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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死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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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微明,帝都城外十里的宜安寺,簇簇海棠迎着春光烈烈绽放。偶尔有朝晨的料峭春风穿花而过,枝头的粉黛在风里打着旋儿不偏不倚地全落在花树旁的青石棋盘上。

青石桌旁坐了两个人。

“算算日子,明昱也差不多该到鹿水了。”千雍城城主孟池奕开口说。

寺庙后院檀香袅袅,燕折翡静坐在对面,一粒一粒拣着佛豆,只是口中并未念着佛号,闻言手上动作不停分毫,只平淡道:“只凭明昱一个人是不够的,所以我给他们准备了份厚礼。漓山的三个孩子,终归还是楚珩先去了鹿水。”

他坐在树下很久了,青石桌上的将要燃尽的蜡烛宣示他几乎是坐了一夜,纷纷飘落的海棠花瓣洒了他一身,他眼中好像只有一颗一颗的佛豆,神情动作专注极了。

孟池奕问:“若是楚珩,有多少把握?”

燕折翡终于抬头看着对面的人,声音慈和温柔,说出的话却让人不寒而栗:“他们三个孩子,长大了也长进了不少,不过还是太年轻了。若去的是书离,那就是必死无疑。小星珲倒是有些难办,他手上有东都境主叶见微的玉佩,想要他的命,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至于阿月么,那就得看去的是哪个他了。”

燕折翡垂下眸子继续拣起了佛豆:“佛光普照十方,唯独不入洱翡。若去的是大乘东君姬无月,十方俱灭阵这份礼就太薄了,当然不够看的。可他绝不会以东君的面目出现在他小师叔墓前的,这就有些可惜了呢,只凭现在压境封骨的楚珩,是察觉不出阵法所在的,那就……听天由命吧。”

“明昱不会让他听天由命的。”孟池奕神情平静非常,就像是在说着一个毫不相干的死人。

“是啊。”燕折翡笑了笑:“当年漓山天霜台前,妫海明远是死在姬无月的剑下的。即使如今我回来了,明昱也始终难以释怀,毕竟当初那一剑是真真切切的要了命的,不容错过的机会送到眼前,明昱怎么会不为他的先生报这一剑之仇呢?十方俱灭在前,明昱执剑在后,哪来的天命可言,杀一个楚珩,简直轻而易举。”

燕折翡顿了顿,状似漫不经心道:“所以说啊,妫海明远,还真是死得其所。”

孟池奕的手忽然一颤,眼底闪过微不可查的痛楚,他轻咳了一声,视线转到青石桌旁的海棠花上:“这个月的十六已经过了,去鹿水墓园的只能是楚珩,他到妫海明远墓前之日,就是他死期来临之时。”

“我提醒过他了。”燕折翡像是十分可惜地叹了口气:“无论是作为楚珩还是姬无月,他都不该是现在这样的,可是他不听我的。鹿水墓园的必死之局,就是专程给现在的他准备的。他会死在明昱的剑下,就像当年妫海明远死在他的剑下一样。”

最后一粒佛豆拣完,天光大亮,瑰丽的朝霞染红了半边天。

后院门前不知何时来了个小沙弥,朝院中二人双手合十行了一礼,燕折翡起身拂落身上落下的海棠花,将拣好的佛豆尽数交给了他,小沙弥念了句佛,转身而去。

“海棠花底东风恶,人情更比春情薄,一切都回不去了。”燕折翡屈指弹开长袍上的最后一瓣海棠,抬脚朝前寺走去。

身后的孟池奕望着地上零零落落的海棠,终是没能忍住,朝渐行渐远的背影喊了一声:“阿燕……”

两个字里全是不容忽视的切切怜惜与秘而不宣的浓浓情愫。

燕折翡脚下一顿,却没有回头,声音低沉冰冷,话里没有一丝波澜起伏:“你该叫我阿燕。”

孟池奕闭了闭眼,收起了脸上所有的情绪,又恢复了千雍城城主一贯的平静神情,他缓了缓,语调不疾不徐,就像只是在叫一个一面之交的友人:“阿燕。”

燕折翡轻轻点了点头,抬脚走出院外。

孟池奕独自一人立在花树旁,浓淡合宜的胭脂海棠灿如明霞,娇艳动人,一如记忆中的阿燕。

“海棠花底东风恶,人情不似春情薄,阿燕……”

话音消散在恰巧吹来的一阵春风里,没能留下丁点余音。

帝都城外十里的宜安寺原只是个声名不显的小寺庙,后来不知从哪里传言,先帝的惠元皇贵妃曾得寺内的忘归大师解签点化,而后入宫嫁给了成帝,贵妃一生宠冠六宫,几乎算是得到了成帝所有的宠爱,就连元后成德皇后与继任的钟皇后也难能相较。

二十多年过去,忘归大师已成了宜安寺的方丈,惠元皇贵妃却早已香消玉殒,化作青史上不起眼的一个名字,但宜安寺问签解签的盛名声望却经久不衰。

从潋滟城回到帝都起,每月廿三,清和长公主都会来宜安寺上一炷香,这是她母妃生前唯一称得上“故”的地方。

清和长公主这回带着儿子景行一起轻车简从过来,小孩子玩性大,甫一下了马车,就从她怀里挣了出来,飞也似地朝前跑去。

斜里忽然走来一位身着玄袍,脸覆面具的人,景行跑得快,来不及刹住脚,直直撞进了那人怀里。

清和忙疾步走上前去,还未来得及赔礼,就见那人俯下身子,将景行歪歪扭扭的小身板扶正,温声问:“撞疼了没有?”

景行摇摇头,知道是自己撞了人家,小大人似的像模像样地抬手作揖赔不是,燕折翡见他这般乖巧的样子,心底难以自抑的生出一点怜爱,揉了揉他的头。

清和走上前来,欠身赔礼,燕折翡并未言语,只是看着她,目光深沉却并不厚重,反而温柔似水,眼里不知为何有着化不开的慈爱。

清和与他对视,只觉得这人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像是记忆里谁的手抚过她的眉眼,一遍遍把她的样子描摹镌刻在心底深处。

好大一会儿,燕折翡才回过神来,哑着声音开口说了句“不妨事”。

她长大了啊。

不能再看了,走吧。

来之前说好的,只看她一眼。

他低下头去,逃也似地疾步从清和身边走过,步伐飞快,几息之间已到数丈之外。

清和长公主并未放在心上,只牵着景行的手向寺庙走去,景行抬头看着温柔慈爱的母亲,奶声奶气地说:“娘亲,那个人好奇怪啊。”

“怎么了?”

“景行觉得他看娘亲的样子,就像娘亲看景行一样,可是娘亲分明不认识他呀。”

童言无忌,本听过就罢了,可小孩子往往最是能感觉到周边人深藏于目光深处的善意。

清和长公主心头一紧,急急朝玄袍人远去的方向转过去,却只有一个小黑点似的背影,映着朝阳,在春风中渐行渐远,她心底忽然一阵空空落落,酸涩得厉害,觉得自己好像是错过了什么。

就像是终于与一个很想很想见的人擦肩而过,等回过神来,那个人却再也寻不着了。

宜安寺的方丈忘归大师恰好此时迎了过来,双手捧着一斛佛豆,慈眉善目地朝清和与景行念了句佛:“此豆只赠有缘人。”

不知怎么地,清和长公主的眼前仿佛又浮现了刚才那个素未谋面的玄袍身影,她怔愣了一会儿,接过方丈手中的佛豆,眼眶没来由地一片湿润。

……

广陵春意来得早,三月廿三已是暮春时节,楚珩踏着长街上随风飘落的残花与飞絮,缓步朝城外走去。

他到广陵有一两日了,却始终不敢往鹿水去。

鹿水是广陵边上的一座临水县城,其实鹿水本并不临水,它曾经叫“鹿陵”,之所以改为“鹿水”,是因为很多年以前,有个不起眼的临水小镇被并入了这座孤零零的县城。

小镇是个被世人遗忘的地方,曾有个寻遍大胤的所有史书,也找不见的名字——洱翡。

楚珩之所以知道,是因为他的小师叔,妫海明远,故乡在洱翡,也葬在洱翡。

“洱翡”是个没人再会记得的地方,“妫海”也是个没人再敢提起的姓氏。就连小师叔的墓碑上,写的也只是“漓山青囊阁主明远之墓”。

不可以再有“妫海”。

楚珩到过鹿水很多次,却从未来过妫海明远的墓园,天霜台前,他的明寂剑穿过妫海明远胸前的时候,大乘东君姬无月也被他自己杀死了。

他恨自己。

他非但救不了小师叔,还亲手杀死了他。

楚珩以为自己一生都不会踏足这里了,直到他遇到了千雍境主燕折翡。

太像了。

无论是与他说话时的语气,还是唤他“阿月”时的声调,都太像了。

“这就是宜山书院的待客之道?”

“这就是云州苍梧城的风范么?”

他很想看看面具下的那张脸究竟是不是那个人,但他又不敢看,他怕这一点相像最终也只是幻象,然后再告诉他,天霜台前,妫海明远真的死了,就死在他的明寂剑下。

楚珩在墓园前犹豫良久,终于还是抬脚走了进去。

作者有话说:

【1.】两声“阿燕”那里没有写错,燕折翡是故人。

【2.】师兄委屈,留的信没有胡说,看吧,是真的有事。

【3.】小师叔永远都是小师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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