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阿国回来的时候, 枫叶红了又绿,已不知生长了几季,大黑有了孩子, 隔壁的二丫也嫁了人。
村里正在办喜事, 萧家的女儿执拗多年终于肯嫁了, 阿国恍恍惚惚, 又是高兴又是难过。
他捏着块红布,在人群中模糊又清晰, 没一个人看得见他,也没一个人听的见他,他跟在吹唢呐的人后面,失魂落魄的向萧家走。
矮矮的土墙还是从前模样,原先他总在墙外, 接住翻墙的小萧,她胆子大, 从来不害怕,睁着眼笑着往下跳,然后搂着他的脖子不撒手。
迎亲的人吹吹打打进了屋,新郎从大门走进来, 一众小兄弟跟着想要接新娘, 那闺房的门却忽然开了,穿着大红喜服的新娘靠在门边上,笑的清冷。
阿国听见她说,既然你们把我逼到这份上, 那我今天就把话挑明了, 我萧云英,要嫁就嫁沈卫国。
有人说, 你居然还敢提沈卫国?当年他一来,村里就闹鬼,死了那么多人,他一走,村里一直太平到现在,你没听张真人说,他是个不祥之人么?灾祸就是他带来的。
有人说,死在外面倒是便宜了他,如果他回来,我们绝对不会放过他。
有人说,念在你是萧家人,才给你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你居然还执迷不悟,我看你也是中了邪。
新娘冷笑,说狼心狗肺。
有人说,你跟沈卫国那些破事人尽皆知,天天不知羞耻的缠在一块儿,好不容易有人愿意娶你,你还在那里矫情什么?
有人说,村里就属你最不检点,不就靠着张漂亮脸蛋骗骗男人么?明明一个破鞋,新郎还当个宝,现在居然还敢装腔作势。
新郎说,我是真心喜欢你,我不在乎你的过去。
新娘说,你不在乎我的过去?那些过去,都是我的命,我这辈子都要刻在心里,谁要你在乎?
这句话惹了众怒,议论之声渐盛。
萧爸爸抬手给了女儿一耳光,你原先把家里的脸丢尽了不说,这时候还要丢祖宗的脸,我看这几天是关你关少了,你今天必须把这婚给我结了。
新娘走到庭院中间,冲着众人笑,说,结,婚我今天一定结。
众人神色各异,目光复杂,有人愤怒,有人开始说软话劝,你年纪轻轻有什么想不开,这样不是很好,张真人说你常跟沈卫国在一起,阴气重,村里迟早招祸,本该将你赶出去,还好建城不嫌弃你,愿意娶你,化了你的戾气,你也该惜福。这样就对了,听话把婚结了好好过日子。
新娘站在庭院中,一身大红喜服艳的刺眼,她笑嘻嘻的从怀中取出一枚木头做的物什,众人细细一瞧,纷纷倒抽一口凉气,竟是一枚牌位。
新娘抱着牌位,目光温柔,她声音坚定,字字清晰,我萧云英,要嫁就嫁沈卫国,这世上谁都不能逼迫我,你们不行,张真人不行,生死更不行。
有人大声喊,她疯了,张真人当时就说她治不好,你们非不信,这下完了,村里也要跟着她倒霉。
这喊声一出,气氛骤然变的紧张,空气弥漫着一股风雨欲来的压抑和窒息。不知是谁说了一句,赶走她,这话瞬间成为一个导火索,点燃了愤怒又炽烈的情绪,众人开始齐心协力的呼喝与发泄,那声势骇人,像是灭顶的巨浪。
阿国站在人后,目光哀伤又悲凉。
新娘站的笔直,长风掀起她的裙摆,她抱着牌位,天光皑皑之下,美艳又决绝。
我萧云英今日就与沈卫国结为夫妻。
这话一出,众人脸色纷纷剧变。
阿国立在人后,向来憨厚平实的脸上也满是震惊之色。他想阻止她,飞快的冲到她面前大声的喊,可那无声的呐喊连气流也无法搅动,他想拽着她的手腕走,却只是茫然无措的穿过她的身体。
他死了,所以他无能为力了。
无法触摸她,无法保护她,无法带她走。
她一个人笔直的站着,面对群众愤怒的指责与谩骂,他却一点用也没有。
不知是谁丢了一颗石子,往常他可以轻易接住的石子径自穿过了他的后心,直直砸在新娘肩膀上,她只是皱了一下眉,他却痛的撕心裂肺。
阿国站在她面前,哭的像个小孩子,他不住的擦眼泪,眼泪却还是疯狂的掉。
阿国想说,你走吧,别硬撑了。
阿国想说,如果你喜欢他,就结婚吧,我不会回来了。
阿国想说,快躲开啊,你要受伤了。
阿国最终什么也没说,他伸出手,摸摸她的头发,把那块红布盖在了她的头顶,红布穿过她的身体,落在了她的脚边,随后又化成碎光消散。
阿国说,那好,我们结婚吧。
新娘转身跪下,阿国也跟着她跪下。
新娘说,一拜天地,阿国说,一拜天地。
新娘对着怒气冲天的父母磕头,说,二拜高堂,阿国也磕头,说,二拜高堂。
喜娘把牌位放在对面,说,夫妻对拜。
阿国看着自己美丽的新娘,深深的朝她鞠躬。
随着礼成,周围人的愤怒与恐惧终于到达极限,细小的石子朝他们投掷过来,失控的人也朝他们冲来,场面无序而混乱,眼看拳头就要砸在新娘身上,忽然有人冲上来,挡在了新娘的前面。
阿国抬头看,居然是那个逼迫女儿嫁人的岳父。
萧父艰难挡在前面,脸上不知被什么砸到,一片青肿,他说,英子,我不讨厌他,我只是心疼你。
一直没哭过的新娘在这一刻泪流满面,她朝自己的父亲磕了一个头,抱着牌位踉踉跄跄的走了。
阿国跟在她身后,他要跟自己的新娘子白头偕老。
白天阿国跟在她身边,晚上阿国守在屋外。
第一年他忘记了说话,第二年他忘记了思考,第三年他的视线变得模糊,第四年他几次从风水师手中死里逃生。
第五年他依然坐在屋外,默默守护自己的新娘子。
阿国永远都是这样,说回来就回来,说一辈子就一辈子,说白头偕老,就得白头偕老。
枫叶红了又绿,夕阳落了又升,沧海桑田,几多变化。
他还是那个阿国,她还是那个小萧。
阿国习惯了沉默的生活,他只是一个魂体,无法睡觉,只能永远清醒或混沌,他看着有小萧的屋子,过着几十年如一日的日子。
那夜的月色很美,他坐在桥边,听不见也看不清,目光里是朦朦胧胧窗户的颜色。可是等待的时候很美,天亮的时候能看见她的笑容,他就觉得很开心。
可是那一夜很漫长,漫长到天几乎不会亮。
阿国很难过,他恐怕要彻底失去五感了,他不在乎这些,他在乎的只是无法再看到小萧,可他哭不出来,他也没有眼泪。
桥边很安静,树叶被风追着温柔的飘动,河水安静的流淌,月色美的惊人,点点碎光铺在石子路上。
一切都很美好,没有任何人知道,阿国的崩溃与绝望,他安静的坐着,与世隔绝。
你好像不行了。
忽然有人这么说。阿国有些惊讶,他有几年听不见有人说话了,听力早就丧失了。
你的魂体特别薄,要消失了。那人继续说。
阿国这次感受到了强烈的视线,他模糊的望去,看见一个人扶在栏杆上,仿佛是在笑。
阿国很惊讶,他不但听的到这人的声音,甚至他就是刻意说给自己听的,这人是谁
你每晚都守在这儿,是在等人么?
阿国想,我不是在等人,这是我的生活。
你别等了,走吧,过去的记忆再刻骨铭心,时间也会冲淡一切,没意义。
阿国想,怎么会呢,至少对于他而言,根本不是这样。
你坚持不到天亮,不走的话,真的会消失。
阿国担心的是,这样算不算白头偕老?
我觉得你跟我有点像,我帮你。那人发出轻轻的笑声,随后阿国便觉得身体有些微微发热,视线居然渐渐的清晰起来,听力也有所回转。
阿国抬起头,发现那个男人扶在栏杆上,月光照亮了他的发丝和肩膀,面部藏在阴影里,不知道眼睛是什么颜色,他看见他微微勾起嘴角,说,我也很想她。
阿国觉得这人很奇怪,但他很喜欢他。
也许有一天,你还可以跟你的心上人说话。那人轻声说,世事发展的这么快,谁知道呢。
阿国愣愣的看着男人,有些惊讶。
他还可以,跟小萧说话么?
他想起小萧的花裙子,在金黄的麦田里像只轻盈的蝴蝶,他连靠近都不敢,生怕自己唐突了她,她却笑着扑过来,拽着他猫在田埂里,睁着眼贴上他的唇。他直愣愣傻乎乎,脸又红又窘,满是男子汉激动又失措的模样。
小萧笑眯眯的问,你该跟我说什么?
阿国结结巴巴的说,你、你、你真香。
小萧在他的胸口捶了一下,说,笨蛋,你应该说,我亲了你,我会负责,我会……她却忽然止了话头,害羞的转过身,别过脸不看他,一边说算了,算了,一边想走。
阿国按着她的肩膀将她转过来,夕阳染红了他的瞳孔,他腼腆又认真的说,我从第一眼看见你,就想把你娶回家。
小萧一愣,先是羞窘,随后“噗嗤”一声笑了。
她穿着花裙子站在田埂上,比任何一株花朵都娇艳,比那天的夕阳更要美上十分。
……
沈卫国
许央央看着这三个字,心口像是被什么攥住,她狠狠吸了一口气,飞快的跑到人群中,拽着萧姨的手就走。
萧姨被她拽的莫名其妙,但也只是口里说:“丫头,慢点,丫头,慢点。”
许央央低着头,眼泪却止不住的掉下来,说:“不能慢,四十年了,不能慢。”
萧姨更加弄不懂,见她迫切,也不再说话,匆匆跟她走。
许央央一直把萧姨带到河堤边上,她走到一旁,示意萧姨看湖面。
现在是六点整,距离“镜中笑”失效还有两个小时。
不知道六十多岁的阿国,能不能学会这个高科技。
许央央坐在河边的木椅上,居四方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他坐在她旁边,不说话,出神的望着湖边的萧姨。
许央央这才知道自己误会他了,阿国居然从来就没有走。萧姨等了他四十年,他就陪了她四十年。早些时候,没有“镜中笑”,只有风水师,只要被发现,他就是魂飞魄散的下场,他也依然没走。
没有人跟他说话,没有人能看到他,他藏身在一片混沌中,看着自己的心上人,一看就是四十年,好不容易有了新产品,他迫切的来买,却怎么也学不会。
这可能是他四十年来离自己的心上人最近的一次。
他不用吃饭,不用睡觉,也不能交流,许央央不知道他如何忍受这孤独的四十年,如何忍受这伤痕累累的四十年。她仿佛看见他,每天坐在河堤边上,凝望着人群中,那个十里八乡最漂亮的姑娘。
那是自己的心上人。
阿国是个傻乎乎不会说甜言蜜语的人,但他爱起来总是那么毫无保留。
许央央不知道阿国跟萧姨说了什么,那是属于他们漫长的秘密。
那个黄昏阿国还是回来了,他从怀中小心翼翼的取出用纸包的整整齐齐的东西,笑,喏,你要的红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