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缧绁之厄
高恒清开始了在看守所里的日子,他一生中最为灰暗的一段日子。
幸好看守所一个副所长算是他的熟人,是从公安局治安支队调过来的,以前公司搞大型活动找治安支队审批时相识。副所长知道高恒清进来,出于往日情面就跟下面管教打了个招呼,给他放到一个好一点的号,因此倒也没受什么欺负,与号里其他犯人和平相处相安无事。每每看到新进来的人被号头欺负、勒索甚至殴打时,他总是觉得有点侥幸。理论上管教不允许号里嫌犯之间打架斗殴,但授权号头管理一个如此狭**仄的空间,不眼开眼闭容忍一些事也不太现实。甚至对一些实在不服从管理的,还会明里暗里地授意号里大家一起群起而攻之,之后他再出面收拾残局。再凶悍的嫌犯也绝对不敢公然对抗管教,尤其是一些几进宫的老犯,对管教就更是溜须拍马无所不用其极。得罪了管教那可不是好玩儿的,哪怕你在外面再如何风光,只要管教一句话甚至一个暗示,你在看守所里就不会有什么好日子过。高恒清到了这个号里几个星期之后,送进来一个临市的政法委副书记,按惯例即使家属没找人打招呼,一般也会适当照顾。这个老王不知道是因为以前在外面当官的时候做人有问题,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不仅没得到任何照顾,还因为被押进号里时管教对号头瞥了下嘴,便从此开启了他的地狱旅行的生活模式。不仅万事都要受到呵斥,便是家中给他存入在看守所户头账户里的钱,也经常要对号头上贡,时不时要给号头买箱饮料、订一周盒饭之类的,以求少受点折磨。看到以前无疑也是前呼后拥吆五喝六的这么一个正处级领导干部过着这样毫无尊严苟且偷生的日子,高恒清不由心生感慨,想着出去后要谢谢老宋。
照顾归照顾,活还是要干的。每天号里所有的在押人员要干活,具体就是把绢做的花瓣卷在铁丝上用胶水粘成一朵小花,十二朵一小束,每天一个人要卷一百二十束。这对从小到大没做过什么手工活的高恒清来说是个严峻的任务,他是肯定无法完成的。如果是其他人完不成,那么就会受到号里所谓管号犯人的各种惩罚,以“督促”以后努力完成并且也算是以儆效尤。高恒清毕竟是管教打过招呼的,所以号头也不会对他采取什么措施,但冷言冷语还是免不了。高恒清虽然不吭声,但被人成天横眉冷对总也不好,而且是一天二十四小时在一起,便也抓紧干,努力干,勉为其难地干。平常号里正常时也就十几个人,最多时要挤二十几个,也分三六九等,各有各的待遇。平时倒也还好,还各有各的铺位,每天辛苦劳作之余可以睡个好觉。但如果是号里挤上二十多人时,就不得不全体侧身睡觉,整整一个晚上想翻个身是绝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只能保持那一个侧卧的姿势,早上起来时半边身子都麻木了。
每天早上五点多就要起床,然后是叠被子,洗漱,吃早餐。洗漱时由于人多,必须两三个人挤在用透明亚克力板隔成的小小厕所里一起,出来一个进去一个,哪个动作慢一点就要招致管号的号头的责骂。早餐一般是玉米面熬的稀粥和发糕,高恒清好在几个朋友知道他进了看守所马上就给存了点钱,可以买点方便面用玉米面糊糊泡开,否则他作为南方人吃不惯发糕,根本吃不饱。
吃完早餐就要开始干活,然后10点半就用午餐。正值冬天,北方也没什么应季蔬菜,天天总是萝卜汤和米饭,每个星期五时会改善,来一顿东北乱炖,里面有点肉,那就是许多账上没钱的嫌犯的节日了。像高恒清这样账上有点钱的,还可以订看守所里供应的套餐,菜就算是不错了,一份红烧肉或三个鸡腿是35,炒鸡蛋20,其他炒菜里有点肉的大都30一份,量倒也还不小,节省点的话够午餐和晚餐一个人吃两顿。在铺板上吃完午餐,嫌犯们需要同早餐后一样,用抹布把铺板打扫干净,然后再铺被子午睡。上午活没干足的,就还需要在铺板上继续拈花。统一午睡之后,又要把被褥收拾好,大家一起继续干活。
晚餐很早,一般三点半就开饭,还是萝卜汤,主食则换成了馒头。订了菜的可以吃中午节约下来的好菜,那些账上没钱的就只能天天萝卜汤,倒是能吃饱,但是营养上未免就有些跟不上。晚餐后,没完成当天任务的还得加会儿班,高恒清自然也是其中之一。然后就是看看新闻联播和电视剧,9点半时就又要铺被褥,10点钟准时就寝。
高恒清以前从来没进过看守所这种地方,只是在申江时听人说过一些。但那是申江的看守所,条件比起北方这种欠发达省份而言,简直可以说是天差地别。一是不用干活,就轻松了许多,但高恒清反倒喜欢这里,因为每天如果不干活天天干熬的话,可能日子就更加难熬。二是伙食比这里要强得太多,但高恒清能每天吃到自己账上的钱订的米饭和炒菜,已经十分满足。毕竟这里是看守所,每天能吃饱还能有点荤腥,那就阿弥陀佛。十几天之后妻子也汇来了钱,账上钱比较富足了,高恒清也识相地给号头买了些东西,自己的待遇也就马上提高了一个级别。活也不用卖力干了,只需要跟着大家做做样子,做多做少也没人再来查数找麻烦,睡觉调到了更好的铺位。每天的值更也调到了中午午睡的时段,不再是每天晚上两个小时,能够睡个安稳觉。这样的待遇反观那个老王,高恒清觉得自己算是非常幸运了。老王即使账上的钱几乎一半用在了号头身上,到现在也仍然是每天晚上与另一个最不受待见的嫌犯在半夜十二点到两点这个最差的时段起来值更。后面接更的看号头不待见老王,更是经常在半夜两点该起来接更时装作睡熟,逼着老王接着站两个班,把老头折磨得像鬼一样,越发没有了人形。
每天上午下午各一次的放风,是大家最期盼也最快乐的时候。明令禁止吸烟,但这个时候正是大家正式吸烟的时候,只是需要在监控看不到的角落里聚作一堆,号头会在号里通往放风场的门口发烟,两个人一根。理论上看守所里是没有烟的,根本就完全禁烟。但是没有烟的话,别说每天每人120束拈花的任务指标了,估计连十束都不可能交的出来。说是正式吸烟的时候,是因为还有不正式的时候吸烟,那就是午餐和晚餐后以及临睡觉前这三个时段,但就不是每人都能有这个资格,而是由号头单独看人派烟。待遇最高的一次一根,只有号头和他的三两个打手亲信;次之的两个人一根,像高恒清这种。更次之的三个人一根,轮流进厕所装作解大便蹲下低头用手掌挡着烟头背着监控抽。像老王这样被打入最底层的,那就除了两次放风的每次半根一天一共一根之外,不正式的三次是没有份儿的,每次就只能眼巴巴直勾勾地盯着厕所,鼻翼一张一合的,似乎能闻到一点味道也是好的。
人,是最能忍辱负重随遇而安的。这样的日子再苦,其实也能适应,时间一久人也就逐渐麻木了,每天就这样重复着,像窝里的蚂蚁,这让高恒清时时想起“蝼蚁偷生”这个成语。最令人难以承受的不是这些看得到的东西,而是内心里的那种焦虑,对案子发展无能为力的无力感,对将来案子结果的担心,对家人的思念,一切都令人焦虑,完全是一种折磨。
在看守所无聊而又无奈地待了十天之后,妻子请的律师到看守所会见了高恒清。除了本人的律师之外,在看守所被羁押一般是不能与亲属会见的,除非是判决后所谓的“投牢”前有一次机会,还有就是审判时能在法庭里见到家人一面。因此在押人员便只有通过律师,才能了解案情进展,并顺便知道家人的情况。律师给高恒清带来了几件衣物,已经交到了门口,经过看守所的检查后就会送到号里。案子的事,律师责怪高恒清不该把所有事都揽在自己身上,说是看过卷宗之后以他多年的经验,不是高恒清一个人能决定能办妥全部事情的。他提出的一个疑点倒也合情合理合乎实际,起码财务部对每套房子来龙去脉应该都了如指掌,能够顺利办妥房屋预定和购买的更名手续,只凭高恒清的批准同意的签字是不会那么痛快办理的,因为高恒清并不分管财务部。而这其实也正是在经侦支队受审时,那个姓王的支队长一开始诱导的重点之一。另外,律师更是转告了妻子对高恒清的不满,指责他更不该将所有的现金都说成是交给了自己,明眼人都知道这其实是怎么回事,人家上家谁会眼睁睁看着自己原先预定的房子涨了价,痛痛快快一分钱不拿就纷纷退房呢?这当然也是支队长当时暴怒的主要原因。妻子让律师转告高恒清,为什么要坚持全部都由自己承担呢?高恒清面对律师质询的眼光,也不多说什么,只说自己经过慎重考虑,只有这样才有可能短期内恢复自由,只有这个笔录结果才有可能让自己得到最好的结果,也算是一场赌博。让他转告妻子如果公安局要求退赃,就如数缴纳给公安局,不必问为什么,其他只要安心照顾好孩子。律师还在喋喋不休地给高恒清讲着有关的法律条文,高恒清却示意他不必多说,在律师不满和疑惑的眼光中被管教打开烤在铁椅子上的手腕带走。
进看守所之后三十多天的时候,检察院来人宣告对高恒清正式批捕。从会见室签完批捕通知书回到号里,高恒清足足沉默了两三天,也不和任何人说话,一个人呆呆地想事情,其实脑子里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他知道,一般而言,检察院都是在初步看完公安局移交的卷宗材料后觉得被法院宣判有罪的可能性很大之后才会批捕,也就是说基本上批捕之后不经过宣判就从看守所安然无恙出去的可能性很小。高恒清本来的希望落空了,虽然他知道律师还在为他的案子奔走忙碌,但他也心里也必须做好蹲几年监狱的准备。只是想到年老的父母、年轻的妻子和年幼的儿子,尝尝悲从中来,眼泪便会不听命令地在眼眶中打转,即使他拼命掩饰也被号里其他人嘲讽了几番。
后面的日子里律师又来过几回,还是老生常谈,而且听得出来妻子对高恒清把事情全部兜下来一个人扛的做法很是恼火,让律师转告了几句狠话,说要是高恒清再不找机会把事情还原成本来应该有的样子,肯定会因为帮别人扛罪自己却被多判几年,那家里人为什么还要帮他东托关系西找人来回折腾呢?高恒清也不辩解,只是含着眼泪还是那几句话。
虽然与外界信息不通,完全不知道公安局和检察院那边对案情处理到什么程度,又都是什么看法,连律师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高恒清还是感觉到了妻子在为他努力着。前几日经侦大队意外而又不意外地来外提他,提票上的外提原因是“辨认现场”。当管教在门外大喊“高恒清,办案单位外提!”的时候,号头和几个活跃分子就起哄说这下高恒清惨了,要受皮肉之苦。的确,高恒清在里面这些天,号里也有过几个被外提的,有贩毒的,也有抢劫之类的暴力犯,他们当天或第二天回到号里时,都是明显被“上过手段”的。高恒清被外提到经侦大队,如果不放同期声只是直播影像的话,却完全是可以在电视上直播的规范审讯示范版。听得出来,经侦支队这回外提审讯的目的是想让高恒清把钱的实际真实去处和他上面授意同意办理更名的更大的领导交代出来,审讯时支队长一再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无奈高恒清还是在他反复再三强调的严重后果面前丝毫不为所动。
但高恒清很高兴,因为他已经感觉到了妻子在外还在为他的事跑动,否则就根本不会有这次外提。高恒清知道自己坚持原供,会让妻子非常失望,但是他没法跟律师说明其中的关节所在,只有咬紧牙关,也算是一场赌博吧。所有的误会,也只有留待赌博成功后跟妻子再好好解释,现在实在是什么也不能说。只是如果赌博失败的话,那就一时出不去了,不知道会判多少年,也许会挺长,出去时儿子应该都已很大了。每每想到这里,高恒清总是一声长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