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北幽噩梦（四）
白洛小心翼翼地行走着，屋顶的黑陶瓦已经被人踩得支离破碎，他尽量让自己不发出声音。
脚下的街道上，还游荡着刚才追击白洛的那些“人”。
他屏住呼吸，向远处眺望，西南的方向就是锦文家中所在。他在心中盘算，光靠屋顶是不能到达锦文家，无论如何都要穿过两条街道。
申时已过，太阳西下，马上夜幕就要降临，白洛的心中也有了一丝焦急。
他记得赤哈山的提醒，夜晚并不会影响这些“人”的视力。
白洛悄声攀上了另一所宅院的屋顶，他决定先找个地方休息。
“咔”一声轻响，他匍匐在屋顶上，慢慢的将黑陶瓦一片一片移开，然后居高临下向屋内窥去。
天色还没有变暗，落日的余晖透过纱窗扫进了屋子，细小的灰尘在倾斜的光线下肆意飞舞。白洛观察了好一阵，屋内没有任何的声音和人影，一片死气沉沉。
他找到一处房梁，缓慢移了过去，然后将梁上的瓦片都移开，从屋顶垂落到了房梁上。
在房梁上确定没看到人后，白洛便落了下来。
“嘎吱”一声响，他已经踩到了宅院二楼地上的木板。
他一边屏气凝神，一边缓慢地抽出了长刀，然后就保持不动，全神贯注倾听是否还有声音。
除了落下的“嘎吱”声，之后屋内迅速地安静了下来，阴冷的让人心中发憷。
这是二楼的卧房，房里一片凌乱但无血迹，看上去并无人迹。白洛心中稍许放松，准备轻声挪步出去。
这时，房外一阵短促的似婴儿的啼哭声传来，接着立即就没有声音。这一声短哭让白洛心中发毛，而声音瞬间消失又让他在怀疑自己的耳朵。
他不敢大意，轻手蹑脚移到门口处，背靠墙壁向外探头看去。
卧房外的楼梯处没有被余晖笼罩，白洛看到，在那片阴影里，似乎有两个人影。
“坏了。”他心中暗想，这个房子里还有“他们”。
接着就是一声弓弦崩回的声音，白洛大骇，忙探头回来，一道黑色的影子已经飞刺过来。
“啪！“是弓箭插入木板的闷响。
白洛汗如雨下，一个箭头从他身后的木板穿了出来，几乎是擦着他的脸而来。若要是再偏离一点点，定要当场毙命。
他不再多想，弯腰拾起身边的一个小木箱，抛了出去，接着直接倾斜而出，拉弓搭箭。
箭在弦上，白洛只需轻放拇指，便可射出。但见阴影中的两人面对抛来的箱子，一人竟然转身护住另外一人，被结结实实的砸了个正着。
白洛心中微动，放下弓箭，低声问道：“我是刑府白洛，你们是谁？”
听到白洛说话，阴影中的两人犹豫一刻，便走了出来。
这时白洛才看到，两人一男一女，其中女人怀里，还抱着一名婴儿，女人的一只手捂住婴儿的嘴，婴儿在她怀里不断挣扎，看上去并不舒服。
看到两人长相穿着，白洛略感放松——这两人都是北幽城的人。
那名男人头发凌乱，脸色沧桑，旁边的女人跟他也差不了太多，看上去都极其狼狈。
“是白府长，我见过你。”男人开口说道，“我是钱府尹府上的卫兵郭志，这是我的夫人。”
郭志指向旁边的女人。
白洛看向郭志，似乎有些印象。
“为何你们两人在此？”白洛问道。
“这是我们的家，我们被困在这里已经很多天了。”郭志回道。
白洛走了出来，看到通往一楼的楼梯已经被很多木板家具挡了个严严实实。
“没办法出去吗？”
“没有办法。”郭志直接坐到了地上：“我夫人行动不便，还有小儿在这里，白府长你应该也知道，外面都是什么样，没走几步估计就没命了。”
“外面这些到底是什么？”白洛又问道。
郭志本还看起来镇定的神情里看上去又似乎多了些惧怕。
“府长你还不知道吗？”郭志轻吐一口气，就开始说了起来。
“自从钱府尹没了后，我便一直待在家中，没过多少时日，就传来上辽攻城的消息。接着季将军的士兵就挨家挨户通报，要我们紧锁大门，禁止外出，违令的一律诛其全家。”
“然后，士兵们还送来了粮食，做我们这些日子的口粮。”
说到此，郭志竟然眼睛发红，眼中竟有泪水涌出，旁边他的夫人也蹲下来，拿手轻拍他的肩膀。
郭志抽搐了一阵，又继续说道：“我同我父母还有大姐住在这里，那天大家都在用餐，我夫人在二楼照顾小儿，我便也上去照看。没多久就听到楼下传来碗筷碎裂的声音，我就下楼查看。”
他抹掉眼泪：“我父母似乎变了一个人，眼睛发白，目无表情，正在…咬我的大姐，看到我后，又直接就向我扑来，我使劲挣脱开，跑上二楼拿家具顶住楼梯。”
“之后我就在二楼怎么和他们说话，他们都不理我，然后我透过二楼的窗户，看到周边街坊邻居，都变成我父母这样…”
“我和夫人躲在二楼担惊受怕两日后，就听到上辽人已经进城，正在挨家挨户屠杀。但是，他们似乎也没有见过这样的场景。我们在二楼看到，无数的上辽人被街坊邻居扑倒撕咬，接着他们也站了起来去攻击别人。”
“这些日子，周围都是不断地惨叫和哀嚎。直到这两天，才逐渐安静下来。”
“你是说…”白洛沉吟道，“季将军挨家挨户送来了粮食？”
“是的。”郭志点点头，“我知道白府长你在想什么。”
“这些日子我们已经想明白了，他们变成这样，就是送来的粮食的问题，我和我夫人没有碰过，所以才没有变成那样。”
听到此，白洛只觉心中一声霹雳，接着如拨开云雾一样。
他终于明白了。
曹药商之死、张二郎的传闻、曹药商府邸里的暗室、乱葬岗失而复得的尸体、季云礼的设宴、城墙的毁坏、士兵的出走。这一切，都是他的杰作。
季云礼或许是曹药商得到一种药物，可以将人变成那样，暗室的布置和乱葬岗的尸体，就是他们在做实验，看如何将北幽城的百姓都变成不惧疼痛的士兵，而后面的设宴，则是要激怒上辽，让上辽人陷入北幽城这个炼狱不能自拔，免去后顾之忧。
白洛只觉得手脚冰凉。
从曹药商之死开始，季云礼的谋反大网就已经开始织了起来，而自己身处这个网里，几次差点触碰到真相，但完全不自知。
他想到事情的开始，锦文说看到曹药商在抽动，当初如果留点心，兴许就能……
白洛浑身颤栗，真相竟然残酷如此，季云礼不惜将整个城池的百姓变成那副模样，就是为了自己的私欲，为了谋反不惜赔上所有无辜者的命。
他嘴巴微张，半天说不出话来，过了很久，才恢复了神智。
“那你们吃什么？”白洛勉力问道。
“没有吃什么。”郭志看向房子的角落，有些简易的生火工具和小锅，“这些日子我都是出去偷偷搜索，避开他们送来的白色粮食袋，偷割一些马肉牛肉之类。”
“现在能吃的东西越来越少。”郭志看向夫人怀里的婴儿，“小孩也已经饿了很久…”
“我这还有一些吃的。”白洛解下腰包，将里面的胡麻饼拿出来一分为二递给郭志，“拿去吃吧，我要留一点，有人要救。”
郭志眼神闪出喜悦的神采，他咽了咽口水，接过饼就递给了夫人，“夫人你吃吧。”
然后又转头看向白洛，“你要救谁？”
白洛便将自己刚才的经历和要去锦文家的事告诉了郭志。
“你是说？我们能出去？”郭志和他的夫人听到白洛如此说，有些惊喜。
“能出去的。”白洛点头，“城墙上还留有绳索，我们可以攀上去。”
“太好了。”郭志二人对视一眼，手拉着手，看上去兴奋不已。
“白府长，天色已晚，不宜行事，你就在此休息，明早我同你一起去，这些日子我对这里的情况很熟，我带你过去。”
说完，郭志又看向他的夫人：“明天你就在这里等着，我们一两个时辰应该就能回来，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出去了。”
郭志夫人拉着他的手，他们身处这样的炼狱里，似乎还是情意绵绵。
“我也是打算在此休息。“白洛看向两人苦笑，当下便靠墙坐了下来，看向窗外，长叹一口气，心中又有担忧。
而两人则在白洛对面盘腿就坐，不再言语。
不知不觉间，夜晚已至，白洛起身看向窗外，旁边一片漆黑，看来周围再无人烟。但是并不安静，屋外除了狂风怒号的声音，还不时有着细碎脚步声。而屋内，偶尔一声婴儿的啼哭传来后，立马就没了声音。
“咚！”“咚！”楼下的脚步声也开始响了起来，在这个夜里，听得异常的清晰。
白洛借着蜡烛微弱的火光看向郭志，见他眯着眼睛，但痛苦的表情在告诉白洛，他并没有睡着。
而郭志的夫人，还在拿手挡住怀里婴儿的嘴，满脸的担忧和憔悴。
白洛坐下，将手怀抱胸前，头靠肩膀睡去。
烛光轻轻抚动，夜，更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