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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唯有杜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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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恒清在ktv的包房里一直待到第二天中午。他从宿醉中醒来,望着面前茶几上密密麻麻的啤酒瓶,想吐却又吐不出来,想着这就是妻子当初怀孕的感觉吧。他挣扎着从沙发上晃晃悠悠爬起来去了厕所。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睛里全是血丝,眼睛肿肿的,明显是哭了一夜。他摇摇头,似乎对自己的不够坚强自嘲般地笑了一笑,满脸的胡茬一夜之间便茂茂盛盛,面色又青又白,好像在脸上刻凿上了沧桑与苦涩。他打开水龙头,用冷水冲了冲麻木的脸颊,顿时清醒了许多,任由脸上的水珠顺着面庞淌到了脖领里,也不去擦一擦,就这样把自己抛到了宽大柔软的沙发坐垫上,身体缩成一个大大的球,头发乱蓬蓬的,像极了一只被惊吓到的刺猬。

他边喝着剩在瓶子里的啤酒,边按了服务铃结账买单。在这个包房里,没什么东西可以收拾的,除了心情。背包就在沙发上扔着,那是他现在所有的一切。在这个号称“魔都”的城市里,没什么东西可以留恋的,除了回忆。离婚证在背包里的内袋里好好放着,和被剪去了一角的结婚证一起,那就是他所有的过去。

下午的时候,高恒清又和前几天一样坐在了春凤家老宅的客厅里。他双腿盘坐在沙发上,头发还是乱蓬蓬的,一根根桀骜不驯地竖立着,像一只刺猬。墙上那只老式挂钟的钟摆来回摇摆着,发出滴答的声响。

春凤没有像惯常那样坐在旁边的沙发上,而是拉了一张餐椅坐在高恒清的对面,还是照例沏着茶,时不时抬头看看高恒清,许久都没有说话。刚才她正一个人在整理书房里书架上那些书籍和碟片,用软布拂去灰尘,重新排练和摆放整齐。见到失魂落魄、尘灰满面的高恒清站在小院门口时不由吃了一惊。她还真没料到敲门的会是高恒清,一刹那间竟然还以为是自己境由心生,愣了一会儿才真正反应过来,把刚刚离开两天却又去而复返的高恒清让进了小院。高恒清身上的一股酒味,已经让她大概明白了,和她预想的结果差不太多,但却早了许多。

春凤虽然一直单身,并不太了解夫妻间相处的那些柴米油盐和酸甜苦辣,但毕竟也是女人,多少能猜到高恒清妻子的心思。她站在画外看着画里的这对夫妻,其实比画里的高恒清看得更加清楚,更加明白。高恒清走出这个院子去找妻子的时候,虽然他自己不太当回事,春凤却已经猜到了这个结局,只是作为她来说无法直接而残酷地提醒高恒清而已。她本以为高恒清和妻子总要来回几个回合,花上个把星期,才会有最终的结果。这么多年,她看到岛上那些争争吵吵最后分分合合的夫妻之间,总是要经过一个漫长的过程,无数次的拉锯,才会有个结果。所以有时其实她很庆幸自己没有走进婚姻,也就干脆免去了后续那些一地鸡毛的苦涩。在她看来,高恒清和妻子离婚是大概率事件。不过,她不知道高恒清离婚后会不会回到桂花岛,也许从理性上来说,高恒清应该会留在申江,甚至会回到已经离开的顺阳,而不会回到桂花岛。所以刚才在收拾书架的时候,其实给她自己的感觉就像是在收纳自己的记忆,是在收拾自己的心情。

看着眼前这个突然之间落拓憔悴的男人,春凤突然有些心痛,就像姐姐看着在外受了委屈的滴滴,又像是母亲看着浪迹天涯刚刚回家的游子。这几天她一个人,吃得简单,没买什么菜,厨房里也没什么东西了。她对高恒清说:“你去洗个澡吧,我出去买点菜去。”高恒清无意识地“嗯”了一声,眼神空荡荡的,像是穿过墙壁看到了什么东西,瞳孔对焦在无限远的远方。

等到春凤买了菜回来,高恒清还是像一只受伤的刺猬那样,保持着盘腿坐在沙发上的姿势,像是菩提树下入定的老僧,已是黄昏时分,屋里没有开灯,阳光已经斜斜地离开了窗棂,屋里竟似全无生机,竟好像比寒冷的室外更加寒冷。春凤知道,这次,这个不太容易受伤的男人,受了伤。

晚饭十分丰盛,大盘小盏地摆满了一桌,有鱼有肉有蛋有菜,煎炒烹炸样样俱全,竟还有两大坛黄酒,已经放在了地上的一个脸盆里,用滚烫的开水烫着,冒着热气,与屋里已快燃尽的线香的烟气混在一起。高恒清抬了抬眼皮,难得地开了闭了许久的金口:“喝酒?是庆祝我离婚吗?”

春凤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怔在一边。高恒清却不在意地高声喊道:“好!喝酒就喝酒!”春凤看他的脸色反而转晴了便也笑了,说:“本来嘛!天冷喝点酒暖暖身体。再说了,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高恒清一边从沙发上站起来坐到餐桌旁,一边摇头晃脑地接着春凤刚才那句话吟诵起曹操的《短歌行》来,“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唉,其实啊,你不明白。”看了摆盘弄盏的春凤一眼,不客气地夹了一筷子菜扔进嘴里,接着说:“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者谓我何求。来来来,对酒当歌!会须一饮三百杯!”慷慨激昂间神色中带了几分笑容,不再有刚才那种落寞的表情,只是眉头还稍稍皱着,隐约还看得出一丝哀愁,但被笑容遮盖了大半。

院门上的门环声突然想起,屋里两个人对视了一眼,春凤放下筷子,边解着腰间的围裙便向外走去,一边说着:“肯定是秋霞这丫头。”

秋霞风风火火地一马当先冲进屋里,看到高恒清正在费力地用一支筷子撬着酒坛上的软木塞子,没好气地说:“哟呵,喝上了呢,乐不思蜀了吧?!”紧跟着进来的春凤神色紧张地在后面拽了拽妹妹的上衣,意思是让她不要乱说话,怕刺激了高恒清。高恒清却不以为忤,对着向来不和一见便吵的秋霞露出怪异的笑容,说道:“你来的正好,一起喝!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难得穿着便衣的秋霞今天反正也不上班,向来有几分酒量的她把杯子往桌子上一墩,爽气地喊道:“喝就喝!谁怕谁啊,拿喝酒吓唬我呀?!”趁着高恒清倒酒的功夫,也拿起筷子不客气地夹了一口菜吃,边吃边问姐姐:“姐,啥喜事?怎么把这酒都拿出来了?”春凤听到“喜事”二字,连忙使眼色示意妹妹住口,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便偷偷用眼角的余光去看高恒清的反应。

高恒清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两个本子“啪”的一声拍在了桌子上,春凤想拦却没拦住,赶忙伸手想拿却被妹妹一手抢了过去,拿在手里仔细端详着。秋霞看到两个不同红色的本子,一本是剪了角的结婚证,一本是离婚证,翻看着里面的内容和照片,有点摸不着头脑,又不好意思多看高恒清,只好拿眼睛不时瞟瞟姐姐,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出溜惯了的嘴巴又停不下来,就没话找话地说道:“你老婆挺漂亮哦。”春凤听妹妹如此不着调,只好拿脚尖在桌子底下踢踢妹妹,用眼神示意妹妹多喝酒少说话。

秋霞会意,赶忙举起酒杯,向着高恒清一扬,示意喝酒,自己也低头喝了一口。高恒清却一口干杯,春凤想阻拦已经来不及,便也罢了。又是秋霞大声嚷着:“你这也太糟蹋好酒了吧!这可是我们家最好的黄酒!我姐从来都不舍得拿出来的呢!”于是她又被姐姐在桌子底下踢了一脚,才住了口。

原本见面就斗嘴的高恒清和姚秋霞,喝起酒来竟然相谈甚欢,让春凤在一旁看了大感意外。可能正好也是高恒清心情苦闷找个人倾吐、秋霞又性格豪爽的缘故吧,几杯酒下肚两人竟然就成了无话不谈、称兄道弟的哥们一般。

本来春凤想着陪高恒清喝几杯,妹妹来了,跟高恒清你一杯我一杯地喝了起来,她便沏了杯茶,看着他俩兴致勃勃地互相劝着对方的酒,听着两个人东一句西一句一会儿着调一会儿不着调的东拉西扯,给两个人碟子里夹着菜,也不怎么说话。看到高恒清的情绪倒也不像今天刚进屋时那么低落,尤其是和妹妹秋霞竟然不再斗嘴,便又去取了一坛酒热上。按照本地的风俗,家里新添丁口时,不管是儿子还是女儿,做父亲的都会在自家院里的桂花树下埋上几十坛子黄酒,等到孩子将来的婚礼时用,和绍兴的状元红和女儿红的典故有些类似。因此春凤家老宅院子里的两棵桂花树下也是埋了不少,一棵是春风的,一棵是秋霞的。秋霞那棵桂花树下埋的那些,等到妹妹结婚时自然要起出来用,而自己因为一直没结婚,干脆也就每年都会起出几坛来逢年过节时自己和妹妹两个人喝点助助兴。要说起这酒的价值,那可真的不菲,主要是酒味醇厚,外面是买不到这样的好酒的。因此妹妹秋霞进屋时看到才会大呼小叫。

黄酒度数虽然不高,但特别容易醉人。喝着喝着,高恒清和秋霞都已是不胜酒力,等到第三坛见底,秋霞已经趴在桌子上打起了瞌睡,高恒清虽然还坐着,但也是左右摇摆,醉眼迷离。

春凤想把喝醉的二人分别搀到房间去,但妹妹比自己高大很多,她实在没法搀扶到卧室去,便搭着胳膊勉强送到了旁边的沙发上躺下,又取来被子和毯子给妹妹盖上。随后她看着高恒清,更是无计可施,便也去拿了条毯子来给高恒清披上。昨晚这些,她已是大汗淋漓,洗了澡,想回卧室去睡,又不放心这两个醉鬼,怕他们半夜醒来口干,便到厨房坐了壶水烧开放在客厅的餐桌上,随后自已也合衣躺在妹妹身边的沙发上,随便拿了本书看着看着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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