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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相会(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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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礼第二日,两人齐齐酣睡至日上三竿。

七月流火,酷暑的天渐渐转凉,虽近正午,山里却并不十分燥热。陈丑奴披上外衫,到院里去打水,甫一望见院角下堆着的石碑,眉间一锁。

距离周二爷上回取货,已经过去足足八日。

那块刻有“云煦”大名的墓碑却依旧无人问津。

东屏一带的丧葬习俗要求过完头七后立即出殡下葬,何况夏季气温高,尸身容易腐臭,这块属于云家堡二公子的墓碑早应该立于他坟前——至少早应该被周二爷的骡子拉下山去,可是此刻,它仍旧靠在陈丑奴家的老槐树下,默默无声。

有点儿怪。

陈丑奴心念起伏,不及深思,耳畔“咯吱”一声轻响。白玉推开卧室木窗,半披着外衣,侧首向他望来。陈丑奴敛回遐思,摆手示意她把窗户关上,大步向后院的水井行去。

陈丑奴提水进卧室,白玉坐在床上,晃着两条腿,促狭地道:“外面又没别人,干什么不准我开窗户?”

陈丑奴将水倒入脸盆里,一本正经:“万一有呢?”

白玉咋舌,心道:你还当自个这儿挺热闹?

忽而又念头一转,问道:“你是不是个醋罐子?”

陈丑奴放下空桶,皱眉,瞧那模样,也不知有没有听懂。白玉补充:“就是特别特别爱吃醋的意思。”

陈丑奴拧帕子的动作顿住,眉峰一收,敛去心虚之色:“不是。”

白玉半信半疑。

陈丑奴把拧干的脸帕递给她,目光一转,盯住她袒露在外的脖颈、肩膀以及半边酥*胸,终于不再容忍,亲自替她把衣衫往上拉,规规矩矩地穿好了。

白玉捧着脸帕蒙住脸,仰头笑。

洗漱完,白玉打算跟陈丑奴一块去厨房做早饭,临要下床,又被他拦住。白玉心念一转,领会其体贴之意,想到往后表现的机会多的是,便也不同他客气,继续躺下补眠。

陈丑奴拎上水桶,出门把脏水泼掉,正要去厨房,忽听得山径口那儿一阵渐行渐近的蹄声,当下神色一正,意识到八成是周二爷登门。

放下水桶,陈丑奴赶去院门口一望,果然见得蓊蓊山径下走来个虬髯汉子,忙去取了老槐树下的墓碑来。

周二爷是个寡言的人,这回却破天荒地发起了牢骚,刚把墓碑往骡子背上绑去,便撇着嘴,摆起了脑袋:“这块碑啊,险些得废掉。”

陈丑奴惊了惊。

周二爷瞥他一眼,道:“云家堡那二公子,死也不得个安宁,家里的祸事一桩接一桩……名声大,不见得是好事。”

又道:“幸而那云堡主是个拉得下脸的。”

他东拉一句,西扯一句,前后不搭,语焉不详的,不知道是说给陈丑奴听,还是说给他自己听。

上完碑,周二爷往怀里一揣,掏出两吊铜钱并一张字条给陈丑奴,公事公办的口吻:“后日我回老家一趟,你刻好后,自送去周记,工钱算你三吊,我不抽成。”

周二爷平均半年回一趟老家,这期间,无人给陈丑奴托送,如有完工的碑,必须由他亲自送去县城周记丧葬铺。

陈丑奴略略一算,这块碑刻好后,正巧是七夕。

“好。”陈丑奴应下,目送周二爷下山,然后转身向院内而去。

陈丑奴不急着去厨房做早饭,而是径直回了内室。

白玉平躺在床上,正揪着一截红红的帐子玩,陈丑奴走过去,也不问她缘何不睡,摊开手,把那两串铜钱送到她眼前。

白玉眼神微动,很快反应过来:“周二爷又找你刻碑了?”

陈丑奴点头,示意白玉接钱。

主动上交?

白玉坐起来,把两吊钱抓入手心里,掂量了下,眼皮一撩:“以前的呢?”

陈丑奴笑,走向屋外,片刻,捧着个破旧的陶罐走进来。

那陶罐约莫有南瓜般大,脑袋边被磕破了一角,圆挺挺的肚子上不是划痕就是尘泥,呆呆傻傻,又破又脏,陈丑奴却像抱着个小祖宗似的,一脸小心和骄傲。

他用脚拨根凳子在床边坐下,白玉探头看过去,果然,是一罐子绿油油的铜钱。

“可以啊你,”白玉双眉一挑,睨他,“还有小金库呢?”

陈丑奴脸上的两个酒窝一荡。白玉探手进陶罐里,拨弄着那些铜钱,拷问他:“攒来干什么的?”

陈丑奴也不隐瞒:“娶媳妇的。”

白玉又一扬眉,实是意外,陈丑奴补充道:“爷爷吩咐的。”

白玉放开那些凉幽幽的铜钱,坐直,眯起眼睛看他:“可你娶我好像也没怎么花钱吧。”

陈丑奴不慌不乱,伸指在陶罐上敲敲:“都是你的。”

白玉眼睛微亮。

陈丑奴捧着那个已经属于白玉的罐子,道:“再过几日,便是七夕了。”

白玉眨了下眼睛,等他下文。

陈丑奴道:“周二爷告了假,新刻的碑得在那天送进城去,由我送。”

白玉依旧看着他,不作声。

陈丑奴微一抿唇,带着几分试探,几分期盼:“我,想带你进城。”

日光明晃,照过他澄净的眸子,白玉将那两吊铜钱放进陶罐里去,沉默片刻,道:“进城过七夕?”

陈丑奴点头。

白玉撇嘴:“七夕那天,城里有什么稀奇的吗?”

“有的,”陈丑奴第一次接话接这样快,“白日有庙会,夜里有花灯。”

白玉有些吃惊,盯着他,轻轻一笑:“你见过?”

陈丑奴眼睫微眨,眸子深处藏有星辰,使他此刻看起来像个孩子。

“小时候跟爷爷去见过一次。”他微笑着,这样说。

“就一次?”

“嗯。”

白玉欲言又止,最后道:“上次你出门用的那个帷帽……”

陈丑奴忙道:“我给你做个新的。”

白玉微微一怔,又过了片刻,终于点头:“好。”

陈丑奴大喜过望,捧着那破陶罐一站而起,正要出去,猛又顿足,把陶罐举高:“藏何处?”

白玉失笑:“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陈丑奴也笑,大步去了。

午后,白玉起来拾掇床帐、被褥以及两人的衣裳,陈丑奴去水井边替她打了水来,让她在坐在屋檐下先洗些小件,自己则去院后砍了些竹子来编织斗笠。

上回进城所戴的那个帷帽,早已经牺牲在野柳村一帮汉子的棍棒之下,这回一做就得做俩。陈丑奴拿上刀具,将砍下的几根竹子搭在门上,并肩同白玉坐下,开始削竹片。

白玉在洗自个的肚兜,一丝不苟。

微风穿院而过,一树树绿叶哗然轻响,间杂此起彼伏的砍削声、捣衣声。

太阳一点点西斜。

白玉将拧干的衣衫放进木桶里,抬胳膊擦了把汗,一撩眼皮,迎上直射过来的光线,闭了下眼睛。

再一睁开,眼前光线黯下,紧跟着头上一重,一摸,是个光滑的斗笠。

帽檐外,陈丑奴微微而笑,逆在日光之中,一脸成就感十足的神情。

白玉笑,找出陈丑奴的一件脏衣服,在他面前晃了晃,然后扔进木盆里,倒上清水,开始搓洗。

***

七夕那天,是个晴而不热的好天气。

陈丑奴提前一天下山去村里租借了驴车,这天天一亮,等白玉拾掇好后,便戴上帷帽,装好墓碑,同她坐上驴车,一径朝县城而去。

县城名叫三全,距离东屏村四十里地,两人赶到时,正是日上三竿,城门口一片熙攘。

许是有段时日不曾入世,白玉今天格外沉默,便连城门守卫上前盘查,也没有多吭一句,还是陈丑奴言简意赅,表明身份,这方顺利驱车进城。

周记丧葬铺在城西的岩板巷,陈丑奴径直赶去,打算把墓碑送到后,顺势将驴车停在铺外,劳铺中活计留意些,以省去后顾之忧,全心全意地同白玉在城中玩耍。

一炷香后,驴车在周记丧葬铺前停下,陈丑奴下车,先把墓碑送进店去,白玉留在车上等他。

片刻,陈丑奴从铺中出来,手里拿着尾款——一吊铜钱。

白玉下车,双手提着个竹篮子,头戴帷帽,凭树而立,虽是默不作声,却也惹得街上不少行人侧目。

陈丑奴隔着皂纱瞧见,略一蹙眉。

与此同时,白玉在他胸前破天荒地开了口:“铺里的人都在看我。”

陈丑奴又一震,扭头看去,果然见丧葬铺内的伙计们正直着眼睛往白玉瞧,当下挪过去,将那些视线截断。

毛驴在树下打了个响鼻,陈丑奴一面庆幸自己给白玉做了帷帽,一面又想速速离开此地,上前把驴车拴在树下,取过车上的背篓,牵上白玉,离开周记丧葬铺。

及至巷口,陈丑奴方将人松开,示意白玉把手上的竹篮子放进自个的背篓里来。

白玉却不动,陈丑奴疑惑,伸手去拿,一提,发现竹篮子沉甸甸的。

陈丑奴纳闷。

白玉不肯撒手,只道:“我自己拿。”

陈丑奴眉毛打结,随手把篮盖一掀,定睛望去,大惊。

“这么多……”陈丑奴舌头突然有些大,“嗯?”

烈日荧荧,巷口人来人往,白玉双手所提的,正是整整一篮子的铜钱。

“嘘。”白玉向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陈丑奴心惊未定:“怎么一下子……带这么多?”

白玉理所应当的口吻:“不是要带我逛街么?”

陈丑奴:“……”

车水马龙 ,巷口是各式各样的吆喝声,陈丑奴抿唇,片刻后,把先前得到的那吊铜钱从怀里拿出来,掀开篮盖一角,给白玉放了进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丑奴:“爷爷果然有先见之明。”

白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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