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乌鸦
是啊!她又何苦将他推远。
所有的人,她阿娘,她哥哥,她舅舅舅母,她表哥,她的手帕交……他们所有人都告诉她,阮斌阮文举是最适合她的人,是她最好的选择,可真的是这样吗?
“十九,你要知道,天下乌鸦一般黑,永远是一般黑的!如果一群黑乌鸦里边真而出现了一只白乌鸦,那不叫出淤泥而不染,那叫有病!乌鸦群是不会容它活下去的。阮娇娇其实说的没错。她哥哥是和王氏双骄并立的世家公子,是稷山阮氏的骄傲,也是稷山阮氏的希望。我凭什么能够嫁到稷山阮氏去。”
程嫣干脆推开身边乱七八糟的东西,直接席地躺下去,把双手垫在脑后。她觉得黑洞洞的屋顶像个噬人的巨口,仿佛要吞没了自己。
程嫣语气悠悠地继续说下去:“如果你不知道世家的生活是怎样的,看看真定王府舅舅舅母和表哥们的生活也就是了。舅母上要每天晨昏定省,孝顺婆母,下要照顾好妯娌,侄子。中间还要管理好一大家子的庶务。要忙着各个世家的婚丧嫁娶,要应酬那些夫人太太们。一天简直可以当成二十四个时辰用。十二姓,自汉传承至今的十二姓,他们的生活只有比真定王府更加的严苛,对媳妇的要求也会更高。
而我呢?我七岁前没讲过话,后来就算开口了也变不成伶牙俐齿的。如果是阿婧碰到和我一样的事情,她一定能够不动声色地怼回去,让对方自惭形秽。我却只会野蛮地一个巴掌打回去,告诉她我要灭了她全家。花会因为我匆匆散场,告别宴也因为我虎头蛇尾。可世家最多的就是大大小小的聚会。没有人能够欢迎一个来了就能让大家不欢而散的人的。世家贵女学的是琴棋书画,读的是女则,女戒。我却跟着表哥们混迹在书房,读的是史书。那些个琴棋书画我没有一项能够拿的出手。而我最喜欢的是带着白起驰骋天下。……”
自由,才是她最想要的东西。她想要像哥哥一般,有朝一日能够游历天下。
程嫣扭头看向十九的方向。隔着案几,她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在心里猜测,可猜测到最后,她才记起十九的脸上好像就没出现过表情,只能无奈的放弃。
“可阮公子对你……”剩下的几个字他没说,也用不到他说。当时他就在房梁上。阮斌的话他没听漏一个字,相信主公也是听在心里的。
“有用吗?”程嫣的声音有些干涩,也有些凄厉。
她相信他此时的真心,可那有用吗?男人的心也就那么大,当家族、责任、亲情、友情、未来等等这些东西挑上肩的时候,他们又能有多少的心留给他们钟爱的人。就算一开始是很大的一块,时间久了呢?当他身边的人变得老了,丑了,他还会喜欢吗?那个时候,又有多少更加娇艳的花在等着他们去采。如果他不爱了,她又能支撑多久?
她曾经听大舅母念叨过阿娘的事情。阿娘待嫁的时候大夏还在。她阿娘是御封的长宁郡主,是真定王府唯一的小娘子。那才是真定真正的明珠,璀璨夺目的明珠。在阿娘议亲的时候,程家是家世最不起眼的一个。可他却是所有人当中最诚心的一个。最终的结果呢?阿娘享受了十四年他给她搭建的花园,却要用更多个十四年去追悔。到如今,阿娘恐怕都没有想明白他为什么会剥夺了他的嫡长子的继承权,让哥哥处于那样一个尴尬的境地。
想到这个,程嫣轻声问:“十九,你还记得当初你刚见到我的时候,我不能说话的事情吗?”
十九只是点头。她看不清他,他却能看清楚她。他看到了她因为被泪水浸过后分外璀璨的眼睛。这双眼眸已经红肿,可他依然认为它们美的惊人。
“其实我会说话,只是我不敢说!”程嫣陷入了回忆中,“我记事的很早,可能都比会说话还早。有一次,我被人带着,见了不该见的人,知道了一些我不该知道的事情。我还记得,当时有人问他,说如果我把这事情告诉别人该怎么办……”
她如今闭上眼睛,还能看到那双冷漠的眸子盯着自己的样子。
他说:“她还小,不懂事,不会记得这事的。”
那人就问他:“如果她记得呢?”
他毫不犹豫地回答:“记得?记得就杀了好了。反正死人又不会说话。”
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她也不知道那个时候那么小的她到底懂不懂什么叫死人不会说话。可很奇怪的,她却牢牢地记得自己是不能说话的。于是,她真的成了哑巴。所有人都认为她是不会说话的,阿娘为此还请了远近不知道多少名医,都看不出她哑疾的缘由。
十九大吃一惊。他根本不知道原来她不说话会是这个原因。当年他以为她的哑疾是不药而愈。不对,既然不是病,自然没有什么不药而愈的说法,而是她敢开口了。而且她那么小,只能是被亲近的人带着。这人除了乳娘就是……
十九隐隐有了猜测,目光中的震惊毫不掩饰地透出来。
难道这就是她不信任阮公子的原因?
程嫣也知道十九猜到了什么,却没说他的猜测到底是对还是不对,她顺着自己的话继续说了下去:“等后来,我大了,懂事了,再去想我当年见到的人,看到的事,才知道原来很多的事情表面看上去和它真实的一面是有着那么大的差距。这可真的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她的声音中已经有了悲愤。
十九动动唇角,他学的是如何隐藏在黑暗中不被人发觉,学的是如何更好的完成任务,主公说的这些话他根本不懂。可他也同样知道世人会怎么看,知道程瑾,知道长宁郡主会怎么想。主公毕竟只有十三岁,经历的事情少,又有那样的事情发生,也许她的想法太过偏颇了呢!
十九也只能想象着她的家人会说的话,劝她:“阮公子和别人也许是不一样的。他虽然年轻,可总是……”总是什么呢?十九突然张口结舌。他没夸过人,不知道该如何说才是对的。这个时候十九才第一次后悔,这次来马场应该让二十来的。她是女孩子,心思总比他细一点,又伶牙俐齿的,肯定能够劝好主公。不像他,该说什么都不知道。
“总是什么呢?”程嫣接下他的话。她再次把酒坛里的酒向口中倒去。然后把酒坛像墙上一甩,坛子的碎裂声居然让静寂的夜多了一丝的怆然。
“天下乌鸦真的一样的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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