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转机
清和长公主是在翌日午时醒来的。
照顾公主的女尼差人过来通报的时候,苏朗和星珲正在太后下榻的那间禅院里查探。
当日在禅房里遇害的,不只钟太后,还有太后身边服侍的嬷嬷宫女以及值守在院内的近卫禁军,除了天子近卫明昱不知所踪以外,无一幸免。
天子影卫在赶到南山的第一时间已经收殓查验了所有的尸首。那场火并没有来得及将一切焚烧殆尽,尸首大多还保留着他们死前原有的样貌。所有的近卫禁军身体上都没有任何打斗反抗所留下的伤痕,全都是一刀毙命,脸上甚至连明显的表情都寻不到,就像是站着不动任人宰割一样。
影卫说,是气劲封穴在前,长剑割喉在后,从剑痕上看,确实有可能是明昱的那把皓空凝碧留下的。
星珲听完,抬眸对上苏朗的视线,皱着眉摇了摇头。
此次护卫太后来南山的天子近卫,全都是武英殿以一当十的一流高手,治住一两名近卫也并不是没有可能,但能让他们全都来不及察觉和反抗,必须是一瞬间治住他们所有人。
不要说明昱尚且还是合道,就连他们两个归一境都不敢说自己能有这样的本事。能做到这般地步的,只能是明昱背后的那位。
苏朗此前还只是怀疑,但无端来到南山的清和长公主,消失无踪的天子近卫明昱,没能反抗半分的禁军近卫,死前惊恐万状的太后贴身嬷嬷,种种蛛丝马迹最终都在指向一个人——千雍境主燕折翡。
若动手的是她,那想必敬王已经知晓了太后出事的消息,把太后的棺椁带去颖海是不可能了。
一直守在禅院外的侍卫这时匆匆走了进来,清和长公主已经醒了。
苏朗闻言回头看了一眼焚毁的禅院,对影卫道:“不必派人守着了,放南山的人过来修缮就是。”
影卫略有几分不解,但想着苏朗手里的浮云地纪,还是依言点了点头。
禅院外站着此次护卫钟太后来南山礼佛的其他皇城禁军和天子近卫,如今太后被人暗杀,于南山意外崩逝,说他们戴罪之身都是轻的,哪怕称为将死之人也不为过。
苏朗停下脚步,目光在他们身上逐一扫过,最后落在护卫统领身上,忽然开口淡淡地说了一句:“你们此番来南山,是护卫清和长公主礼佛。天子近卫明昱包藏祸心,以下犯上,刺杀公主,残害同僚,陛下已经知晓了此事,过几日帝都就会下来他的通缉令。尔等护卫公主不力,等回了帝都再行问罪。”
护卫统领一愣,半晌才反应过来苏朗这句没来由的话是什么意思,半只脚已经踏进了阎王殿,却在苏朗一言之间又回了春,护卫统领差点没忍住眼中湿意,赤红着眼眶朝苏朗抱拳称是,身后的禁军近卫也纷纷跟着行礼。
苏朗脸上表情却还是淡淡的,垂眸看着护卫统领,半晌又冷声重复了一句:“记住了,是护卫清和长公主。诸位在帝都待久了,祸从口出的道理不是不懂,一个人说错一个字,其他的人都要跟着遭殃,陛下只给你们所有人一次机会。”
他不等他们再次回应,便和星珲朝清和长公主处抬脚走了过去。
苏朗平日里很少会露出上位者的冷肃,星珲侧眸看了他一眼,伸手敲敲他悬在腰间的那把浮云地纪,低声问:“你先斩后奏,不怕陛下问责?虽说有公主在,但我原以为他们还是会死。”
苏朗摇了摇头,脸上方才的冷肃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温声道:“不会,天子近卫里有好些是世家子弟,不能轻易抹杀,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些人若忽然都出了事,反而会引起诸多世家的怀疑。太后意外崩逝,他们本来死罪难逃,如今却给了他们一次机会,只要想活,就没人敢泄露半分。我方才又特意敲打了一番,不担心会有人不想要自己的命。”
星珲不禁望天感叹了一句:“一把刀一块糖,心深似海啊。”
苏朗听了这话,脸上也没什么不愉,只拉住星珲停下脚步,见四下没什么人,忽然倾身过去在星珲唇上浅浅地啄了一口,笑着问他:“甜吗?”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这人……
星珲的脸蓦地红了,转身就想往前走。
苏朗却仍拉着他站在原地,见他不答,又覆上去亲了亲,这次却不是一触即离,反而撬开他唇齿故意辗转流连,将方寸之地全染上自己的气息,而后却敛了笑意,神情严肃,一本正经地又问了一遍,俨然是一副不答就不让走的样子。
星珲眼神飘忽,侧过脸去,极小声地说:“甜。”
苏朗这才满意,捏捏他手心,弯了弯眸子:“刀是保护你的,糖也只给你,好不好?”
……
清和长公主脸上还是苍白如纸,她醒来急着要见苏朗和星珲,南山寺里的女尼只好帮她披了衣服,半倚靠在床上。
清和隔着帘子,屏退左右,直到禅房内只有星珲、苏朗与她自己,方才开口。
她听完星珲说起东君令的事,悬着的心没松下来半分,依旧落不到实处,所以她并没有回答星珲自己伤势如何,说的第一句话却是:“是我杀了钟太后。”
她丧失意识前,在那间荒废的道观里看见星珲和苏朗的那一刻,就知道太后出事已经被皇兄知晓了。但是来杀她的人是江锦城的暗卫,和他们一起的却是目睹了太后之死的明昱,这件事必然瞒不了敬王多久,一旦被传开,事情就会到最坏的境地,必须有一个人去承担杀害太后的罪名。就算有人相信惠元皇贵妃死而复生、相信燕贵妃就是千雍境主,她也无法大公无私到可以指认自己的母妃,但无视孝道戕害嫡母的嫌疑更是一丝一毫都不能落在皇兄身上,所以——
“只能是我。”清和说。
苏朗放下手中茶杯,不置可否,却开口说了句毫无可能的话:“公主,太后在帝都凤体安康。”
清和愣了一瞬,几乎以为苏朗还不知道南山发生了什么,来不及细想,不由急道:“太后在南山……”
苏朗打断她:“公主,太后什么时候来了南山?”
清和蓦地怔住,霎时反应过来苏朗先前话里的意思。
她隔着帘子听见苏朗平淡却坚定的声音,印证了她心里的猜想:“帝都确实有位贵人来了南山,但不是太后,是清和长公主。”
胸口的剑伤还在作痛,清和非但没放下心,眉间忧虑反而更甚:“可是敬王……”
苏朗语气和缓,依旧轻描淡写:“公主,这场局里,敬王之所以主动,是因为太后此行隐秘低调,只有陛下和南山佛寺完全知晓此事,而太后身边护卫的又是天子近卫和皇城禁军。太后一旦出了事,即便往最轻了说,也是陛下为人子的失职。”
“而真正让陛下被动的,并不是太后之死本身,而是南山封锁了内寺,很多人都已经知道,帝都有位贵人来了南山。敬王不会明目张胆地忽然跳出来,做第一个说太后崩逝的人,因为他也担心我们会反将一军说他是贼喊捉贼,所以他只会来南山制造意外,去引着这些知晓贵人出行的人帮他开口。”
他停顿了一下,隔着纱帘对上公主的眼睛,话风忽然一转,意味深长道:“不过乱臣贼子就是乱臣贼子,怎么都变不成正义之师。这场局里,敬王确实已经占据了上风,但是他千不该万不该,最不该的就是对公主动刀。”
“一招不慎,满盘皆输,这步棋是他自己下的,他既然敢做就得承担失败的后果。如今形势已经逆转,他想拿捏戕害嫡母的由头攻讦陛下,但是残害手足的罪名他同样也背不起,所以有些真相他就算是知道,也是有口难开。”[1.]
清和思索良久,终于松了口气,明白了苏朗话里的意思。然而不等杂乱不宁的心绪彻底平复,她忽然又想到了什么,不自觉地抓紧了身上锦被,有些艰难地问:“即便如此,太后也还是绝不能留在南山,你们来此不就是为了赶在敬王之前把棺椁带到颖海,可我现在却延误了你们……”
星珲闻言微微笑了笑:“计划总也赶不上变化,有些东西早就已经到不了颖海了。”他顿了顿,忽而郑重道:“公主还不明白吗,你不是任何人的拖累,你就是那个所有人事先都没有想到的转机,就是可以让局势从被动成为主动的措手不及。”[1.]
苏朗和星珲从公主的禅院内走出来的时候,南山才放晴没多久的天又阴了起来。
初夏是多雨的时节,宁州南山黑云压城,千里之外的帝都此时亦是风雨欲来。
楚珩在钟平候府的祠堂内,已经跪了两个时辰。
祠堂常年供奉先祖牌位与家中族谱,几盏静静燃烧着的长明灯驱散不走祠堂里独有的寒凉,楚珩膝下并没有垫蒲团,直接跪在了冷硬的青石地板上。
数日前,他被父亲钟平侯楚弘一道家令从怀泽城急急叫回了帝都,路上下雨耽搁,他今晨裹挟着一身风雨回到侯府,却不想热茶尚且没喝上一口,便在楚弘面沉如水的神情里,被罚着跪了祠堂。
彼时世子楚琛、嫡妹楚璇,以及他同母的妹妹楚歆、弟弟楚琰都在,看他的眼神却都有些闪躲,甚至还带着微微的惧意,楚珩大抵知道是因为什么了,他在怀泽城的事显然是被家里人知道了,只是他没有想到会这么快,怀泽尚且没多少人知道的时候,家里便已经收到了消息。
云层深处的闷雷隐隐作响,钟平侯楚弘站在祠堂门前,看着这个本该熟悉亲切,如今却又陌生疏离的儿子,一时间竟然分不清是欺瞒和错失带来的恼怒更多一些,还是不可置信的震惊与随之而来的欣喜若狂更占了上风。
他凝视着楚珩跪在地上的背影,沉默良久。直到沉寂许久的云层又一次滚出一道迟钝的闷雷,第一滴雨随之落在了祠堂外的池塘里,楚弘终于抬脚走了进去。
他并不急着问话,只从供桌旁取过檀香,恭恭敬敬地插到香炉里,直到香燃了一半,才收回落在楚珩身上的视线,看着祠堂里的先祖牌位问楚珩:“你知道‘家族’两个字意味着什么吗?”
楚珩低垂着眼睛,声音平淡,听不出丝毫起伏:“父亲想听我说什么?家族荣辱兴衰,重于一切?”
楚弘心头怒火顿起:“我看你是在漓山待久了,你还记得你姓什么吗?”
楚珩知道钟平侯的言下之意,但却没有回答,他眼前忽然浮现了凌烨的身影。
他幼时不足,灵骨不显,是家中弃子,那时候他的父亲、他的家族有没有问过,他姓什么?家丑不可外扬,所以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生母在他四岁的时候送他去漓山,其实不是为了学武,更不是因为他灵骨天成,而是为了活命。
他姓楚,但他差点死在楚家,只是因为他资质“差”。偏偏讽刺的是,也是因为他姓楚,所以他不能比侯府世子的天资好,否则他在楚家同样活不下去。
他在一叶孤城十六年,他的家族、他的父亲从没有过问过他一句。
后来他压境封骨二十岁回家,又被家里送入武英殿,也只有他自己知道,原因并不是他弟弟楚琰身体不好,而是因为他是家中弃子。那时候他的家族、他的父亲有没有想过,他一个筑基境,该怎么在武英殿这样一个到处都是武道天才的地方生存?
他没想去怨恨什么人,也没心思将这些不公不幸归咎于谁,但漓山是他母亲的家,也是他的家,他既然长于漓山,学于漓山,漓山东君当然也是漓山的。
云州苍梧城嚣张了那么多年,不过就是因为苍梧武尊方鸿祯罢了,他不想也不允许钟离仅仅因为他就可以成为第二个苍梧城。
“我知道父亲的意思,但是今日跪在您面前的是钟离楚氏的楚珩,不是漓山东君姬无月。”他顿了顿,声音极轻却不容反驳:“楚珩一直姓楚,但漓山东君不姓楚。”
酝酿了许久的大雨在一声惊雷中彻底倾盆而下,撕开天幕的闪电照亮祠堂内一跪一站的两道身影,楚弘瞪大了眼睛,翕张着嘴唇半晌说不出话,几乎是怒不可遏,一耳光狠狠挥了过去。
这一巴掌极重,楚珩被打得头偏向一边,侧脸白了一瞬而后印上几道红肿的指印,嘴角溢出丝缕血迹。
楚弘没有给他留任何身为兄长的颜面,他的弟弟妹妹此刻就在祠堂门前。
楚珩很快跪正身体,敛下眼睫不发一言。
楚弘被他这副淡漠的样子彻底气红了眼,颤手指着楚珩,嘶声朝外喊道:“来人,传家法!”
站在门前的楚歆终于再也忍不住,一步踏了进来,跪伏在地上哭着求楚弘收回成命。
钟平侯还来不及厉声斥责,楚珩眉间霎时染上不容违逆的正色,微微回头,声音冷冽:“阿歆住口。”
“哥哥……”
还没等少女说完,府里的管家忽然冒着雨疾步走了过来,停在祠堂门前,看了一眼在地上跪着的楚珩,抬头朝楚弘小心翼翼道:“侯爷,宫里天子影卫来传旨,宣二公子即刻入宫面圣。”
作者有话说:
【1.】苏朗和星珲这两句话里的意思,以及公主为什么是转机,为什么苏朗可以说来南山的是公主,后面都会解释,一章写不完~
【2.】即使苏朗知道燕折翡是凶手,但一切都是基于种种蛛丝马迹的推测,他没有任何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