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报复
南山隔日便下起了雨。
细密绵长的雨丝倾落在破落的道观屋檐,汇聚成细细的水流,沿着檐瓦上的缺口不疾不徐地砸在枯败的干草上。
明昱眼神晦暗难辨,看着倚在墙边昏迷不醒的清和长公主,目光仿佛凝为实质在她眉眼间来回摩挲。常言说外甥肖舅,清和与其说像燕折翡,不如说更像妫海明远一些,如果燕折翡不是拿他做废子,不是亲口说出妫海明远死于她的算计,明昱其实是不想伤害清和的。
他倾下身伸出手环住了公主的脖颈,这样纤细脆弱,只要用上一两分内劲轻轻一捏,燕折翡的女儿就会死在他手里。
一旁站立的江锦城暗卫见状忍不住皱眉向前走了一步。
还没等他出声阻拦,明昱就松开了手,侧头瞥了一眼暗卫,唇边勾起了然的淡笑:“放心,我知道,如何处置公主要等敬王殿下的命令。”
他低低地笑了一声,手顺势往下,从公主腰间摘走了一枚青鸾玉佩,捏在手里朝暗卫晃了晃:“这个我拿走没意见吧?”
“随意。”
明昱浅笑着舔了一下嘴唇,在暗卫放下警惕的瞬间,忽然抽出腰间长剑,转身朝公主当头劈了下去——
暗卫来不及阻止,蓦地瞪大了眼睛。
南山这个时节的雨一下就是一整天,时急时徐,淅淅沥沥的片刻也不停,饶是如此,上山烧香拜佛的人也还是络绎不绝。
孟池奕在连绵雨幕中连把伞也不撑,一路疾行带起的水花混着地上的尘土溅在他衣裳下摆,留下一团团墨色水渍。
他面沉如水,疾步走到禅房内,神情竟是比外头笼罩着山川天幕的水雾还要沉重几分:“阿燕,出事了。”
燕折翡蹙眉转身:“怎么,还没找到清和吗?”
孟池奕摇摇头,递给她一方檀木锦盒,里面是一枚青鸾玉佩和……一缕染血的头发:“在清和住的客栈里发现的,我们的人查到她住处的时候,清和人已经不见了,和她同行的马车夫一问三不知,房中只有这方故意被人放在桌上的锦盒。”
燕折翡脸上瞬间血色尽失,彰显长公主身份的镶金玉佩从她颤抖着的指间滑落下来,“铮”地一声砸在青石地板上,清脆的金石相击的声音几乎要洞穿燕折翡的耳膜,她眼前一阵阵发黑,死气丛生繁复的花纹像是得到了破土而出的指令,沿着她的脖颈一路恣意生长,一直蔓延上脸颊。
孟池奕大惊失色,连忙扶住她踉跄着倒下的身体,燕折翡像是失了水的鱼,伏在干涸的岸边竭力呼吸,体内的血在花纹蔓延之处似乎都争相叫嚣着沸腾起来,发出饥渴的声音。
直到外面雨势稍歇,她才勉强缓过了这阵因为久未炼骨所带来的反噬,涣散的目光渐渐聚焦起来。
世上没有白得的好处,一日溯洄炼骨,终生都再也摆脱不了了。
孟池奕劝过她几次,但自从在几个月前帝都宜安寺见到清和长公主以后,她就再没炼过骨了。
再这样下去,她活不长了。
燕折翡好不容易平复了紊乱的呼吸,尽力平静地将锦盒仔仔细细端详了一阵,目光触及边缘染着血迹时,颤抖的指尖还是出卖了她内心无法掩藏的巨大慌乱,她几乎用尽了毕生力气才将锦盒的每一寸角落摸索完毕。
燕折翡手指最终雕刻在锦盒内壁一角、毫不起眼的一枚“敬”字印记上,因为过分用力而凸起的青筋狰狞地爬满她整个手背,圆润的指甲显然承受不住这样的力道,鲜红的血珠从崩裂的指甲边缘滑落下来,缓缓渗入锦盒的木纹肌理,和原本染着的殷红血迹混在了一处。燕折翡像是浑然感觉不到疼痛,她胸前剧烈起伏,耗尽了力气才咬着牙一字一顿地挤出一句来:“敬王……我们去定康。”
孟池奕看着她折断的指甲微微皱眉,话到嘴边却还是收了回去,只出声提醒道:“阿燕等等,敬王怎么会无缘无故跟清和扯上关系?他不应该知道清和来了南山的。”
燕折翡的脚步猛地一停,是了,清和此行显然是冲着她来的,仓促而隐秘,不该有人知道清和来了南山的,除了……
“明昱!”燕折翡几乎咬碎银牙。她太大意了,她明知道明昱已经脱离了自己的掌控,那日却还是一时心软没有动手杀他。她以为明昱至多会将清和引来南山让自己不好过,但怎么也没想到他居然会有这么大的胆子敢直接拿清和开刀,这小子为了妫海明远简直什么都做的出来。
燕折翡飞快地冷静下来,思忖片刻后还是下定了主意:“去定康城,明昱很有可能和敬王说了什么,敬王应该是知道了清和与我的关系,他只要还想让千雍境主帮他,就绝不会贸然动清和。我这段时日没怎么搭理过他,想必他是怕我心会不在他那儿,想用清和栓住我,给我一个警告,所以才故意派人留了这个盒子。”
燕折翡和孟池奕以最快的速度往定康赶去,他们没走官道,走了人迹稀少但却更近些的小道。
马蹄溅起泥水,在半空中绽放开一朵又一朵的褐色水花,树林掩映的尽头有一间早已荒废的破败道观孤零零地矗立在雨幕里,燕折翡目不斜视,一心只纵马往昌州的方向赶。
孟池奕无意中回了一下头,才发现他们已经走了很远了,破败的道观在雨幕中渐渐凝成一个墨色的点,再也看不清楚半分轮廓。
清和长公主在一阵钝疼中醒来,她废力将眼睛勉强睁开一条缝,昏暗和疼痛让她一时间分不清外面是白昼还是暮夜,四周静得死寂,只有雨敲打在檐瓦上和水滴落在干草上的声音。
身下的干草泛着湿潮,有一种腐败的味道,清和勉力倚着墙撑起身子,左肩上拉扯的尖锐疼痛让她的神志瞬间被迫清醒,她记得自己是在客栈里丧失意识的,对方显然是冲着她来的,她不明白自己一个没势力的公主会值得什么人刻意盯上,然而疼痛让她已经无暇再去多想,她左肩上有道几寸长的口子正缓缓往下滴血,一缕散落下来的头发恰好被凝结的血块黏连在翻卷的皮肉上,稍稍一动就钻心地疼。
清和不敢发出声音,咬牙从衣袖里抽出一方手帕,正欲包住伤口,目光无意间瞥到了空荡荡的腰间,心中骤然一凛。
她的长公主青鸾玉佩不见了,清和心念电转,急忙伸手往广袖中探去,袖中不出所料的空空如也,一并丢失的还有漓山少主给她的那枚东君令。
手帕不知不觉从指缝间滑落到地上,她的心也跟着沉入谷底。
一滴正缓慢凝结成型的血珠摇摇欲坠地挂在发梢,血滴落在干草上的瞬间,清和忽然隐约听到了外面有人说话的声音。
明昱摘下头上的斗笠,见江锦城的暗卫一脸警惕地看着他,不禁轻笑一声:“你真以为我要杀她啊?”
暗卫不答反问:“你方才干什么去了?”
明昱低头掸了掸衣衫上的水珠,显然不欲多提,轻描淡写道:“去城外客栈拿了点东西。”
暗卫像是没听出他的话外之意,继续追问:“什么东西?”
明昱抬起头对上暗卫的视线,眼神深地看不见底,似笑非笑道:“你是不是问的有点多了,我好像还不是江锦城的人吧?那你是在代千雍境主向我问话么?”
暗卫听见“千雍境主”四个字,不由错开了视线,掩饰地咳了一声,嗓音冷淡又固执:“在等到殿下的命令以前,公主绝不能动。”
明昱唇角含笑,正欲开口,耳尖忽然一动,在茫茫雨幕中隐约辩识出一阵不甚清晰的马蹄声,暗卫和他对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地握着刀剑隐入道观门后。
马蹄声由远及近,最终止于道观门前,暗卫从门后缝隙里看见来人,松了口气迎上前去,不待他询问,来人便直截了当地说道:“殿下说,清和长公主私下去南山礼佛,不想在路上遇到了一批劫匪,不幸遇难。”
明昱闻言抬手摸了摸下巴,声音里染上几分愉悦的笑意,侧头朝暗卫道:“看来现在是敬王殿下要杀她了,你不用再提防我了吧?”
暗卫冷淡地瞥了他一眼,沉默不语。
明昱丝毫不在意暗卫的态度,眉梢眼角都写满惬意,唇角压制不住地向上扬起。
他故意没有告诉敬王,清和长公主和千雍境主的关系,敬王此人心狠手辣,眼高于顶,一向视人命如草芥,他是在赌,敬王根本不会将清和这样一个表面上没娘没母族的公主放在眼里。他就是想看看,在千雍境主燕折翡的心里,到底是洱翡药宗的仇更重要一些,还是她女儿的死更不能让她容忍。
如果敬王杀了清和长公主,千雍境主会不会一怒之下杀了敬王?
她想让敬王谋反,就不能动他,不只不能手刃杀女仇人,还得帮他,公主的死她就永远只能忍着,就算是日后一切如燕折翡所愿,皇帝收拾了敬王,公主也不可能再死而复生了。她若是更在意公主,当场要了敬王的命,那这些年的布局就全会毁于一旦。
明昱就是想让燕折翡知道“不如意”三个字怎么写,她不是说先生的死他只能无能地恨着吗,他就是也要让燕折翡自己尝尝,只能恨着,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挽回不了的滋味。
至于已经到了敬王手里的那枚东君令,敬王一定会用,届时帝都一旦追究起来,无论是漓山东君楚珩还是给出了这枚玉符的漓山少主叶星珲,都逃不了干系,他们都要尝尝这“不好过”的滋味。
雨下得愈发大了,尽管披着蓑衣,星珲的半身衣服还是都已经被雨水淋透。
他们为了节省时间更快地抵达南山,并未走官道。一路从昌州赶来,人马劳顿,眼下雨也实在太大了,不得不找个地方避上一避。
苏朗举目望去,前面不远处隐约有青砖黑瓦的轮廓掩映在雨幕之中,似乎是一间荒废已久的道观。
这场初夏的大雨从宁州南山一路下到昌州怀泽。
怀泽城长街上的商铺大都半关着门,大雨天没人肯出来,这些往日里忙的脚步沾地的商铺伙计难得有一日闲暇时光,温上几两黄酒,索性就着满城烟雨在厅堂内品酒闲话。
偷得浮生半日闲,人和城都懒懒地躺在少有的惬意光阴里。
而长街一角的漓山银楼在雨雾蒙蒙的午后忽然等来了今日的第一桩生意。
作者有话说:
画重点:道观。
感谢大家的海星!爱你们!周末愉快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