,而是你主动成全了他。”

时陌修长的手指轻缠起她胸前垂下的一绺青丝:“是啊,若是尽力一战方败,尚有风骨气节犹存,但我如此,却无异于不战而败。我是男子,若与时照这一争终究要败,我自是希望自己的妻子当我是力有不逮而败,而非主动相让,将江山拱手交给时照,不战而败。”

“长歌,我也是要面子的啊。”他似笑非笑道。

长歌:“……”

长歌听他前面的话,心头还颇觉感触,直到他说出最后一句,长歌只觉头顶仿佛有一只乌鸦嘎嘎叫着慢悠悠飞过。

秦王殿下……你真的好意思说你要面子?

您没脸没皮的事做得可还少?

行吧……既然他要让她这样以为,她便信吧。

长歌不说什么,只是抬起头。两人咫尺距离,她毫不费力轻轻往前,便主动吻上了他的唇。

男人的薄唇略有些清冷,她抱着他的腰,一点一点地描绘亲吻。

马儿此时行至一棵树下,参天的大树枝繁叶茂,微风徐来,吹得满树的树叶发出哗哗声,仿佛羞怯于有情人香艳的一幕,在迫不及待地东躲西窜,非礼勿视。

……

慕瑜是半月后离京的,带着两子一媳,此外身无长物。

坊间早已流言纷纷,长歌有所耳闻,虽大都胡说八道,但有几字却是说到了她心尖上。

——一生戎马,权势滔天,黯然身退。

可不是吗?

她的父兄一生戎马,权势滔天,终也只能黯然身退。

不退又能如何?比起前世结局,能退,已是万幸。

一连晴朗了半月,皆是烈日高照。这一日天上却陡然厚积了云,看不见日头,风自晨起开始吹,呼啦啦的吹了大半日,至午时时分颇有些飞沙走石遮天蔽日。眼见就有一场大雨将要下来,长歌心中暗暗庆幸,今日走不成,可以多留一日也是好的。

没想雨没有下来,乌云反被吹散,午后,天光又亮堂起来。风仍旧吹着,雨却显然下不起来了。

长歌恹恹爬上马去。

她一连学了半月的马,就是为了今日可以骑马去送父兄,这样她就可以陪着他们多走一程、再多走一程,不至于被马车拖住了脚步。

时陌骑马在她身旁,两人再没带别人,赶至国公府。

镇国公府早几日便遣散了下人,这些人多半不愿走,尤其老管家,他是慕家的家生子,一辈子都在慕家,如今一只脚踏进棺材的年纪了,要他离开情何以堪?他求慕瑜让他守在此处,照看慕宅,做不了粗活,每日洒扫还是可以的。

慕瑜终究狠心让他走了。

长歌懂得父亲的无奈。

他与兄长们此行不是离京戍边,还有归来日。他们是辞官回乡,永别帝都。

这宅子,往后都不会再有慕家人回来住了。

若是还留人守着,倒是平白惹那位陛下猜忌。

此时,慕瑜站在门口,负手回望“镇国公府”四字匾额,深邃的眸中映着铁画银钩的四字,便仿佛看尽了自己这一生。

慕云青与暮云岚两兄弟将两道朱漆的大门缓缓拉上,发出厚重粗嘎的吱呀声,最终在一道沉重的合拢声里戛然而止。

两兄弟对视一眼,皆从彼此眼中看到了一声叹息。

步下此生走过无数回的台阶,两人心里皆知,今日是最后一次了,不约而同走得格外缓慢。

慕府门口,所有的动作都仿佛被无限放慢。

终于,慕瑜缓缓收回目光,轻道:“走吧。”

一转身,便见到不远处静立的长歌与时陌。

长歌的目光久久落在半空,看几片枯败的叶子被风吹来,在镇国公府的牌匾前打着旋儿,缓缓吹落在台阶之下。

此情此景,难免让人想起一路走来,镇国公府所有的门庭光鲜,想到从前上门来的那些马车将整条宁安街堵得水泄不通,想到从前镇国公府的热闹繁华。

也就难免想到那十二个字。

——戎马一生,权势滔天,黯然身退。

长歌眼眶一热,她眨了眨眼,收回目光。牵着马儿走向父兄,仰头朝慕瑜扬起一抹笑:“爹爹,我来送您。”

慕瑜的目光从她的脸上移开,落到她牵着的一匹枣红色小母马上,眼中的深邃浓重刹那间被惊讶取代。

“……你们在和我开玩笑吗?”

却是慕云岚脱口而出,他指了指长歌牵着的马,又看了看时陌。

“你何时学会骑马了?”

“就这几日啊。”长歌一脸的骄傲。

身旁,时陌走来,以他素来波澜不惊的嗓音道:“她说慕家除了她个个能征善战,今日父亲兄嫂离京,定也是潇洒恣肆,若是身后慢吞吞跟着一辆马车,反折损了慕家的风采,特意央着我教她骑马。她说,快马相送,方是慕家退场的姿态。”

时陌话落,长歌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指他往一旁候着的马车看去。

好像……是她想多了。

只见不远处的马车上,容菡含笑,徐徐下车来。

慕云青迎上前去将妻子扶了,返身回来,对长歌笑道:“你大嫂怀了身孕,如今胎尚未坐稳,不宜在马上颠簸。”

他说着,看向长歌,打趣道:“过意不去得很,如今这下,只得牺牲秦王妃的姿态了。”

长歌起初震惊,听慕云青打趣,也不恼,弯眸笑道:“没了姿态,却有后代啊,怎么说咱们都是赚了呢,是不是啊大哥?”

慕云青还未说话,慕瑜低斥道:“胡说些什么,都为人.妻子了,还是如此口没遮拦,让秦王笑话。”

时陌眉头微蹙,长歌忽地返身抱住他一侧的手臂,仰头对慕瑜笑吟吟道:“爹爹你这话说得可就见外了,他如今是我夫君,又不是外人,说什么笑话呢?”

时陌眉头舒展,眼中不觉露出笑意,纵容地轻轻拍了拍她的手。

慕瑜一窒,方觉说错了话。

但他一对上时陌那双洞若观火的眼睛,便忍不住心生敬畏,完全无法像寻常长辈对晚辈那样随意。

也只有长歌能像个不懂事的孩子一样,在他面前撒娇胡闹。

慕瑜轻咳一声,掩饰尴尬,指使长歌:“我还不知道你,若你能学会骑马你早就学会了,还能等到今日?快去同你嫂嫂坐车。”

长歌被小看,自然不满,被激起了好胜心,拉过时陌便要他作证:“你来同我爹说,我这几日马骑得如何?”

众人见长歌如此信誓旦旦,不觉都安静下来,又期待又有些不敢相信地去看时陌。

只见时陌低眸,凝着长歌仰起的小脸,忽地勾唇一笑。

他原本就生得那般的惊世风华,此时神情郑重地看着一个女子,又忽露出温存笑意,让人只觉仿若初春的第一缕阳光,冰雪初融,云消雨霁。

长歌更是微微烫了脸颊。

却听他开口道:“你倒是骑得不错,只是只知道走不知道停,每每见你在马上我一颗心都悬了起来。为了我不被吓死,你还是坐车吧。”

长歌:“……”

混蛋!

千算万算没算到队友关键时刻竟然叛变!

耳旁,慕云岚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惹得长歌瞪完时陌又狠狠瞪了他一眼。

慕云岚无辜地摊手:“你小时候便是如此,只知道走不知道停,见了有人撞上去……没想到如今都嫁人了还是没有长进,我有什么办法,我也不想笑啊。”

长歌:“……”

行吧,你们开心就好。

长歌上得马车,时陌命人将她的马牵回秦王.府。长歌“诶”了一声,将头探出马车窗外,对时陌道:“我一会儿回来还要骑的啊。”

“你一会儿回来也不骑。”

“那我要怎么回来?”

“自是与我共骑。”时陌坐在马上,隔着车窗看着她,神情自若。

长歌脸颊顿红,低着头缩回了马车里。

一旁容菡以过来人的目光瞧了她一眼,笑得很是心照不宣,见长歌又是脸红又是微恼在那里别扭着,便知道长歌还没领会到时陌的体贴。

忍不住便笑问:“你与秦王殿下婚后,感情可好?”

长歌转头,对上容菡明亮的双眸,心里刹那间就领会到容菡的意思了,顿时双颊更红。

如果问的是房中感情可好的话……那应该是要上天了。

容菡见她模样,心下了然,便伸出手握住她的,笑道:“秦王殿下应是听见我有了身孕,生了警惕,便不敢放任你胡闹了。”

长歌双眸顿时睁了个滚圆,不敢置信地看着容菡:“你是说,我也怀孕了而我自己还不知道?”

说完,长歌终于回过神来,忍不住睨了容菡一眼,嗔道:“胡说,我与他成亲还不到一月,哪里有这么快……”

“就是时间短才要谨慎呢。”容菡笑盈盈道,“这个时候摸不出脉来,又不能排除完全不可能,所以才更要小心啊。说不定此时咱们秦王殿下心中还在懊恼呢。”

“懊恼什么?”长歌眨了眨眼睛。

“懊恼之前大意,不该教你骑马啊。”

“……”说得跟真的似的。

……

行至城门口,长歌忽闻后面传来马蹄疾驰的声音,隐约间夹着男子粗犷的声音——

“慕兄!”

“慕兄!”

“慕兄留步!”

姑嫂两人相视一眼,还未识出是谁,马车停了下来。

不久,那人打马赶上,长歌只听得车外传来爽朗的笑声:“慕兄今日离京,怎不等一等我父子前来相送?”

长歌打起帘子,见外头,是护国公裴茂带着裴宗元赶来,两人额上挂着汗水,想是匆匆追来。

长歌在车内与裴家父子见了礼,慕瑜回马,拱手道:“裴兄当知我,此生最怕离别,是以各处都去了书信,今日不必前来相送,权当天涯若比邻了。”

“这是什么话!”裴茂气得吹了吹胡子,“你我可是战场上的交情,岂可与那等逢场作戏的交情相提并论。”

长歌:“……”

裴茂还真是数十年如一日耿直啊,这话说的,言下之意今日没来的就全是逢场作戏吗?

见裴宗元在一旁也是一脸的尴尬不自在,长歌方觉裴家往后还有望。

忠勇耿直有时候于武将是好事,但还是需要看大局势。如今这局势,裴家还需一个细致的人。

听说,自时照打了胜仗后,裴家便得到了重用,裴宗元更接了兵部尚书一职。

看这样子,父子二人如今便是从兵部赶来的。

但走得越高,越需步步谨慎,尤其是在懿和帝手下。

慕瑜虽嘴上说不必相送,但裴茂匆匆赶来相送的情谊,想来也是令他感动的。这便与裴茂两人,两人暂借一步说话。

慕瑜提醒裴茂越是烈火烹油之日,越要小心谨慎。

裴茂虽表面粗枝大叶,但能做到他这个位子,也不会真的彻底眼瞎。听慕瑜说这话,忍不住叹道:“不瞒慕兄,这半月我过得确然很是惶恐。陛下这忽然间施恩,我心里没底啊,慌!”

“但我能怎么办呢?我裴家满门的荣耀全系于我一身,我不如慕兄你潇洒啊,说交兵权就交兵权,说归隐就归隐,裴家上上下下多少人的前程还指望着我?不说别的,我膝下的那几个姑娘都还没嫁人,我若放权了,她们可怎么办?哪里还能议得好婚事?”

“好在长歌如今已经嫁人,后半生有了着落,但想来于你却是欢喜有之,愁肠有之吧。想你这辈子如此疼爱你的长歌,如今她刚刚嫁人你便离京,与她分离,你可真的放心得下?”

裴茂说话时,慕瑜的目光越过他,轻轻落在远处的马车上。

窗帘落下,慕瑜看不见长歌,一双幽黑的眸子里头却盛满了温柔慈爱。

你可真的放心得下?

裴茂问,慕瑜未答,只是半晌,收回目光,轻声说了一句:“秦王殿下是良人。”

……

裴茂原想将慕瑜送至城外,毕竟他们不仅是多年的邻居,还曾经在战场上并肩作战。慕瑜阻了他,让他留步。裴茂再坚持,慕瑜道,天子未必想看到这一幕,裴茂终止了脚步。

父子两人坐在马上,目送慕家车马绝尘而去,如一场繁华盛世的烟花,黯然落下黑幕之时带起的微末烟尘。

至十里长亭,最前方的慕瑜忽勒住缰绳,后面的人自然跟着停了下来。

车内,长歌正向容菡问身孕之事,察觉马车停下,“咦”了一声,掀起车帘,探出头去,却对上回马而来的慕瑜。

慕瑜看着她,轻声道:“就送到此处,长歌,你下来。”

长歌望着慕瑜,眼睛一下子就酸了。

她的手指扣着马车木制的窗棂,紧了紧,低声道:“时候尚早,我再送爹爹一程。”

慕瑜黑眸中看不出情绪:“不必了,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到这里就够了。”

长歌眨了下眼睛,一颗眼泪飞快地落了下来。

慕瑜勒着缰绳的手重重一紧,几乎就点了头,却终是挺直着背脊坐在马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长歌坐着没动。

此时慕云青与慕云岚兄弟也回马至马车前,离别的气氛陡然间压下来,迫得人喘不过气。

慕云青温和地笑了笑,道:“这风吹得也不知何时会下雨,长歌,你便随秦王殿下早些回去。”

长歌还是坐着没动,静静垂着眸子,也不说话。

其实长歌是不敢轻易说话,她怕她一说话就会忍不住哭出来。

这一点,慕瑜父子三人心中皆知。

慕云岚霎时心软,立刻便转头去看慕瑜,正要说那便再送一程,还未说话,慕瑜就淡淡看了他一眼。

慕云岚噤声。

容菡见状,拍了拍长歌的手,柔声笑道:“咱们是回青鸾郡老家,又不是不知去处。何时得空了,你同秦王殿下回来探亲也容易。听话,下去吧。”

长歌只红着眼睛望着父亲与两位兄长。

她抿了抿唇,半晌,压住了情绪,哑声问:“再让我送一程又何妨?我并未拖慢你们的行程。”

长歌不懂,为何一向纵着她的父兄忽然间会如此强硬起来,连这么小的要求都不肯答应她。

她刚这么想,慕云青与慕云岚两兄弟立刻就缴械投降了,慕云岚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从来不反对慕瑜的慕云青开口道:“好,那便再送一程,下一个长亭再下车。”

长歌闻言立刻展颜一笑:“谢谢大哥!”

慕云青对她温和一笑,转头对慕瑜道:“爹,咱们赶路吧。”

慕瑜这一生,从不对长歌说不,也鲜少对长子说不,前者是因为疼爱,或者说溺爱;后者是因为信任。

慕云青稳重沉敛,足智多谋,他十三岁上战场,至今所说的每一句话、所提的每一个建议从没有出过错,这样的长子无疑是令慕瑜骄傲的。大事上,父子两人几乎没有意见相左的时候,小事上,慕云青若是开了口,慕瑜便不会再说什么。

所以慕云青一开口,长歌便放心了。

却不想,这一次,慕瑜却坚持。

他没有掉转马头继续赶路,却是忽地翻身下马,果断利落。

长歌愣愣看着他,见他走至车前,无声朝自己伸出他带茧的大掌。

长歌看着面前的这双手,她至今仍旧还记得儿时这双手的温度。爹爹抱她,便是用这双温柔的、暖和的手,他什么都顺着她,从来没有说过“不”字。

小时候,家里对她最严格的人是娘,娘要她看书习字,爹爹却会带着她偷懒。她荡秋千,嚷着太低了太低了,看不到墙外的风景,可是她是慕家上下的明珠,侍女怎么敢将她荡得太高?爹爹便将她抱起来,抱着她飞上屋顶。

后来,她便常常坐在慕家中厅的屋顶上,看宁安街前后数条街的风景,再往远看一些,还能看到远处的皇宫。

娘嗔爹爹胡闹,说爹爹是溺爱,爹爹就抱着她,含笑对娘说:“她自小站在高处,看过这世间都在她脚下的模样,长大后便也会有如你一般的胸怀。”

爹爹双臂有力,对娘却极为温柔。

娘含笑反问:“若是她长大了,要去更高的地方,你也由着她去?”

“自然。”

“若是你去不了呢?”

“那便在底下护着。”

那便在底下护着。

当年,爹爹斩钉截铁地这样对娘说。

这么多年,爹爹从未食言。即使上辈子,他付出的代价是命,慕家上上下下数百口人的命。

长歌飞快地眨了下眼睛,将手轻轻放到慕瑜的掌心。

慕瑜扶着她下车,之后也未松开,却是牵着她的手,父女两人走至一旁。

时陌见父女两人走远,并未跟上,翻身下马,原地等候。

……

“长歌,别怪爹爹狠心,爹爹是想告诉你,你我父女不会分开太久。”

走至不远处,慕瑜松开长歌的手,转头看着她。

长歌轻点了下头:“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慕瑜凝声道,“你以为我们不久会团聚,是因为夺嫡之争秦王殿下终会胜。待他登基之日,便是我们父女重聚之时。”

长歌仰头看着慕瑜,忽明白了什么,她轻轻一笑,摇了摇头:“哪里用得了那么久呢?”

待大局定下,时照入主东宫,他们便会离京,在青鸾郡相聚。

这下却是慕瑜愣住了,眼中露出惊疑之色:“你知道?”

长歌轻点了下头:“嗯,我知道,那个皇位,他筹谋多年的东西,他已经让出去了,让给了时照。”

慕瑜一时沉默,良久,哑然出声:“那你可知是为何?”

此时,光从慕瑜身后的树叶缝隙中落下,长歌忍不住将目光越过他,眯眸去看那细碎的光线,像是透过光线看见了别的什么,她唇角缓缓弯起,眼中缓缓露出悠远的笑:“他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都知道呢。”

他对她说,是因为怕她失望他将江山拱手相让时照,不战而败。

不,不是,一切都是为了她。

时照固然是他的亲弟弟,但时照自出生便被秘密送给了舒妃养育,小时候的时照并不知道自己与时陌的关系,待长大了得知,内心其实是拒绝的。

拒绝自己出生的时照,与时陌的关系,能好到哪里去?

想也能想到,他们之间也就只经得起一个生死了——时陌不会看着时照死,时照亦然。

仅此而已,再多的情谊,这两人真的就没有了。

绝对不会亲厚到要时陌以江山相让。

时陌得到景王与北燕勾结欲联合绞杀同胞的消息时,其实应是有一个上策的,一个可让他救时照与将士性命,同时又不必让时照坐大,甚至可以趁机除掉景王的一箭三雕之计——将消息透漏给贵妃。

其实暗中直接将消息送给懿和帝也可,只是可惜,懿和帝素来偏宠景王。

事情尚未发生,那么以懿和帝对景王的偏爱,即便是铁证送到他面前,他也会拒绝相信。他若是不信,便定会找景王前来对质。

如此,景王便会提前得到风声,收手。

如此虽救了时照与将士性命,却也平白放过了景王。

而透漏给贵妃,情况却截然不同。

如今昱王可说是一盘死灰,昱王夺嫡之心已死,但贵妃身在宫中,日日面对着后宫倾轧,这颗心就是想死也死不了。一旦让她抓住景王的把柄,她必然会死死按住景王的头,逼着懿和帝处死这个他最疼爱的儿子。

那么,一旦贵妃得到消息,定会授意昱王,要他在宣政殿中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当场拿出证据,指认景王。

如此,有满朝文武盯着,懿和帝便是想徇私也办不到。

届时,通敌卖国之罪,景王必死无疑。

何氏已死,若是此时再要了景王一命,他便可替他的母亲报仇。

但他却放弃了。

他放弃了这个得来不易的报仇机会,放弃了一箭三雕的上上之策,最终却选了一个下下策——他告诉了时照。

时照不负他的消息,将计就计,声东击西,夜袭北燕连夺三城,更将慕容城重伤。

而同时,时照也扬名立万建功立业了,甚而因为这一役,直接奠定了他的储君之位。

所有人都只看到了智计无双的时照,但只有长歌懂得,时陌取舍之间默默对她的付出。

只因上辈子,她痛苦一生的根源便在于长河郡的那一场联合绞杀。

她因此一辈子魇在长河郡那一仗里,无数次去幻想若能提前识破,若能提前识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自然,无数个夜里,她都梦见了自己提前将懿和帝联合绞杀慕家的毒计识破,她告诉了父兄,父兄将计就计,不仅避开毒计,更重创北燕,长河郡一役他的父兄大获全胜,高歌凯旋……

这个结局起初令她无数次在梦里笑醒过来。

笑醒过来,然后黯然发现,那只是个梦。没有大获全胜,没有高歌凯旋,有的只是英雄枯骨,他们全死在了无耻的联合绞杀之下,还有被灭全族、血流成河的慕家……

梦境与现实的落差让她痛不欲生。

以至于后来,她还是会无数次在梦中看到局势的扭转,可是那个时候,她即使在梦中也能立刻醒悟到,自己是在做梦,那只是个梦,不是真的……然后那个梦有多好,她就哭得有多惨。

无数次哭醒过来。

这样的梦魇,直到这辈子仍旧没有消失。

她还是会哭醒过来,即使醒过来后会发现,是真的变了,一切真的变了,慕家的命运变了,父兄都还在身边,他们都好好的。

但偶尔再梦见上辈子的噩梦,还是会下意识地知道那是假的,还是会哭醒过来。

而时陌,如今就真的地让她那个梦变成了真的呢。

当相似的局面重演,这一次,他放弃了他的梦,转而成全了她的梦。

他告诉时照,就是为了让时照如她梦中那样,将计就计,扭转全局,高歌凯旋。

即使那个人不是他,不是慕家任何一个人。因为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替她完成了她梦中的她不能做到的事,替她将她心中最后的一丝梦魇彻底拔除。

这就是时陌,这就是他的夫君。

他从未言说,却为她放弃江山,两次。

上辈子,这辈子。

……

“那爹爹呢?又是如何得知的?”长歌笑问。

慕瑜抿了抿唇,淡道:“我如今虽将兵权交回,但那些人心里都还是姓慕的,那七万将士每一个都是我慕家带出来的。时照他将消息捂得再严,只要他还需调兵遣将,就不可能瞒得过我。他提前得到消息一事,稍一思索就能想通,到底是谁将消息给他的。”

长歌点头。

是啊,那些人都是姓慕的。

这样一想,又很骄傲。

虽黯然身退,但到底不是风过无痕,还有千千万万的将士,他们心里有慕家。

慕瑜顿了顿,深深看着长歌:“为父得到消息后,去找了秦王殿下。”

长歌微惊,转瞬又明白过来。

慕家既拜秦王为主,秦王忽出如此“昏招”,父兄自然会不满,欲要问个明白也是有的。

是啊,想要救人自有上上策,为何偏偏要选下下策。

长歌笑了:“他是如何同你解释的?”

不知道面对父亲,他可会郑重一点,应该不能再拿对他失望的鬼话糊弄了吧?

毕竟父亲可不会在他的美色之下神魂颠倒,轻易被他糊弄过去。

慕瑜沉黑的眸中有什么浮动,凝声道:“他说,你一直在做一个梦。梦里,有人通敌卖国,联合绞杀慕家,而带兵之人不是晋王,是我与你的两位兄长。”

长歌闻言大震,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慕瑜。

“他说,我与你的兄长死在了那场见不得光的联合绞杀里,慕家满门被灭,血流成河。”

“他说,你为了替慕家报仇,痛不欲生地活着,活了十五年,痛了十五年,那十五年本该是你最好的年华,你却没有一日放过你自己,你用悔与恨耗尽了自己的一生。到你真正替慕家上下报仇雪恨之日,你却选择了服毒自尽。”

“他说,你所有的痛苦都源于那场无耻的战争,那个无耻的阴谋毁了慕家,也葬送了你。如今梦境重演,他的确是有更高明的计策,可以将战场转移至朝堂,用朝堂上惯用的手段将敌人打败。但他不想这样做,慕家曾经在战场上失去的,都应该在战场上夺回来,真刀真枪,堂堂正正,顶天立地。”

“这就是为什么,他没有将消息给昱王,而是给了晋王。”

慕瑜低头,深深看着长歌,喑哑的嗓音里含着几不可察的轻颤:“长歌,秦王殿下说的是真的吗?”

长歌听父亲说起自己过去的一生,早已泪流满面,她泪眼模糊地轻轻点了头。

慕瑜眼中重重划过一抹痛色,忽地伸臂将长歌揽入怀中:“长歌,你受苦了。你娘与我一生都舍不得你受半分疼痛,没想到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你竟受了这么多的苦,痛不欲生却无人言说。”

父亲的嗓音落在耳边,近在咫尺,却让长歌觉得仿佛远从天边而来,一路翻山越岭,跋山涉水,到终于颤巍巍走到长歌面前,早已千疮百孔,风吹过,全是破碎的声音。

长歌只觉心头千万的委屈终于有了归处,她紧紧抱着慕瑜,一声“爹爹”叫出口,溃不成声。

……

不远处,慕家兄弟并不知父女两人说了什么,忽见他们说着说着抱头痛哭,只当是临别不舍,兄弟二人心中皆有感触,亦不觉跟着红了眼眶。

时陌静静看着,一言未发,漆黑的双眸深如古潭。

许久,长歌收了眼泪,与慕瑜一同慢慢走回,父女两人的眼眶都红红的。

长歌走向慕云青、慕云岚、容菡,向他们一一拜别。

各自不舍,长歌红着眼睛笑盈盈的。她心中清楚,今生能有告别日,已经是天赐的恩泽。

之后,慕瑜父子三人上马,容菡上车,长歌与时陌站在路边,朝他们挥手作别。

车马缓行,及至不远处,慕瑜忽回首看了长歌一眼,而后转身扬起长鞭重重落在马背,马儿受力霎时飞驰远去。

后面的车马紧随其后,一路绝尘,转眼便消失在了天际线外。

风吹起长歌的衣裙簌簌,时陌展臂将她揽入怀中,无声地吻了吻她的发顶。

……

回去一路,时陌带着长歌骑马,马儿放慢了脚步,仿佛在意兴阑珊散步,长歌坐在时陌身前,垂着眸,一言不发。

这一路走得格外慢,待两人回到秦王.府,天已经黑了。

苍术候在院中,殷切看着时陌,想来应是有事回禀,时陌微一沉吟,命他去书房候着,自己先送长歌回房。

待要离开,衣角却被身后一双小手轻轻拉住。

时陌回眸。

长歌靠在美人榻上,眸中浮动着水光,盈盈看着他。

“怎么了?”时陌返身坐回她身侧,柔声问。

长歌凝着他良久未说话,时陌也不急,耐心等着。

长歌忽轻启唇:“嫂嫂同我说,她嫁予大哥五年未能有子,倍感压力,午夜梦回黯然神伤之际无数次默默拭泪,虽父亲开明大哥宠爱,但她亦曾逼着自己,万念俱灰地给大哥纳妾。大哥却告诉嫂嫂,即便纳妾,他亦不会有子。嫂嫂问为何,大哥说,因为他不喜稚子。大哥斩钉截铁,嫂嫂信以为真,终于不似从前那般自己逼迫自己煎熬。”

“可是当月前嫂嫂诊出有孕,那一夜,大哥高兴得像个孩子,一整夜没有睡觉,就侧躺在她身边,惊喜、兴奋、满足地看着她,她夜里一醒来便落入他感恩的眸子,像是终于达成心愿的孩子,亮晶晶的眼睛里全是别无所求。那时她方知,原来大哥那样说是骗她的。”

“他怎会不喜欢孩子呢?都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大哥再是不羁繁缛礼法,定也是想要与心爱之人有一个结果,有一个传承,有一个……属于他们两人的爱情的见证。”

长歌缓缓说完,握住时陌温热的大掌,抬眸看着他:“时陌,你心里其实也是很期待的,对不对?像大哥一样,只是你比他的不容易更加不容易,他不过期待了五年,你却期待了十五年。”

时陌漆黑的双眸直直凝视着她,没有说话。

长歌忽地倾身,依偎进他怀中,仰头看着他的眼睛,展颜一笑:“我们不等了,好不好?”

她没有得到时陌的回答,声落,眼前阴影落下,双唇上已落下他炙热的亲吻。

他用实际行动给了她回答,将她打横抱在怀中,大步往床上走去。

……

这一夜,房中自是春意融融,可怜苍术完全不料时陌一回房就走不动路,眼巴巴在清冷的书房中候了大半夜。

后半夜茯苓给他送吃的过来,红着脸低头告诉他:“殿下今夜应该不会再出房门了,你还是回去吧。”

苍术:“……”

美色误人!

成婚才不到一月,这都第几次了!

苍术压着心里的不满,嘟囔了一句:“我有重要的事回禀。”

茯苓将面摆到他面前,抬眸不轻不重看了他一眼:“殿下为了王妃连江山都不要了,你还能有什么重要的事?”

苍术:“……”

这个道理……竟然无懈可击。

……

清晨第一缕薄雾散开的时候,两匹快马踏上了北境的疆土。长河郡的守将自城门上看清来人是谁,连忙命人拉开厚重的城门,两匹快马便一往无前进了城中。

这个时候,时照已经起床,黑衣金冠坐于案后,面前是堆积得厚厚的文书。

听见外头传来的快马声,他利落勾画的动作蓦地止住,不久,便听手下人在外面传:“无猜将军求见。”

时照将手中的笔放下,发出不轻不重一道声响。

门自两旁拉开,无猜领着一人走进,至时照近前行礼。

无猜半跪在地,另一人则是恭恭敬敬匍匐,额头触在冰冷的地面。

“拜见晋王殿下。”

“起来。”时照的嗓音有着几不可察的紧绷。

无猜率先起身立于一旁,另一人这时方战战兢兢爬起来。

时照眸光深暗莫测,静静看着来人,一身道袍,战战巍巍捏着手中拂尘,细小的眼珠子四下躲闪乱转。想来数月不见,又做了不少亏心事。

“不知晋王殿下传小人,小人觐见,可是有何吩咐?”

这人便是当日趁火打劫偷了凌非钱袋,捡了长歌帕子,最后却点儿背落到时照手里的八字胡道士。

他当日为求在时照手下讨条生路,又看破他万人之上的命格,一路上巴结了不少。

时照当时一心寻找长歌,见到长歌之后哪里还有心思理会这心术不正的道士?便放了他离去。这道士脱身后辗转回到京城,原想再回到景王手底下讨生活,不想景王大起大落,自身难保,他想另觅高枝,但哪里有那么容易的机缘?

日子过得格外艰难。

直到数日前,无猜忽然找到他,对他说,晋王有重用。

他霎时觉得柳暗花明,欣喜若狂,这便颠颠儿跟来北境。

时照长指轻叩了下桌面,对无猜道:“你先下去。”

无猜微惊,疑惑地看了眼地上的道士,转头对时照拱手道:“是,殿下。”

无猜离去后,屋内只剩下时照与道士两人,时照久久盯着道士,也不说话,静寂在四周蔓延,令道士一颗心紧紧悬了起来。

直到道士一颗心下一刻就要吐出来了,时照才终于自袖中拿出一方素帕,握在手中,嗓音里听不出情绪:“本王记得当日,你曾对本王说,这方帕子的主人命格奇异,她一人身上有两种命运,但同一时空之下人的命运非此即彼,断然不可能两者共存,所以那女子极有可能历经了两个时空。”

道士闻言一愣,怔怔看着时照,眼中露出茫然之色。

他说过这话?

时照见这道士神情,双眸危险地一眯,那道士见状,连忙大声道:“是,是小人说的!”

他想起来了,他确实说过这话。

当日他为了日后荣华富贵向时照毛遂自荐,确然说了许多冠冕堂皇看起来很厉害、很深奥、别人都不懂就他懂的话,以凸显他是不出世的世外高人。刚好长歌的命宫显示确实奇异,他便添油加醋大肆吹牛了一番。

那时这位爷面无表情,仿佛置若罔闻,没想心中竟字字记得清楚,时隔数月忽然间说出来,竟让他差点没想起来。

此时一回想,自然是连声描补,道士唯唯诺诺道:“是,是小人说的,那姑娘命格诡异,一人身上兼具母仪天下与祸国妖妃两种命格,实乃小人生平仅见。”

时照面色顿凝,紧声道:“细说下去。”

道士一脸茫然。

他,他说完了啊。

道士心思微一转圜,委婉地问:“殿下还想知道什么?”

时照薄唇微抿:“本王记得你曾对本王说过,你师父最擅长算过去未来之事,你是他唯一的徒弟,是以他临去前便将这门秘技传给了你。”

道士连连点头:“是,是。”

其实不是。

老头子通晓这门秘技不假,只有他一个徒儿也不假,但老头子说他心术不正,若让他学会,必定为祸苍生,是以一直不肯传授。说他什么都不会才是积福行善。

这话说得就狠了,几乎堵死了他的生路。

可惜老头子年纪大了,终究是要去的……怕秘技失传,便暗中写了下来。

他自门外偷窥得见,多次后摸清了藏在何处,一次趁着老头子出门进去偷看,没想刚翻了一半,老头子杀了个回马枪,撞了个正着。

后来两人争抢到了一处,老头子到底是年纪大了,他一不做二不休将人推倒撞在桌上,趁机便要带着秘籍出去。不想被老头子用拂尘绊倒在地,抢了回去,又紧接着将桌上的油灯推落在地,火苗窜上热油,眨眼间就就成了熊熊的火舌,卷了屋中的布帛和桌椅。

他大骇,连忙回身去抢秘籍,大骂老头子疯了。老头子咬牙不松手,盯着他,说此生最后悔的事就是收了他这个孽障为徒。

他是孽障?

他冷笑一声,也懒得去抢秘籍了,索性松了手,重重一脚将老头子踹进了火海里,让他抱着他的秘籍一起去死吧。

亲眼看着火舌将人卷了进去,他方觉快意,转身大摇大摆地走出了熊熊燃烧的屋子。

之后,靠着偷看来的那一半,他也算是混得人模人样。

竟还将眼前这位晋王殿下唬住了。

道士心中生出诡异的自豪感,心稳了,脸上的神情就自信起来。他煞有介事地捋了捋胡须,反问:“殿下想算那姑娘的过去未来之事?”

时照盯着他,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眸中自有慑人的魄力。

道士自讨没趣,顿了顿,摇头晃脑道:“此乃小人师门不外传之秘技,以此作为小人投效殿下的诚意自是应当,只是小人虽说与那姑娘有一面之缘,但到底单凭面相无法窥测全貌。”

“你要什么?”时照冷声问。

“小人需要那姑娘的生辰八字。”

时照双眸微眯,直直逼视着道士。

道士此生从未见过命格尊贵如时照之人,当下被慑住,昙花一现的自信跟着消失了,目光继续四下飘忽躲闪,讷讷道:“殿下,若无生辰八字,便是小人师父起死回生也算不出那姑娘身上的事来。”

时照沉默半晌,忽拿起笔来,扯过一张素净的宣纸,落笔,行云流水写下一行字。

转眼写就,他将笔信手一搁,拿起宣纸,随手一扔,那薄薄的纸笺便准确无误落到了道士面前。

道士绿豆似的眼中划过一抹诡异的喜色,连忙双手拿起来:“小人这就回去……”

算。

最后一个字还未说完,便被一道阴沉的声音打断。

“你敢拿出这道门,本王先要了你的命。”

这声音极轻,却仿佛有阴冷之物缓缓爬过人的背脊,令人自脚底窜起一阵寒意。

时照静静看着他,一双眸子如夏夜中的苍狼,锐利慑人。

道士手一抖,忙道:“是,是,小人这就算,就在这里算。”

……

无猜抱剑守在门口,其间有三名将领前来求见,都被无猜拦了回去。

“殿下有要事处理,待处理完再行召见。”

无猜如是说。

其实时照并未下令,他自行做主不过是出于主仆二十年的默契。

如果说有什么事是连无猜都须避嫌的,那么这件事定然事关机密,且对那个人极为重要,虽然他也想不通,一个道士而已,能有什么重要的事。

但他既退了出来,少不得便得守在此处。

如此面无表情地守了约莫半个时辰,却骤然听见屋内传来一声惨叫。

无猜脸色顿变,当即冲进去。

一进门,便见时照背对着门面无表情地擦拭染血的冷剑,他身后不远处,道士倒在地上已绝了气息,只留脖子上一抹血痕。

一剑封喉。

“殿下……”无猜惊讶地看向时照。

所以这个千辛万苦找来的人,是用来杀的?

那何必这么麻烦,要主子亲自动手,他寻到人之际便可下手。

时照嗓音波澜不惊,若不是亲眼所见,任人猜一千遍也猜不出他片刻之前才手起刀落取了一条命:“拖出去。”

“是。”

无猜不敢多问,命人将尸体抬了出去,自己亲自清理了血迹。

他回身出门之时,只见时照背对着自己,将手中一张宣纸放到烛台之上,火苗瞬间卷过淡黄的纸笺,燃成了灰烬。

插曲就此揭过。

其后,时照神色如常召见了那三名求见未果的将领,其后又另传来数名将领,共议军中要事。他未有片刻停歇懈怠,待众人散去之时,已是日暮西斜。

无猜忠心护主,之后又亲送晚膳上来,放下时面有喜色:“殿下治军有方,想想不久之前,这些人还个个面服心不服,不晓的还以为他们不是朝廷的兵,而是他慕家的兵呢。如今可好,葫芦谷一役等于是殿下救了他们的命,现下个个心悦诚服,这个姓可总算改了过来。”

时照手一僵,忽冷冷看了他一眼:“这话莫要再让本王听到。”

无猜怔住,眼中满是茫然,不知自己错在何处。

时照收回目光,拿起筷子,淡淡警告:“镇国公一生忠君护国,守卫山河,容不得你胡言诋毁。”

无猜霎时面红耳热,忙跪地急道:“殿下,属下不是这个意思。”

时照瞧了他一眼:“起来吧,以后说话之前且先三思。”

“是。”

无猜起身退下。

时照忽停了筷子,目光静静落在前方虚空里。

“不得了,不得了!这姑娘年纪轻轻,谁曾想,她,她竟是经历了两世之人!两世皆贵不可言,万千圣宠只系于她一人身上!”

“她前世祸国篡位,乃是三军剑指的一代妖妃,死后天子还对她念念不忘,竟以一腔执念逆天改命,予她重来一世的机会。”

“如此富贵福气的命格,小人生平真闻所未闻!”

——这就是那道士以长歌生辰推演出来的结果。

那么他口中所说,对她念念不忘、为她逆天改命的天子,又是谁?

是他?还是时陌?

若是他,为何他会一点印象都没有?

反倒是时陌,自他从西夏归来,便不同寻常。他与长歌之间,原也只是小时候的情谊,但自他归来之日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步步为营地计划求娶长歌,不顾一切去与慕家牵扯,而长歌甚至会在偏远小镇、无媒无聘之际将自己嫁给她。

这两人的默契自最初只是在他心底洒下了疑惑的种子,直到葫芦谷一役,时陌竟选择助他。

时照自认,他与时陌之间还无法亲厚到将江山拱手相让。

所有决定的背后都必定会有一个原因,时陌尤其如此,他的背后定也有一个非要他如此不可的原因。

他忽然忆起两玉城外的那个道士,那时只当是欺世盗名之言。

但……若是真的呢?

一切就可以解释了。

可恨这个解释终究成了他最怕的样子。

这夜,时照彻夜难眠。

塞外的明月格外皎洁,银白月辉洒落床前,映出床上辗转难眠的男子忽挺身而起。

下床,扯过外袍,时照疾步而出,大步至他独有的马厩中牵出坐骑,翻身上马,于月夜之下快马而出。

无猜听得时照坐骑特有的马蹄声,自梦中惊醒,猛地翻身而起跟出门去,却见一人一马已消失在视野之外。

时照快马出城,一路往北疾驰而去。

由长河郡往北八十里,有一座山脉,名曰安山。山的那一头是北燕,山的这一头——

很多年前,时陌曾告诉他,那里葬着他们的生母。

※※※※※※※※※※※※※※※※※※※※

好啦,男主麻麻出来啦~

本章一万六,一万六……我两天更了一万六嘤嘤嘤

和你们说个事,那个……我觉得这样一章章的不知道啥时候能写出来不是个事儿啊,我每天挣扎很累,你们每天等得也心累,所以未来半个月我就隔两日更吧,对,隔两日,这样我还能预告下更哪个时间出来,比如今天这章1w6结束以后,下一更在周日早上9点。

先这样缓冲半个月吧调整下,你们有意见提哦,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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