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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妈妈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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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荏周日早上在学校遇见了班主任刘建民。

林雁行不在边上,老刘对待陈荏的态度可想而知,大概就比对流浪狗略好一些。

陈荏表示要申请学费和学杂费减免。

老刘说行啊,但是你要证明。

陈荏问怎么证明。

老刘懒洋洋说:“你是烈士子女吗?你是社会抚养的孤儿吗?你残疾吗?你是低保家庭子女吗?你是五保户老人供养的吗?”

真是有趣,陈荏穷得吃不上饭,以上五个减免学费的条件却全不符合。

陈荏问:“那贫困生补助呢?”

老刘说:“简单,只要街道给你盖章就行,但也要家里真穷啊。”

陈荏问:“我妈妈没有工作。”

老刘冷笑:“妈妈不上班的多了,好多阔太都不上班,那你老爸呢?”

“死了。”陈荏说,“继父不肯养我。”

这句话让老刘动了一点恻隐之心:“为什么不养你?你还不到十八岁,无论怎样都是要养的。”

陈荏不说话。

老刘说:“一定是你不懂事,小孩子不能体谅大人的辛苦,还犟头犟脑的,所以才和后爸搞不好关系。你就不要想什么减免学费什么贫困补助了,赶紧回家跟大人道歉去!”

陈荏气得嘴都歪了,勉强维持了一个学生的礼貌,说了声“老师我走了”。

老刘喊住他:“学费一学期800,代办费社会实践费体检费250,住宿费每个月80,校服200,你要抓紧时间交啊。我看过你初中转过来的学籍卡,你后爸是某厂职工,那厂子效益还可以,总不至于这点钱都拿不出来吧?”

“……”陈荏说,“我回去要钱。”

他是该回去了,十五年不见,他想去看看他妈。

他妈总是叫他“荏荏”。

“荏”和“人”谐音,在他妈疼他的时候,“荏荏”听起来像“人人”,是妈妈嘴里的小人人儿。

“荏”又和“忍”同音,在他妈决定弃他不顾的时候,似乎在说“忍忍”。

忍忍就长大了,忍忍就能养活自己了,忍忍就能离开了。

他记得继父家那栋老式居民楼,他们住在二楼,那是最糟糕的位置,下水道非常容易堵,堵了马桶就往外冒脏水。

继父的房子来自继祖父,当妈妈嫁进这一家时,整个小区的三姑六婆多嘴多舌者都喊陈荏“拖油瓶”,只有继祖父不喊。

继祖父没来由地喜欢他,喊他“小宝”,背着他到公园玩,从口袋里掏糖给他吃。

陈荏喊他“爷爷”。

然而爷爷病了,不到一年就死了,于是陈荏成了全天下的拖油瓶。

陈荏没舍得花钱坐公交,而是走回去了,好在只有六七站路,走得起。

他站在楼下仰望,看到二楼过道上为了炒菜而搭起的窝棚。家里面积小,人口多,所以将厨房放在外面,好节省一点空间。

陈荏以前的床就架在原厨房的水龙头旁,每天晚上都伴着滴水声入眠,因为妈妈要节约水费,总是开一点点龙头滴水,一晚上能滴一盆,但是水表不转。

妈妈在家,陈荏看见了。

相隔十五年不见,说不难受是骗人的。

陈荏临死前她甚至都没能来看一眼,因为他离得太远,她又没有收入,继父不给她钱买机票。

妈妈也显得高兴:“哎呀,荏荏你去哪儿了?”

陈荏眼眶通红,打量着眼前的女人。

她还不到四十,眉目依旧灵动,皮肤依旧细腻,但生活使她染上了一层锈色,她两颊有隐约的黄褐斑。

陈荏从小就知道妈妈长得美,但因为美和无知,十多岁时就被一个同样俊俏的街头少年迷住了。随后她被古板的外公赶出门,在一无所有的情况下生下陈荏。

她没有学历,没有技术,没有家庭背景,不聪明不好学没主见,进工厂没人要,外出摆摊老被人欺负,连做清洁工都扫不动地,只得靠男人养。

陈荏心想:朋友把我的骨灰送给她了么?她会是什么表情?她把我葬在哪里?

“……妈。”陈荏努力克制鼻根的酸涩,“你……你抱抱我好吗?”

妈妈回头,一脸惊讶:“荏荏,你干嘛突然撒起娇来?快进来帮我择菜,我买了两斤毛豆没还剥呢!”

陈荏抽了抽鼻子,说:“……好的。”

门内是客厅,穿过客厅是厨房,也就是陈荏所谓的房间。

他同母异父双胞胎的弟弟和妹妹正在客厅里打闹,一见他进来,弟弟大喊“拖油瓶回来了”,妹妹则“哼”了一声,把脑袋拧过去。

他们的爸爸和亲戚们都说过,拖油瓶是世界上最可恶的人!

明明不是他们家里的,也不跟爸爸姓,却要吃他们家的,用他们家的,花他们家的钱,占他们家的地方,简直不要脸!

他们家的钱都是爸爸挣来的,一分钱都不归妈妈,更不归拖油瓶!拖油瓶赖在这里,就是想爸爸早点死,然后分他们家的房子和钱!

呸,想得美!

弟弟喊:“妈,爸爸不许拖油瓶进门的!”

“胡说,”妈妈轻斥,“不能这样说哥哥。”

妹妹叫道:“爸爸说他不是哥哥,他是讨债鬼!”

陈荏冷漠地看着他们。

这对小兄妹相差仅一岁多,身高也差不离。他们没有继承到哪怕一丝属于母亲的清秀柔美,所有特征都来自于哪个粗壮丑陋的继父。

肤色那么黯,脸圆得那么蠢,鼻子宽得那么钝,眼睛细小而无神,眉骨却像古人类标本般突出。

陈荏没见过他们成年之后的样子,但可以想象,他们会像两段矮而敦实的树桩,水牛背,水桶腰,若稍微胖点儿,屁股上甚至能摆一桌酒席。

陈荏快步越过他们。

厨房只有三平米多,窄得转不开身,陈荏左右一看,问:“妈妈,我的床拆了吗?”

他那张用两条长凳、一张床板搭成的简易小床已经不见了,亲手做的小书柜也不见踪影,他的私人物品被堆放在角落的一只纸箱里。

那真是少的可怜:初中数学课本,旧笔记本,旧书包,几身衣服和三四双口沿都松了的袜子。

他读到初中毕业都没有一只像样的文具盒。

小学时隔壁住了个喜欢手工的姐姐,她在搬家前为陈荏缝了一只笔袋,他直用到磨破褪色都舍不得扔。那缝缝补补的笔袋居然还在,仿佛暗示着他缺东少西的人生。

“床是你孙伯伯拆的,他说反正你也不回来住了。”他妈淡淡地说。

“哦,他说得对。”陈荏说。

他妈说:“荏荏,不是你孙伯伯绝情,你不好这样不听话的。他让你去制衣厂上班有什么不好呢?制衣厂里那么多老师傅,你跟着学裁剪也行,学踩缝纫机也行,学烫衣服也行,总归学成一门手艺,将来才好在社会上立足啊。你读高中上大学有什么用呢?不就是名声好听些吗?大学出来还不是找不到工作。”

“我不喜欢缝纫,也不喜欢熨衣服。”陈荏说。

“不是喜欢不喜欢的问题,人总归要吃饭的。”他妈说,“妈妈要是有技术早进工厂了,哪里会当什么家庭妇女,天天被你孙伯伯骂没用!”

陈荏沉默地剥毛豆,故意不去听她那些。

他妈继续:“你就是倔头倔脑的不知道好歹。你亲爸爸当年看那么多场子,管那么大地盘,看上去厉害的,还不是说死就死了?哪像你孙伯伯,虽然没有那么潇洒那么风光,但他有技术啊,他能养家糊口啊。”

陈荏说:“爸爸死是因为救人,如果他不拦住,死的就是他兄弟。”

“兄弟有个什么用?他兄弟还不是后来被枪毙了,”妈妈不高兴,“呆子才白白被人家捅一刀!”

“不要再说了。”

陈荏低下头,说:“妈,我今天回来是跟你要钱的。高中已经开学了,我还没交学费和住宿费,你能不能给我钱先把住宿费交了,我就不用住在这儿了,高中三年我都不会回来的。”

“要多少?”

“住宿一个学期四百块,校服二百块,要六百块。”

“这么多呀?”他妈犹豫,“那你还是回来住吧,孙伯伯又没赶你走。”

床都拆了还不是赶人走?

他妈又问:“一定要穿校服吗?初中的时候也没规定要穿啊。”

“没有校服就不能参加班级活动。”

“那你不要参加好了,那些活动——什么春游、秋游、运动会——都是浪费钱的。”

“妈妈!”陈荏央求,“我只要六百!”

他妈很为难:“可是六百块都够一个月的菜金了。这两年你孙伯伯厂里效益不太好,每个月工资只有三千多一点。现在随便什么菜一斤都要好几块钱,排骨一斤要将近二十块。你弟弟妹妹还在上学,两个人都在长身体,我又没有工作,家里开销很大的!”

“……”陈荏将菜篮放在一边,他不想再剥毛豆了。

他妈说:“你看看这个房子,一共才三十多平米一室一厅。你弟弟妹妹现在是年纪小可以住,他们长大了怎么办呢?我们也想买大房子啊,你弟弟还说要买电脑……”

陈荏打断:“他要买电脑干什么?”

他妈说:“你弟弟说班上同学家里都有电脑,有的还是那种高级的笔记本电脑,就我们家没有,所以也想买。”

陈荏笑笑,他知道六百块钱是要不来了,于是起身说:“妈妈,我走了。”

他妈说:“那吃了饭再走呀,今天中午有红烧肉。”

“不了。”

陈荏刚拒绝就听到外间有响动,弟弟大声告状说:“爸爸!拖油瓶来了!”

妹妹说:“他和妈妈在厨房里,妈妈要偷我们家东西给他吃!”

继父回来了。

陈荏走出厨房与其打了个照面。

继父横眉竖目,从鼻孔里哼了一声。

陈荏歪了歪头,决定留下来吃这顿饭。

不是最恨拖油瓶白吃白喝么?那他就堂而皇之地多吃点,多喝点,让傻.逼尝尝心疼的滋味。

他现在什么都不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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