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废柴公主6
纪千尘返回崇阳殿,重新入座。
谢挽轻怪她几句, 说她姗姗来迟, 不知礼数, 一面却又向楚使解释, 说公主贪玩儿坐不住, 虽说大了, 仍是孩子心性。
楚使薛言笑道:“女皇陛下不必苛责公主。昨夜与燕国百姓共赏烟花, 本使初见公主, 便惊为天人。公主国色,倾城之姿, 若非深知女皇爱重, 本使真想自作主张, 为我大楚适龄的皇子求娶公主。”
女帝莞尔:“若是孤当真多有几个女儿,得与贵国联姻, 那是荣幸之至。奈何子嗣单薄,统共就一位公主,她父皇生前更是疼她入骨, 孤又岂忍心, 让她远嫁?”
“陛下贤名远播,本使佩服。”
殿内又是推杯换盏,莺歌燕舞。谢明渊坐得远,他在朝堂没有官职,谢挽又非叫他来见见世面。
虽说坐得远了些,方才殿上的对话, 他听得一清二楚。
他自斟自饮,佳酿喝在口中,苦涩难以入喉。
什么叫几家欢喜几家愁?公主新得了夫侍,那夫侍还是他夜鹰阁精心栽培的人,这两日,她又在皇城百姓和楚使面前出尽了风头。可是谢明渊呢,今日晌午后跑去梅香苑见了苏锦儿一面,结果吵得伤心伤神。
这要从昨夜的烟火说起,昨晚为迎接楚使一行,皇家与民同乐,于长安街搭建观景台,燃放烟花。按照谢挽的意思,燕国公主与未婚夫谢明渊难得地一起出现在观景台上。
这是燕国难遇的盛事,京城百姓也聚集于观景台附近,人人举着花灯,流光溢彩。
盛大的烟火照得观景台上光明如昼,所有人的目光都从夜空转向了这位大燕公主,未来的女皇。只因为,京城关于公主的传言太多,众说纷纭,人人都想亲眼见证郦笙歌究竟是怎样的一位公主。
自从她散了一宫美男,那些人出了宫都会和亲人朋友们说起他们眼中的公主。说她并非好色之人,只是留他们在宫中好吃好住,临行还赠了银子。
从那时起,市井间茶余饭后的谈论转了风向,人们都说:公主正直慷慨,且国色天香,她的未婚夫却背着她贪恋一风尘女子,还闹得沸沸扬扬,简直不可理喻!
谢明渊承认,昨晚烟火下的公主,美若天仙,让他不由得想到了《神女赋》:“其始来也,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其少进也,皎若明月舒其光。”
因为她,漫天烟霞失了颜色。
随后,他看见了观景台下的苏锦儿,她也来了。
因是难得的盛事,苏锦儿必是精描细画一番才出的门。谢明渊平日里觉得她媚色动人,温婉可爱,出淤泥而不染。可是,真到了把苏锦儿和公主放在一块儿作对比的时候,却是高下立判。
集国之娇宠养成的高贵,与辗转风尘中的清高是不一样的;大家闺秀的气度与烟花女子的艳丽也是不一样的。
可是,他觉得公主不够爱他,永远高高在上。小时候,他听过郦笙歌叫谢家那个嫡出的人“表哥”,叫得如厮亲热。到了他这儿,总是“明渊表哥”,差别永远消除不了。
还有,即便是在向谢挽说出他喜欢别人的事时,公主始终保持着清浅的笑容,淡得如云中的月光。
可是,苏锦儿会在他来的时候,为他描画着唇色如血,会在他走的时候,哭得我见犹怜。
果然,人群中的苏锦儿看了半晌,抽抽答答,负气而去。
纪千尘当时也看见了人潮之中逆向而行,被挤得东倒西歪的身影,她轻笑着凑过来:“明渊表哥,她是谁啊?美人儿生气了,怎的还不去追?”
谢明渊冷冷地回道:“公主表妹当真是大度得很。”
谢明渊是不可能在这时候撇下女帝和公主,跑下观景台去追苏锦儿的。他听到过外头的闲话,加上谢挽对他的警告,他已经好些时没敢去找她了。
但是想到苏锦儿是生着气,哭着跑的,谢明渊到底不忍心,于晚宴这日的晌午后,担着被女帝知道了又要责骂他不知轻重的风险,悄悄跑去看了她。
谁知苏锦儿不但不领情,反而一肚子怨气。
“你哄我说这些日子不方便见面,我当你有什么紧急大事要办,结果呢,你不过是跑去陪着你那娇滴滴的公主未婚妻。你既喜欢她,何苦来招惹我!”
谢明渊想着自己冷落了她,于是一味耐着性子,软语相劝。
可是,妒忌心作祟的女人,什么也听不进去。从前她没机会见到公主本人,昨夜见了,才知道自己不仅是身份,就连容貌都是云泥之别。这叫她如何能相信,他会舍公主而一心爱她?
“你敢说你心里一点儿都不喜欢郦笙歌?你敢吗?”
谢明渊看着她,迟疑不语。
这些日子,他也曾问过自己这个问题。他有他的骄傲,他十五岁接掌夜鹰阁,年少成名。可是,所有人都看不见他的勤奋,都说他有今日的地位皆是因为公主。他是喜欢苏锦儿的,因为她知情识趣,知道如何在床上床下取悦他,让他身心舒服。可是,他从没忘记过,某年冬天,年幼的郦笙歌靠在病榻上,拿着他给的冰糖葫芦,露出的苍白笑脸。
那时她说:“你真好。”……
片刻的迟疑已经暴露了他的心思,苏锦儿又哭了起来。
他有些烦了,冷言问道:“你呢?你心中有没有别人?”
苏锦儿一愣:“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说过,即便我不来,也不许你见别的客,我给的钱足够包下你,可你这些日子,见过多少人?”
“我不过就是弹弹琴,与人喝盏茶罢了……”
“那也不行!”
谢明渊此时深悔当日让她做了花魁,还为她造了声势,竟一下子引来许多狂蜂浪蝶。他并不知道,其实这些狂蜂浪蝶,还有纪千尘的功劳。
纪千尘叫老钱出去帮忙一宣传,京城里的商贾名流、达官贵人、富家纨绔、高门子弟个个都想一睹苏锦儿姑娘的风采,当然也不乏想进一步勾搭的人。
苏锦儿以前有了谢明渊就很满足,可现在出名了,胃口也就大了。再加上他一些日子不来看她,她起初还能听话不见客,可是重金求见的人多了,又有许多是梅香苑惹不起的人物。
她先想着下不为例,后来就刹不住了,那些人出手阔绰,比谢明渊有钱的人多的是。
昨晚她哭着跑回来,谢明渊自己没追,也没派个人过来送点东西安抚一下,她深觉委屈。梅香苑的妈妈就忍不住劝她:“那谢阁主虽说英俊潇洒又是女皇的亲外甥,可是,就因为他是谢家人,注定了入不得朝,当不得官。姑娘又何必为了他,舍弃了大好的前程?”
“姑娘且想想,若是跟了旁的人,姑娘这容貌至少也可以做个姨太太,享一世荣华。若是跟了他,日后他与公主成婚,姑娘连个妾都做不成,最多养在别处,做个外室。”
姜还是老的辣,苏锦儿一听老鸨儿说得有理,心下凉了半截,今日谢明渊过来,她哪里还能有好脸色给他?
“我本就是这梅香苑的姑娘,并不是可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公主,我不见客,得罪了人,日后如何活得下去?何况我不过品茶弹琴,陪人说说话,又没做什么别的。”
谢明渊心中也不痛快。“别提公主,公主可以‘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你为了我,就连不见客都做不到吗!”
“就提了公主怎的?我这样的人,哪里能和公主比,谢阁主也太没眼力。”
之前软语劝了半天算是白费了,苏锦儿气起来,又想到了老鸨的话。她冷笑道:“谢阁主也不必拿公主来挤兑我,实不相瞒,如今爱慕我的人里头,多的是仕途亨通、富甲一方的男人。谢阁主自己比一比,他们能为我一掷千金,能为我赎身给个名分,你能做什么?”
谢明渊听完这话,不吵了。他觉得没意思极了,他拿这个女人当宝,为了她得罪了女帝和公主,到头来,她竟是在嫌弃他不能在朝为官,也没有腰缠万贯。
他不会跟她说,或许有一日,这天下都是他的。一来这是绝密,成不成还未必;二来,若是一个女人的心要靠这些才能拴得住,又有什么趣儿?
都说表子无情,从前他不信,总以为苏锦儿是个贴心识趣的人,如今看来,都是哄他的吧?纵然有那么几分真心,也都输给了她眼中的金钱权势。
一想这到些,他就觉得痛得戳心。
走的时候,他只说了一句话:“你会后悔的。”
崇阳殿里欢歌唱罢,总算是散了席。
纪千尘走出来,夜弦已经抱着件丁香色镶银边的披风,站在殿外候着。是纪千尘让芳苓去传的话,特意叫他带件披风过来。
外人看着是说不尽的恩爱,夜弦亲手帮她披上,又把系带系好。“夜里风大,公主身子单薄。”
纪千尘笑了笑。
凑得近了,他一边在她领口系着带子,一边用极轻的声音问她:“怎么了?”
“胳膊疼,伤口怕是裂了。”
谢明渊站在那儿,看着俩人离开,夜弦紧紧地跟在公主身后。夜弦看见他,还远远地行了个常礼。
谢明渊也转身走了,向着另一个方向,心口憋得难受,背影只余萧索。
纪千尘当时赶着回崇阳殿,更衣时只随便用布条将胳膊上被荆棘划破的地方扎了一下,眼下伤口需要上药,重新包扎。
因为担心芳苓去取药箱会惊动别的宫人,多一分危险,夜弦直接把人带回了他的房间。他身边是常备金创药的,且暗卫有些时候不会盯得太紧,譬如,俩人落了帐的时候。
纪千尘自己上了药,一只手不方便包扎。她在夜弦的背上拍了一下,自己飞快地躺进被子里,说了声:“该你了。”
夜弦刚要转身,她又轻声叫道:“不许看,闭上眼睛。”
他无奈,拿着布带往被子里摸。
芳苓奉了命,过来给公主送干净的衣服。进了外间,才走到内间的门口,便见纱帐内影影绰绰,有极轻的声音传来。
“疼……你往哪儿摸!”
“好好好,我轻点儿。你别乱动……”
芳苓顿时羞红了脸,赶紧地放下衣服,兔子般轻手轻脚地蹿出门去。
纪千尘说:“今晚谢谢你。”
夜弦手上包扎没停,面上早已撤下了人前的温润体贴。“公主不必谢我,我盼着公主龟鹤遐寿,多活几年,你死了,我也没好处。”
纪千尘横他一眼,他还闭着眼睛,看不到。她转而又微微愣神,想起他这副做了好事还要招人嫌的脾气,让她似曾相识。
夜弦包扎好了,停下手,又轻声说了句话:“看来,真得想点儿办法,把你这芙清殿的暗卫换成自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